薛总管道:“先生所言极是。”随即吩咐道:“尚龙尚豹,你二人可先行探路。若有凶险,就放冲天炮警示我等;若是平安,就于虎狼谷中等候。”二人得命去了。
薛总管又吩咐道:“尚虎,你且选十名壮汉,十匹好马,随我押车同行。”尚虎得命筹备去了。
众人正在计议,老傻伯忽然自荐道:“老夫久未出山外,正好随车同去。”
张鼎眼露异色。薛总管闻言,心中烦乱,说道:“老兄何出此言?此去是为公事,闪失不得。且一路颠簸劳苦,如何使得?”
圣使道:“他既能藏身于大车底下来柳月山庄,或许有些能耐。”
安安道:“我正有意到山外看看世情,路上寂寞,不妨带他同去,说些笑话听。龙儿,你也随我同去。”龙儿自是得意之极。
薛总管绉眉道:“此事万难答复。”
张鼎笑道:“少主聪慧,或许有她的主意,就由她去吧。”
薛总管无奈,只好答应。众人上路。
出首阳山向西,隐隐约约也有些村庄。路两边的农田,草盛苗稀,青碧满目。间或有老弱妇孺,田间劳作。老傻伯见了这些景象,心中酸楚,默黙不语。龙儿兴奋异常,两边荒凉之景乱看一番,总想引老伯说话,老伯只不理他。
车到虎狼谷前,薛总管放眼望去,见鸟雀不惊,四野安静,就说道:“尚龙尚豹兄弟也无警示,想必平安。尚虎,再命一人前去查看。”
不一会儿,快马回来,报说平安,但未见到龙豹兄弟。尚虎说道:“他二人或许于虎狼谷外等候。”薛总管略一犹疑,即命车马快行。
粮车在谷内转了几个弯,远远地已望见山谷出口,不见尚龙尚豹兄弟来迎。薛总管心里正猜测时,前后齐声呐喊,钻出二百来号人马,将车马围住。
薛总管心叫不妙,面上却是不慌,见那山脚拐弯处,一黑一白二人,正于路中央大吃大喝,旁若无人。薛总管取出早已备好的一包银两,上前躬身道:“在下柳月山庄薛麒,不知二位在此欢饮,搅了雅兴。特奉上些许薄礼,还望笑纳。日后重逢,必当与二位英雄痛饮,如何?”
那黑白二人相视大笑,白衣人道:“还是个懂礼数的老客。”即取过包裹,二人随手检点一番,掷在一旁。白衣人说道:“我兄弟也非贪财之辈,只是我这手下二百来号人马,个个饥肠辘辘,只要阁下的车上之物,权作充饥之用。”
薛总管见他二人动了包裹,当下胆壮,说道:“这个却难。在下送的是差粮,若有闪失,误了时辰,山庄怕有不测之祸。”说话时,他打量一眼,见二人身侧还有一童子,正在为二人煲汤。不远处的树上,吊着两人,正是尚龙尚豹兄弟,只是不见了座骑。尚有数十人围在篝火旁大嚼,薛总管心下明白,那马是被他们烤着吃了。
黑脸汉子大声道:“哥哥好和这鸟人啰嗦!黄面老儿,银子粮食一并要了,识相的,就快逃命去吧!”
尚虎大怒,挺枪就刺。黑衣人也不含乎,手中短棍一挡。就听“当啷”一声,黑衣人木棍脱手,尚虎一枪刺在他的肩上。尚虎不想一击得手,心中得意,昂然站立。白衣人不紧不慢地说:“黑木堂主也太托大,一世英雄,毁于竖子之手!”随即淡淡地看了薛麒一眼,抱拳道:“阁下高明!不才白玉蟾,他日定当拜访老先生。”随即缓缓上马,率众而去。
一边的童子对刚才发生的事似乎全无知觉,仍在专心的煲汤。尚虎见众贼人要走,心想正是逞英雄的时候,当即大呼道:“还我马来!”纵马上前,挺枪直刺白玉蟾。白玉蟾马背上一愰,跌下马来,被众贼人抢去。众贼人一时阵形大乱,尚虎于马上纵横乱挑一番,血肉横飞。忽见面前一个童子,怒立于马前。尚虎杀得性起,一枪刺去。那小儿也没什么招式,劈手纂住枪头,硬生生地将一柄铁枪猛力推了回去,撞在尚虎胸上。尚虎口吐鲜血,飞在地上。
薛麒命人将尚虎扶起,再看那童子,膀大腰圆,倒握铁枪,双脚叉开,怒目而视,好一副英雄气概!薛麒见他印堂上一点红痣,煞是眼熟,猛然间似在何处见过,心中生疑,手中一枚泥丸弹向童子,击中他结实的胸肌。那童子好似浑然不觉,不躲不闪,缓缓地走向石鼎,一手持枪,一手托起大鼎,且顾且退,与众贼人散去。
众人急欲上前,薛麒以手止住道:“穷寇莫追,粮车要紧,且由他去吧。”
安安道:“好一群乌合之众,不去除暴安良,专做这欺软怕硬的强梁行径。”又问道:“尚虎伤势如何?”
薛总管已命人给尚虎服下疗伤之药,说道:“贼童好大的力道!伤得不轻,断了几根肋骨。”
几个随行大汉早已放下龙豹兄弟,众人看时,见二人已是遍体鳞伤,奄奄一息。薛麒当即吩咐道:“速将尚氏兄弟送回山庄,求圣使施救,可保无虞。”
安安三人随即让出马车,载了尚虎兄弟三人回庄去了。
老傻伯不紧不慢地说道:“龙儿,你看此战,谁可为英雄?”
龙儿最是喜欢看热闹,当下就说:“尚虎一人,力战群敌,当为英雄。”
老傻伯摇头道:“非也,非也。”
龙儿道:“那托鼎力士,忠勇无比,可为英雄?”
老傻伯点头:“小子还有眼力!”
龙儿嘻嘻一笑:“只是那贼首,也太窝囊,只一交手,一个受伤,一个落马,废物,废物!”
老傻伯嗔道:“不可胡说!那白衣人白堂主,也是一个大大的英雄。”
龙儿道:“如何见得?”
老傻伯肃声道:“那白玉蟾能见知败局,却不动声色,欲全身而退,正是大将风范!”
龙儿笑道:“好一个糊涂的傻伯!明明是我们得胜,倒是他们出了两个英雄。”
老傻伯哈哈大笑道:“痴儿,他们若是孬种,哪会显出薛总管的英雄本色?”
薛麒微微一笑道:“少主人没有受惊吧?这一老一少的,倒是会说笑话!”安安望着托鼎力士远去的身影,满脸狐疑地一笑。
出虎狼谷向西南行去,约摸二十里地,山势渐尽,眼界大开,望去尽是平阳之地。薛总管心下稍宽。远远见到前面一片桑林,绿云簇簇,郁郁葱葱,好一处休憩的所在。薛总管心中大喜,说道:“且去前面桑林中歇息一下,再行不迟。”
老傻伯道:“逢林莫入。”
薛总管道:“此处离县城不远,又是农家桑园,暂且休息一下,各自小心就是了。”众人无话。
桑林渐近,隐隐有丝竹之声。众人迟疑,薛总管道:“是福是祸,近前便知分晓。”车到桑林,原来是一位美少妇,正自抚琴遐思。众人不禁呆住。少妇身边站立的,赫然正是托鼎力士!薛总管趋步向前,陪笑道:“有扰二位雅兴。我等远行之人,饥渴难耐,想借这位小哥宝鼎一用,可否?”
美少妇头也不抬,说道:“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弃儿,与他吧。”
薛总管大喜,急命庄丁将随车带的几只山鸡杀了。托鼎力士也无言语,就在鼎旁烧火烹煮。薛总管心中暗喜,口里急道:“这如何使得?”美少妇慢言道:“由他去做吧,习惯了。”随即又道:“即是远途劳顿,不妨听我漫弹一曲,以消困乏。”
薛总管道:“如此盛情,多谢了。”
但听琴声大起,迥异先前平和之音,忽如风摧秀木,忽如万蚕噬桑,忽如水激深壑,萧萧飒飒,古朴悲壮。老傻伯忽然起身,手执大扇,随声舞蹈起来。
美少妇微露笑意,手下用功,说道:“伯牙子期,知音难寻,先生也知我琴心旨趣?”
老傻伯道:“中吕之月(四月),商音肃杀,不似妇人所为!高岳岩岩,寒水冽冽,不似女子心志!夫人何故发此悲声?”
美少妇含笑道:“先生既知我琴音,当明我心意。”说罢,忽然止住琴音,望鼎叹道:“好香,好香!老身好久未闻到这么浓郁的肉香了。”
众人随着她望向石鼎,果然热气腾腾,香气四溢。薛总管道:“鸡已烹好,夫人不妨一同品尝吧。”
美少妇道:“美味不可不尝,弃儿,与我盛一碗来。”
托鼎力士从美妇人身后取了一碗,盛上肉汤,恭手递上。美少妇小啜一口,连声赞道:“好汤,美味!”
薛总管微微一笑,招呼众人一块儿用餐。众人虽是满腹狐疑,猜不透薛总管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也觉腹中饥饿,勉强过来用了一些,只是吃不出什么滋味来。
龙儿一手一只鸡腿,凑到托鼎力士跟前,说道:“小哥,你也吃。”
托鼎力士憨厚地一笑,也不谦让,接过来吃着。龙儿打手晃了晃石鼎,动也不动,便由衷地赞道:“小哥好大的力气,好大的气魄,当真是天下大大的英雄了。”托鼎力士腼腆一笑。
说话间,鼎内汤肉已尽。美少妇啜尽碗内鸡汤,脸色一变道:“薛先生,在下有一事相问。”
薛总管见她说得郑重,忙道:“夫人请讲。”
美少妇道:“阁下高明,虎狼谷中,谈笑间废去了黑白二位堂主的功力,当真了得。我看此毒情状,倒似江湖五十年不现的无影之毒。二位堂主栽于无影之毒的名头之下,也是风光得很哪!放眼江湖之上,有几人获此殊荣?先生果然英雄。”
薛总管大惊道:“无影之毒,江湖闻之色变。老夫若挟有此技,何苦来长年寄人篱下?夫人也过于抬爱老夫了。”
美少妇道:“敢做不敢当,哪里有半点英雄模样?阁下隐忍求生,必有大图谋而已。”
薛总管苦笑道:“果真如夫人所言,老夫将何以立身?”
美少妇冷艳一笑道:“好一个无影尊者,调教出如此的徒弟,倒真是难为他了。”话锋一转,美少妇半是嘲弄半是疑惑地说:“薛先生,我知你必会在这肉汤之内下毒。但我细察之下,竟是一无所得,不想先生施毒手段如此高明。但先生也不必得意,我既敢饮用你的肉汤,就有万全的法子来应解。”
薛总管一脸无奈的道:“委实冤枉。”
美少妇道:“先生敢把毒倒二位堂主的银两送上来吗?”
薛总管如释重负,笑道:“有何不敢?”
即命庄丁取来先前的银两包裹,呈给美妇人。美妇人细察之下,眉头紧绉。龙儿忽然窜了过来,嗅了嗅银两,连声道:“无毒,无毒。”
薛总管道:“你怎知无毒?快快让夫人甄别才是。”
不想龙儿叫道:“我天生就是个毒人儿,一身是毒!没有什么毒物能逃过我的鼻子的,不信,你问我师父。不但这银两无毒,就是这肉汤,也是无毒。这红衣阿姨真是无理,吃了喝了人家的,一味地错怪人了。”
美少妇盯着龙儿看了一眼,慢吞吞地说:“此事甚是蹊跷!薛先生总脱不了干系的。且听我一曲桑林之舞再作理会吧。”
说罢,美手纤纤,琴声绵绵再起,如烟绕,如丝缠。众人初时但觉平常,只一会儿功夫,就见枝头万千桑叶,随声翩翩舞动,脱了枝干,如蝶舞,如鸟旋,在空中宛如有灵的生命一般,忽如雁阵高悬,忽如乱蝠狂窜,忽如长蛇蜿蜒。众人不觉大惊,惶然不知所措。独有老傻伯手舞大扇,随琴音翩翩于桑叶阵形之下。
美少妇忽然开口道:“各位,小心了!”
那桑叶顿时阵形大乱,纷纷射向众人。早有几个庄丁仰面倒下了。众人几时见过这样的场面?那万千桑叶,就是万千暗器,在头顶上盘旋飞舞,不知何时会激射而下,不觉心头大惊。老傻伯长啸一声,手舞大扇顺势一引,将射向薛总管的一股桑叶牵到地上。只见他须发怒张,蓝衫飘飘,一把大扇扑来扑去,或顺势引领,或迎面直击。一时间,这桑叶阵倒也奈何不得薛总管等人。
美少妇见老傻伯确有些本领,心头赞许,面上郑重,不觉手上更加用功,口中笑吟吟地说道:“老先生,当心了。”琴音一转,飘飘渺渺,柔若无骨。那桑叶阵形也随之大变,如满天乌云,悬于半空之中。
美少妇妙口笑道:“先生大德,放眼这五十年,难有与你争锋匹敌之人。我有天魔阵法,尚未完功,与你消受一番如何?”
说话间,就见万千桑叶,如天女散花般,飘零而落,或疾或徐,将老傻伯裹在核心。老傻伯默运玄功,大扇一扫,桑叶随风而去。但这桑林一片,桑叶何止万千!不消一会儿功夫,老傻伯额上冒汗,显是体力不支,败象已显。
但听少妇口中吟道:“郁郁陌上桑,碌碌桑上蚕。情生丝丝结,作茧谁得怜?一日作华衣,衣被情人体。有情托山阿,无情逐风雨。本是有情人,偏为无情苦。悔思年少事,恨不桑叶舞。”
吟完,少妇大声道:“犟驴,还不认输吗?”
老傻伯汗如雨下,蓝衫已经被桑叶划得千疮百孔。不经意间,有一片桑叶,就那么一片,看上去毫无什么特别之处,慢慢地飘上了老傻伯的右手臂。老傻伯手臂突然剧烈地颤抖起来,整个人一下子跌坐于地,脸上现出痛苦的表情,瞪大双眼,望着美少妇,嘴唇微颤道:“天魔……印?”
美少妇冷冷笑道:“天魔降印,诛仙戮神。小老儿,你这血肉之躯还消受得起吧?”
老傻伯道:“蓬莱仙姬,是你什么人?”
美少妇道:“你也配提她的名号?”
老傻伯闭目不答,运功相拒。那片桑叶也甚是奇特,慢慢地穿臂而过,坠入黄土之中。只一会儿功夫,万千桑叶将老傻伯埋了起来。
美少妇此时狂性大作,琴声不断,大叫道:“薛老儿,纳命来!”
众人失了老傻伯保护,一时大乱。薛总管大叫道:“护住少庄主,速速逃命!”单掌一挥,迎了上去。
龙儿和少庄主就在一边观看。老傻伯负伤,龙儿也看不出究竟,竟是无动于衷。直到老傻伯被桑叶掩埋,龙儿始才如梦方醒,大叫一声“老伯”,扑了上去。薛总管独战美少妇,直如羊扑恶狼,哪有全身而回的道理?尚未近得少妇身边,身上已经被被桑叶击得几处受伤了。薛总管心头一冷,嘶声道:“庄主快去!”
少妇阴阴冷笑道:“去得了吗?”
就在这时,薛总管听到了一声磔磔的怪笑,那么尖厉,那么熟悉,他不自觉地回了头。是她,正是她,少庄主!只见安安双目呆滞,磔磔怪笑,一声尖似一声。再看美少妇,好像忽遇大敌,神情异常紧张。
安安忽然开口说道:“妖姬,五十年不死,来此作怪害人了!”
美少妇道:“是你!当年宝哥哥宁死也不受我恩惠,都是有你这贱货作祟!好好好,今天就让你的阴魂,来试一试我的天魔之印,定叫你魂飞魄散,六神俱灭!”
安安当下大笑道:“傻徒弟不知如何破你,就当天下无人吗?”随即怪笑起来,一阵紧似一阵。美少妇一双妙手,竟然慢了下来,桑叶之舞威力顿时大减。安安又怪笑一阵,就见漫天桑叶忽然舞向少妇,那阵势,直如万千黄蜂,纷纷蜇来。一时间少妇无力自保,败象渐露,嘴角之间浸出了点点血迹。
安安大声道:“快快服输,归了正道,饶你不死!”
美少妇惨然一笑道:“我从未服你,阳寿倒是比你长久!”
薛总管大叫道:“诛恶务尽!”滚出桑叶阵来,抢过一杆铁枪,猛地撞向红衣少妇。
就见那托鼎力士,早已护在少妇身边,大鼎一迎,就听轰然一声怪响。是什么响声?没人能说得出来。反正这一响过后,美妙的琴声,磔磔的笑声,龙儿的哭喊声,一切都没有了,都听不到了。好像世界就此结束了吧。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