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最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不知不觉,我在药谷已经生活了快一年,很快,便要满十二岁了,呵呵,真是青好年华呀。
这一天,我起了个大早,静悄悄稍作梳洗,便遛了出来跑到药庐熬药。没办法,要避开桑儿,免得她又要跑前跑后的替我瞎忙活。当然,更重要的,是要快快把熬好的第一份药,趁这药的正主子——千离还未醒的时候给他送过去。
千离,男,十七岁,格多变,捉摸不定,时而温文如君子,时而阴鸷如小人,笑时如清竹雅致,怒时如狂风暴虐,偏又生了副好皮囊,上天在格方面给他关上了门,却在容貌方面给他开了扇窗。若将此人以一字概括之,强;两字形容之,变态;三字介绍之,神经病;四字总结之,不知所谓。
苦命的我,却和这样的人绑在了一起。
做了他近一年的药,身体上却并没有什么损伤,说也奇怪,自我投生到月随心身上后,这千离的病倒没怎么犯,自然也用不着我为他放血,只是他吩咐下来,每日喝的养身体的药,也必须由我亲自去熬,还要亲手端上。这也罢了,反正自我拜千陌为师后,早上总要为她的个别病人熬药,所以多他一个,也就当多做实习了。但,这千离最过份的是,连每日早上的梳洗,也经常要由我包办,整个儿拿我当一丫环使。
久而久之,倒养成了他的一个坏习惯,每天早上不使唤使唤我,就跟不痛快似的。
算了,我大人有大量,不去跟他计较便是了,再者说,多多接近他,对我也不是没有好处的,越危险的地方,就越安全嘛。只是今天,师父的确交待有别的要事,不能耽搁,所以,我将他的汤药熬好,交到他的侍紫竹手上,便转头就跑了。
我提着竹篮,里面放着另一碗刚熬好的汤药,披着一身的晨光,来到一个竹舍前,这个地方对我来说,是有着特别意义的,因为,就在这里,给了我改变命运的契机。
竹舍门已打开,今日我来的特别早些,没想到,他们居然也都已起身了。
我推门入屋,屋内有悉悉索索微弱的声响,两个俊秀的少年——明安和明宁正在打扫。
“随心,今天这么早,药已熬好了?”明安笑嘻嘻的问我。
我点点头,“今天是早了点,昨日师父新配置了药,说是一定要在早饭前服,所以便早些来了,你家少爷起身了吗?”
我瞄向里屋,见前纱帘已经卷起。
“起身了,只是还未梳洗。”明宁接口。
“那我来帮忙便是,你们忙你们的吧。”我径直走进里屋,虚弱纤瘦的少年一片死寂的躺在上。
“又要麻烦你了。”明安端着脸盆进来,倒也不见外。
也是,我接手帮忙照顾他家少爷,也有近半年了,跟他们,混的一家人似的。
我将药碗放至边小桌上,伸手将毛巾拿过,蘸了蘸盆里的水,复又拧干,到边坐下,轻轻擦拭起那少年的脸颊,他的脸颊瘦的快要凹进去了,面灰暗得很,但,即使这样,也依然能看出他以前的俊逸。毛巾拭向他的额头,他眉头微一耸动,眼睛微睁,淡淡的看了看我,便又再合上。
擦完脸、脖,我又执起他的手来清理,将力道放的更加轻柔,那手腕软软的被我握在手中,瘦可见骨,手背靠在我的掌心之上,有丝冰凉,有些无助,腕间一道狰狞的伤疤,分外显目。
我暗自叹了口气,手下动作不由停住,有些怔怔然,许是感觉到了什么,他睫毛微抖,缓缓张开眼来,木然的看着我。
这个少年,便是我那日在竹屋中所救的人。他名叫明思宇,是星晖国左丞相邬道临的外甥,据明安、明宁哥儿俩讲,这明思宇自幼便聪慧无比、文武双全,人又生得俊俏,十六岁便以一副采莲诗画扬名整个环亚大陆,正可谓少年得志。可惜在一次全家返乡祭祖的路上,被路匪所劫,待被人发现之时,举家全部已经被杀,他则被挑断手筋脚筋,弃于荒野之中,而明安、明宁是亲哥儿俩,因一起留守明家大宅,也幸免于难。
当真是天妒英才吗?虽说药谷医术天下无双,但却不是个常人可进的地方,邬道临也是动用了颇多关系,甚至听说星晖皇室都出了面,才能将这明思宇送进来治病。但是,他当日被送进来时已错过最佳救治时间,经脉俱已坏死,医好的希望近乎渺茫,这才由药谷的医尊千陌夫人亲自接手,即使是这样,他跟我差不多同一时间入谷,现在也依然是手足皆残,形同废人。
我拜师千陌,接手的第一件事,便是为明思宇熬药,看着一个在明安、明宁口中近乎被神化了的少年,现在落得个如此地步,形同活死人般颓废不堪,我心里不是不可惜的。
看着他,我便想起以前的月随心,皆是般年华之时遭逢大难,境遇实在可怜。因此,对他便不由自主多放了些怜惜。
“这药,是刚刚熬好的,趁热喝了吧。”我帮他梳洗完毕,将药汤重又端起,试了试温度,差不多可以喝了。
明思宇还是老样子,闭口不语。他这态度,我是早已习惯了的,其实,现在情况已经好了许多,他至少还能偶尔看看我,放到以前,他眼里,我这个人就跟不存在似的,即使我曾是他的救命恩人,但显然,他并不领情。
明安过来将他从上扶起,我拿起药匙,开始喂他,他眼帘低垂,一口口默默喝下,喝相很斯文,可以看出曾经得到过很好的家教。不多时,汤药便喝完了。
“这药是新配的,师父说,再多喝些时日,看看你的反应,如果不错,便可用针炙治疗了。”
“真的吗?”明安喜形于,“可以用针炙了吗?”
我含笑点头,瞥眼扫向明思宇,他依然没有什么表情,好似我们在说的事,跟他毫无关系。也是,当一个人,失望了太多回时,便不再存有希望了吧,
我心念一转,拍了拍手,站起身来,探头看了看窗外初升的太阳,当真是温和明丽,便笑道:“好晴朗的天气,明安、明宁,把你家少年抬出去吧,外面的空气多好,应该多呼吸呼吸,比闷在屋里强。”
明家两兄弟眼瞄瞄明思宇,见他没有反应,迟疑了下,还是点头称是。对我的话,他们向来是千依百顺的,可能是我当初救明思宇时,给他们留下了太深刻的印象吧,所以,多少对我是有点个人崇拜的,嘻嘻,我喜欢。
明宁很快便在屋外摆了张竹榻,明安将明思宇抱出,放到上面,我看了看,转身进屋,又拿了张薄毯盖在明思宇腿上,眼瞅着打点的差不多了,便告辞。
明安冲明宁呶了呶嘴,明宁看看我,脸一红,头摇个不停,明安眼白一翻,伸手将我招至一旁,轻声问道:“随心,你还有其它事吗?”
“哦,等会儿要去药庐晒药,其它杂七杂八的事,也有一些,怎么了?”
“那个……你能留下来陪陪我们少爷吗?”
“什么?”我有些不明所以。
“那个……”明安支支吾吾起来。
“什么这个那个,把话说明白呀。”
明安似绞尽脑汁般一脸苦相,忽然一拍脑袋,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是那个,对了,是那个。”
我扑哧笑了起来,“怎么,才想起来么?”
明安似被我笑容感染,呆了一呆,我更觉得他憨态可居,虽然月随心这小模样,被我这一年养的更加光彩照人,但这么个小姑娘,也能让人动心吗?
明安定了定神,嘿嘿笑道:“我刚刚想起来了,你上回给我们的图样,我们哥儿俩做的七七八八了,不过,还有些细节要再推敲推敲,你说过的,要给少爷个惊喜,所以,我和明宁得私下再商量一下。”
什么叫刚刚想起,那他刚才叫我的时候,竟不知是为什么理由吗?真是让人哭笑不得。
不过,提起那图样,倒是件得认真做的事情,我曾经凭着回忆,将前世所在的世界里用的轮椅样子画了出来,拿给明家两兄弟看,难得他们未入明府前,家里竟是做木匠的,我们于是便开始试着做木制的轮椅,眼看着就要成功了。这如果做成了,明思宇至少不用整日呆在屋里,等着发霉发死。
我略有犹豫,回头看了一眼明思宇,他坐在那里,面无波,在如此明媚的阳光下,竟周身似笼罩着一层淡淡雾气,说不出的凄冷孤清。
我的同情心又泛滥了起来,便点了点头,“去吧,我在这里照看着便是。”
明安大喜,冲着明宁得意洋洋的点了点头,俩人神诡异的看了看我,又瞄了瞄明思宇,喜孜孜的走了。
搞什么嘛,这两人,居然还眉目传情呢,难不成在玩?这可是亲兄弟呢,谁攻谁受?真是火暴呀。
我撇撇嘴,搬了个小竹椅,坐在明思宇对面,发了会儿呆。想找他说话,但知道他绝对不会理我,觉得实在没意思,便从怀里拿出一本医书,津津有味的看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看的我有些累了,抬眼望天,这是什么时候了?明安和明宁怎么还不回来?这两个死小子,不是跑去玩儿了吧,我愤愤然地想。
伸了伸懒腰,我瞟了一眼明思宇,只见他眼神定定的盯着远处一点,眸深沉,不知在想些什么,我顺着望去,在极近的一片土坡之上,山开得正当漫烂,不觉心中一动,放下医书,蹦蹦跳跳跑了过去,瞬间便闯进的海洋,顺手摘下一朵,回头望向明思宇,大声道:“你喜欢这个吗?”
他似怔忡了一下,竟低下头去,不再看我。
呀,碰壁了呢,好没面子,好歹我也算是咧,我嘿嘿笑了笑,不以为意的甩甩头,开始继续大业。
当我抱着满怀的山,沐着阳光,笑嘻嘻的跑回到明思宇身前时,额头、鼻尖都沁出了点点汗水,我兴奋地笑道:“你瞧,我采了这么多哎,像不像是个大盗?”
他低首不语,在我以为他又要对我不理不睬时,忽然缓缓将头抬了起来,双眸晶亮,映着两个小小的我。
我搬起小凳坐到他面前,兜着裙里的鲜,开始挑挑捡捡,“嗯,这个不错,插瓶子里一定很漂亮;这两朵,晚上回去拿给桑儿戴头上,衬着她那两个小双髻,一定呆了;这个……这是什么?”
我有些惊诧,,因为,这儿实在是太漂亮了,它犹如一只翻飞的小蝴蝶,泽丽,熠熠生辉,如果也有,那它必当之无愧,端的是娇嫩无比,压群。只是,这样的品种,居然埋没在山谷之中,不得为世人所见?
我拿着手中的儿,左左右右的仔细打量着,这儿,前世我是没有见过的,是这个世界独有的吗?
“它……叫菲蝶。”有暗哑的声音传来,我一怔,谁在说话?环顾四周,我的身边只有明思宇,是他,居然是明思宇,他,说话了?
我惊喜交集,天啊,认识他近一年,他第一次跟我说话哎。
“你,你说,它叫什么?”我定了下神,追问道,好不容易有了些进展,要再接再励。
明思宇视线飞快地从我脸上扫过,耳根竟有些发红,片刻后,便默然盯着那,又再度归于沉寂,不再言语。
“菲蝶,是叫这个名字吗?”我不放弃地问。
他睫毛微微抖动,我发现,他的睫毛很长,就像两片丽的羽毛,轻轻一扇,便挡住了外界所有的窥探,将自己深深的保护了起来。
我起身来到他面前,蹲下来,举起手中的菲蝶,努力去寻找那眼帘下的幽深,轻声问:“你,喜欢这儿吗?”
啊,找到了,在那两潭幽深如水中,我看到了一抹难言的复杂,似伤感、似怀念、似苦涩、似甜蜜,似追溯,似忘却。过了半晌,他终于点了点头。
我笑了。
一阵微风吹过,淡淡的气弥漫四周,沁人心脾。
待得明安、明宁回来,我告辞而去的时候,在那封闭的、郁闷的房屋里,在那被打扫的纤尘不染以至于让人更觉空荡的木桌上,出现了一个小小的盆,里面是刚刚被移植过来的菲蝶,静静的,却生意盎然的,开放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