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悄悄行至船尾,坐在甲板上,看两岸景物在幕下缓缓倒退。古往今来,秦淮河成为江南无边与情意的化身。不同人们忆的望的梦的那个地方都不是同一个“江南”。有“日出江红胜火,来江水绿如蓝”,却也有“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既闻“笛在月明楼”,又叹“月正风”。
无声的浓浓叹息融入深沉的,直至没入秦淮柔软无边的水波浪纹……
肩上一沉,一件宽大的披风落在身上。
“甲板上凉,病才刚好,当心夏的风。”
不知是的清冷作衬还是怎么的,他的声音此刻显得不那么清冷。
自从知道“那件事”,再见到他总有些别扭,虽然都没有再提起,他八成也当我不记得,可是我很难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至少没这么快。
而且,特别这几天他对着我时言行举止都透着几分异常,害我都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又不能让他察觉我的不对劲。
唉,都是酒精惹的。
我从甲板上站起,道了句:“多谢四阿哥关心。我只是睡不着,出来透透气。”
我的目光一直注视着山峦尽头那一突入江心的巨大山石,那是天险“燕子矶”。原来白天和晚上看它的感觉截然不同。白天的它,尽显张扬和磅礴;晚上的它,散发内敛与沉稳。
那混合着我最爱的个,霸道而不失温柔。
却不自觉又联想到那天晚上的那一个吻,那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那种迷蒙中的接触好似百炼钢化绕指柔。纵然现在忆起,仍能清晰闻得自己的心跳。
目光转向身边的男人,暗自哂笑,这个人的霸道是理所当然的,毕竟是要成为帝王的人,可我怎会错觉他的温柔?怎么看怎么不像……“温柔”这个词更适合……
脑中蓦地出现另一个温暖的少年,月华般长衫,明淡笑靥,清磐如玉……甩甩头,那更不可能,他永远与我保持着最合适的距离,进退之间堪称完。他,不会让自己逾距。
“怎么了,身体又不舒服?”
四阿哥见我神恍惚,以为我身子不适。
我没承认也不否认,“我想回房里去。”
四阿哥点点头,“走吧,我送你。”
回头望了望天际,皎洁的上弦月,空如被洗刷过的清澈。任谁都相信明日是个大大的晴朗天吧。
可是,我心中的某根弦无预警地发出断裂前的最后一个暗哑之音。
要变天了。
翌日清晨,御船泊岸。
坐了几日船,初着陆面时脚下有些虚浮,大地好像变得软绵绵。岸上观淮水,碧波万顷,芦摇弋,青山如黛。遥看群峰在天际星罗棋布,周览胜景,陡生一洗襟尘,把酒临风之快感。
康熙在众大臣和侍卫的护拥中下了御船,穿一身闲适的海獭皮袍,时而笑语,时而指着某景评点一二,此时的他更像一个满腹才华的慈祥长者。他的四十五岁仍如此意气风发,可是,他那几个儿子到他这个年龄时,或死,或废,或囚,即使继他衣钵的那一个也不见得此番开怀。谁说多子多福?饭碗只有一个,儿子却有一堆,个个都是精英,不抢个头破血流才怪。
“表,看什么呢,这么出神?”
胤禟不知何时走到我身边,一旁还有胤禩和胤礻我。
“看风景啊。”我扬了扬下巴,“不觉得江南风光无限好么?”
“表喜欢?正好我在江宁有几处闲置的别苑,表挑一处中意的去?”胤禟自那日后又恢复以前那样了。这些个皇子阿哥的心思,我是愈来愈琢磨不透。
“表哥,这大清国有没有哪处是没有你地盘的?”这小子的产业已经遍布全国各地了。
他当真想了想,“蒙古还没有。”
我十分无语。
“哈,九哥,这还不简单,”胤礻我的大嗓门道,“让皇阿玛指个蒙古格格给你做福晋不就得了?”
一时间无人应语。
我是不屑讨论这种问题。胤禩脸上写着“高深莫测”,胤禟脸上写着“讳莫如深”,他俩一起“秘而不宣”,马上又若无其事。
“十弟,莫非你糊涂了,娶福晋还轮不到我呢。如今几位哥哥中就八哥尚未娶,说不定哪天皇阿玛当真指个草原公主给八哥,我们可就多了个蒙古嫂子。”胤禟一脸玩味地说。
虽明知这不可能,听胤禟这么说,却心里泛疙瘩,冒出的第一个念头竟是将那个莫须有的“蒙古公主”解决掉。抹一把虚汗,我什么时候这么“恶毒”了?
“九弟说笑了,哥哥我可没那个福气。再说蒙古公主就未必及得上咱满族格格。”胤禩说完还别有深意瞟向我这边。
胤禟也看着我,“的确未必。”
“八哥九哥你们猜谜呢。”胤礻我单纯的头脑怎知他那两位哥哥心里的小九九,“咱们接下来该去哪玩呢?”
“十阿哥,那得皇上说了算。”我庆幸此时康熙带着大队伍走近,让他们止住了话头。
“皇阿玛以前到了江宁总会去登访鸡鸣山和钟山,想必今日也是。”胤禩曾随康熙南巡,更熟悉路线。
我正于心中盘算可不可以自己出去溜达,一个身影跑过来,正是瑾琳。
“似月,我正找你呢。我想去看雨台,你陪我好不好?”自打来了江宁,她比在绍兴更显得活跃。
“皇上同意么?”我望了望不远处。
“还没来得及对皇阿玛说,所以才来找似月你。”这丫头不会是想让我去对康熙说吧?
“月儿,你这次可不能又和瑾琳自个儿溜出去玩,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我十二份惊奇地打量胤礻我,“十阿哥,您太让我吃惊了,啥时也学会咬文嚼字了?”
“爷在你眼中就那么不学无术?”他瞪我。
“唷,还用上成语了。”我继续调侃。
“你!哼!”胤礻我有些气急,侧过头不理我。
胤禩和胤禟只是在一旁笑。
“十弟这两年是下了苦功念书的,连皇阿玛都夸他进步大。他乐得说‘这下她该不会叫我草包了’。表你以后可得少笑话十弟。”胤禟面带笑容地说着。
敢情因我叫过他一次“草包”他不服气就奋发图强了啊。
我强忍着笑意,看了看仍然气呼呼的胤礻我,走过去扯他衣袖。他还是撇着头,但没挣脱。
“向你赔个不是,别生气啦。我们一起去玩好不好?”
没回音。
“好啦好啦,别气啦。”再扯。
不睬我。
“十阿哥你就原谅我一次吧。”继续扯。
没说话,但脸缓和不少。
“好哥哥,好胤礻我,你高大神武,学识好,气量大,有风度,不会与我这小子一般见识的,是吧?”锲而不舍地扯。
他脸上终于挂不住了,一抬胳膊,“行了,爷的衣服就快给你扯破了。你也算一般小子?孩家没个矜持……”越嘟囔越小声,回头又见我嬉皮笑脸,很不满地大声道:“还没说去哪玩呢。”
这一叫把本在没几步远的康熙给“召”来了。
“你们几个,又商量瞒着朕去哪闲逛呢?”康老爷子今天心情不错的样子。
“皇阿玛。”瑾琳甜甜叫了一声,挽着康熙胳膊,“瑾琳想和几个哥哥弟弟还有似月去看看雨台,请皇阿玛准许。让几个侍卫跟着,保证不会有事的。”
“侍卫?”康熙意有所指地反问,“朕还没拿问舜安言和痕图失职之罪,你又动什么歪心思?”
虽然我们出去玩没想过瞒住康熙,但这种完全没的感觉不让人心里发怵。
瑾琳也低头吐舌。
康熙突然把目光转向我,眼里是我不明所以的笑意,“月丫头似乎和佟家的孩子处得不错,难得有几人能入这丫头的眼。”
我犹如猛沉大海。
这误会闹大了。
所有人皆是脸一变。
瑾琳更是唇发白。
胤礻我一副毛毛躁躁的样子。
胤禟想说什么却被胤禩不露痕迹地止住。
我在心里不停地安慰,康熙并未说任何实质的话,也许只是纯粹的说词,不能代表什么。
心正在无限纠结中,远处传来叫喊——
“河上有不明船队驶近,所有侍卫注意,保护圣上安全!”
果然,数条乌篷小船箭一般飞向御船方向,似有备而来。
我从未如此感激刺客的出现。
“什么人?”
一名侍卫话音未落,尚未靠岸的小船上腾空出现大批持刀蒙面者,一举跳上岸挥刀便砍。那名侍卫瞬间倒下。
人群开始混乱。
“护驾!护驾!”一名员大喊,“捉拿刺客——快——”
两方即刻展开厮杀。
几名近身侍卫护在康熙前面,却抵挡不住逼近的杀势。范围圈正逐渐缩小。
“九弟十弟,你们在这保护皇阿玛。”胤禩抽出身旁侍卫的佩刀便一跃而起冲入前线。
身为护军统领的痕图和御前侍卫舜安言都陷入拼杀中,他俩的力量可以一敌十,不过显然此次行刺者目的明确,并不苦于与其他人纠缠,他们的目标只有一个——康熙。
已经有几名刺客突破重围奔过来,一干侍卫马上立起近距离保护圈。就连胤禟和胤礻我也加入了战局。
我很佩服自己此时还有心情欣赏诸皇子的十八般武艺,平时难得有这种机会。
同我一样镇定的恐怕只有康熙了,应该说,比我更加镇定。他的神态让我想起,五年前在醉仙居,面对白莲教近在咫尺的夺命,帝王的威严,天子的气息,被他完好无缺地保存,淋漓尽致地展现。让我深刻了解到什么叫做“站在风口浪尖紧握日月旋转的人”。
瑾琳紧挨在康熙身边,方才本就显白的脸现在更加惊慌失措,闭着眼睛不敢看血腥场面。
“黄天将死,苍天将生!康熙拿命来——”
半空中跳出一人冲乱了包围圈,手中利刃直逼康熙所在地。白晃晃的镜面反光灼痛人眼。
瑾琳尖叫一声猛地后退,恰被人群撞开,这一下又让侍卫失了阵型,敌人愈是有机可乘。
几乎同一时刻那个窜出来的刺客被及时赶到的舜安言一刀拿下。
可是周围的敌人已经越来越多,其他皇亲国戚都被安置在保护范围内,惟有瑾琳由于被冲散而置身险境,在刀光剑影中惊吓无助。
三尺之内,除了康熙,就只有我和舜安言,舜安言毫无疑问必须保护康熙,然而从他眼中我看到了他对瑾琳的担心。
我无从选择,那么,就在这场上天安排的“戏”中争取最大的“筹码”。
刚才那个刺客喊出的八个字,“黄天将死,苍天将生”,我已知晓答案。
白莲教。
衣衫微动,长鞭出袖。一鞭绵延,再挥绝响。
震开两侧十余人,卷起那个惊魂未定的娇小身影向里拉拢。
“舜安言,瑾琳交给你。”我微一用力,将瑾琳推到舜安言身边。
舜安言顺势接住瑾琳,看向我时略略一惊,继而是明了和感激。
如此一来,舜安言接顾无暇。
我迅速退到康熙背后,趁着鞭势又扫开一批作乱者,手腕翻,一刻也不得松懈。
“皇上受惊了。”
“月丫头的鞭法又精进了。”
这老,比我还爱看戏。
因康熙才是“众矢之的”,所以我要应付的人层出不穷。其实这次刺客人数说多也不多,但狡诈无比,故意用一拨人缠住侍卫,再用一拨精英专门负责刺杀康熙。我一边同舜安言保护着康熙,一边想这突围去搬援兵的人该快要到了吧?
连我自己都不清楚自己现在的功力到了哪个层次,一直交手的对象只有楚宫遥,而且历史记录为“完败”,或多或少打击我的自尊心,即使我有信心将来有一天总会打败他……
我这爱走神的毛病居然在打架中都会冒出来,以致一鞭挥出未将敌人完全击倒,反被钻了空子。眼见那一刀重新劈落,以雷霆之势狠直刺下……电光石火的瞬间,我脑海里闪过千百种念头……或者会有侍卫拦下这一刀……或者舜安言会及时击毙刺客……或者康熙自己躲得开这一刀……是啊,他怎可能命绝今日,他在位六十一年……又或者,其实……我手中的九节鞭是来得及还击的……或者只是也许……然而……
我最终只愿不得不选择那枚“最大利益筹码”。
我知道我做的毫无破绽……
在那样的混乱中……
动机亦作本能。
只是,当我亲身体会冰冷利刃穿体而过时,才发现这一赌注的巨大。
我不怕死,但我怕疼。
我仿佛看到小学老师拿教鞭打在我的手心上,那种感觉,我不想有第二次……
而现在……不仅疼……而且很冷……冷到了骨子里……我开始后悔了……“透心凉”的游戏不好玩……
真的,一点儿也不好玩。
我看到了那柄刀的主人以及其可怖的姿势倒下……
我看到了那些熟悉的不熟悉的面孔来回穿梭……
我听到了姗姗来迟让人抓狂的声音:“援兵来了,赶快护驾!”……
我听到了战场上狂乱的厮杀……
……
我甚至无力将这些看到听到的组成一幅完整的画面,它们正从我的感中逐个抽离……
“月丫头,振作点……”
呵呵,这个是康熙的声音。
真是可笑,每个“清穿主”都得讨好他。
我很想唱一首歌叫《左心房的痛》,不知有没有这首歌……
我的残存意识强烈告诉我,我这尊充满活力充满骄傲充满理念的身躯怎能容忍那冰冷肮脏的兵器占据我的心房?
穷尽毕生气力,握住刀柄,毫不犹豫地通体拔出,伴随绚烂的鲜红,有如飞逝的彩虹……
也殆尽了我最后一份力气,携走了我最后一丝残念,剩下的,是漫无边际的黑暗,再黑暗……
我真的以为我会就这样再穿回21世纪。
可惜既已投入“戏码”,这场“戏”就得演到落幕为止。
戏里戏外,其实哪有那么明显的分界。真作假时假亦真,人活着就是在演戏。
源源不断的内力充斥着我的全身,冰冷与僵硬被逐渐驱散。一双无形的手将我从黑暗的渊底拉向光亮的出口,强烈的求生意念得到释放,让我从昏睡中苏醒。
没有阳光,没有烛光,乍睁眼,漆黑一片。
放心,我没失明。外面还有月光,现在是深。
只动了动双手,左胸上的刺痛便阵阵袭来,我忍不住皱眉,倒吸一口冷气。
“别乱动,你伤口尚未复原。”
身后的声音让我知道现在正倚在别人怀里。
我扯出一抹无声的笑容。
“你不是常说‘害遗千年’,放心,我死不了。”
“幸好你事先服下御雪丹保住真元。若是刀口再偏两寸,神仙也救不了你。”声音有些气急败坏,“你太冒险了。”
“这不是没事吗?哪怕只剩一口气,相信你楚大夫也救得活。”我一面安慰一面打趣。
“那些御医一个个都没用,你昏了三天还不能让你转醒。要不是为了救你,我不如就让康熙将他们砍了算了。”
三天?也是,如果我一出事楚宫遥就来治好我,岂不惹人怀疑?反正死不了,多睡几天也没啥关系。
“我现在在哪里?”刚想到这个问题。
“还在江宁行宫。我趁深弄昏了你房前看守的人。”楚宫遥说这话时语气有点怪怪的。
“你面子蛮大的,白天康熙亲自来看你,还下令给太医,如果治不好你就提头来见。到了晚上,那些皇子轮个来探望你。”他故意说到这里打住了。
不用说,晚上来的都是摸摸不为人知的。
沉默了一阵子。
“你回京去吧,我没事了。”
“还真是无情。我从北京一路跟到绍兴又到江宁,利用完了就赶人?”落在我肩上的双手紧了紧。
“我以为跟你道谢反显得我矫情,但我还是说一句,这次辛苦你了。我真的没事了,再说经过行刺一事,康熙没心情继续游山玩水,没多久就会回京。所以……”
“他回不回京都一样,他能查到的,仅此而已。”
我知道他在说白莲教。没错,这是不争的事实,策划这场刺杀事件的,只可能是白莲教。康熙不可能查不出来。
“放心吧,就算康熙不办他们,未央宫也断不会再放过白莲教。”他以为我还在为此事烦恼。
“我有些累了。”
“你睡吧。”他轻轻放我躺下,“等天一亮我便离开。”
我点点头,闭上眼睛再次入眠。
我不知一粒石能否卷起千层浪,无论如何我不会冒险投入第二粒石子。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这件事,到此为止。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