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下，两道细长的影子，一前一后，缓缓移动着。
古绰低头一瘸一瘸的走着，精致的五官在月华下仿佛抹了一层白粉，膝盖传来的疼痛已经几近麻木，就好像胸口那块地方早已酸痛到麻木，麻木到无助，如同被一把锈钝的刀磨砺着，粘稠的鲜血混着棕黄的锈水开出一朵朵诡艳凄绝的毒花，直至结痂，再磨，结痂，再磨……
痛，是这个世界上永远无法被人所习惯的一样东西。也许等到整颗心磨损尽了，这一切才会结束……
一片黑影慢慢笼罩下来，古绰蓦地撞上一堵“高墙”，还未回过神，紧跟着腰身一紧，眼前一花，整个一被打横抱起！
古绰错愕的看着那张紧绷的侧脸，浑身僵硬：“陛……陛……”
“闭嘴！”金晟黑着一张脸，大步朝门外那辆明黄的马车走去。
古绰心下一惊，立时变了脸色：“陛下，臣自己可以……”
一记冰冷的眸光横扫过来，原本迷离飘渺的双眸此刻黑沉得发亮，汹涌冰寒的墨黑色浪流在深邃的瞳仁中翻滚，呼之欲出，凶悍的将一切吞噬！
古绰心头巨震，挣扎的身子跟着一滞，面色僵化的看着金晟。
在车旁静候已久的太监总管杜申看到金晟抱着古绰出来，立刻恭敬地先起身后的帘子，双目始终半垂盯着地面，花白的眉毛连颤都不曾颤一下。
眼前一暗，古绰就被塞进了马车，一件宽大的披风从天而降，将她裹了个严实。
马车很快就动起来，皇帝的马车要比一般的马车大一些，但再大的马车乘了两个人之后，都不免显得有些狭隘。再加上金晟身材高大，他往那儿一坐，并不大的空间顿时充盈了他清冽的气息，古绰双手不自觉的紧了紧身上的披风。
金晟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只木匣，古绰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果然！
金晟矮下身子，伸手就来掀古绰的袍角！
“不要！”古绰反射性的一下挡住他的手。
金晟抬起头，清俊的面上已恢复了一贯的面无表情，双眸仿佛覆了一层虚渺的白纱，静静的看着她，声音低哑：“不要什么？”
古绰的双颊因无措而染上一层粉色，目光一时窘迫的不知该往哪儿放。
坚毅的嘴角微微勾了勾，似乎是笑，但只一瞬即逝，金晟径自拿开挡在面前的手，撩起她的袍角。
裤腿被小心翼翼的卷起，冰冷的空气自周围卷席上来，细白的肌肤一凛，古绰不由倒抽一口凉气，金晟一把抓住她欲缩的脚踝，膝盖随之暴露出来。大片的青色淤青，有些地方已经接近紫黑色，在昏黄的烛光下显得有些可怖。古绰直觉地伸手去遮，却被一只有力的手截住。
金晟没有抬头，依旧看着她的伤口，黝邃的黑眸深敛，薄唇蓦地一勾，这一次，古绰真切的看到了那抹弧度，明明在笑，却透着一股冰冷和压迫：“将朕遣去的御医堵在门外，如今右相脚要瘸了，朕应该道一声‘恭喜’还是‘活该’？”
被截在半空的手明显一僵，古绰垂下眼睑，唇瓣微白：“臣……”
“不要跟朕说‘臣不敢’。”金晟慢悠悠的开口，始终是不温不火，没有其任何起伏的语调，可是毫无疑问的，他正处在狂怒的边缘，清冽的气息如紧绷的弦一触即发，们蒙着白霜的双眸直直望着古绰，“你所做的一切告诉朕，从你嘴里吐出的这三个字根本一文不值！”
古绰低着头，没有开口。
马车内一时沉寂下来。
一阵清凉突然自膝盖传来，火热的痛觉顿消，古绰抬眸望去。
金晟低着头，一手拿着一只白色的瓷瓶，一手将透明的液体轻抹在伤处，粗糙修长的手指滑过细致的皮肤，动作极轻极柔，仿佛他指下是一碰即碎的瓷娃娃。
一股热流自胸腔直窜上来，直抵喉咙，滚烫的哽在那里，直逼的她眼眶发湿，古绰张了张嘴，顿了一会儿，道：“……陛下……可不可以饶了小桃一命？”
擦药的手稍稍一顿，金晟看了她一眼：“小桃？”
“就是桃红，那个……不小心到了药碗的丫头。”
桃红自小便是雨非烟的贴身丫头，对她的衣食爱好了如指掌。雨非烟嫁于东野言时，正是离不了桃红的贴身服侍，雨府才让她做了陪嫁丫头。
今天宴上太乱，古绰看到东野言手里那只滚烫的药碗，脑海只剩一片空白，到此时才想起。姐姐离了小桃，怕是不行的。
金晟抬头望进那双清冷如月的眼眸，深邃渺远的眼中看不出情绪：“谁告诉你朕一定会杀了那丫头？在你心里，朕是这种视生命如草芥的暴君吗？”
双眸顿时被惊喜点亮，古绰不由扬起眉梢：“陛下的意思是……”
“没什么意思。”金晟再次面无表情的低下头，继续手中的动作，语调冰冷，“一个人如果犯了不该犯的错误，就必须受到惩罚！”
面上的表情一僵，古绰怔怔的看着蹲在自己面前的金晟，微抿的薄唇，神色淡漠，而手指却带着与她表情不相符温柔。
熟悉的酸痛感如丝般缠上心口，交织着缕缕温意，古绰的双眸泛过水光。
眼前突然浮现出十年前木槿下那个初见的少年，十七八岁的年纪，还未褪尽青涩的脸庞却带着看透世间炎凉的漠然。如果那时的少年倔强的背影还敛不去一丝稚嫩，那么此刻面前的男子，已经不再给任何人机会，来窥见那双飘渺的黑眸下的心绪。
心疼自那一刻弥漫，带着莫名的情绪，不是怜悯，不是同情，也没有男女情爱的炙热，只是想要……保护他。呵，一个小女孩想要保护这个世上可能最不需要保护的人，这个想法多么可笑！可是这种感觉就是霸道的扎进了她的心里，如藤蔓般纠缠着她。当上右相，一步步接近那个丑陋的权利漩涡，也越来越清楚造成他一身淡漠的根源，这种想要保护他的感觉就愈加强烈。
剥去那层冷漠的外衣，他其实尽是疲惫和无奈。皇位终究是把冰冷的椅子，后宫多了一群争风吃醋的女子就失去了家的温意。
没有人，会比他这个处在漩涡中心的人更累……
“不要用这种眼神看朕。”
古绰精神一凛，迷蒙的眼眸逐渐恢复清明。
药不知何时已经上好了，袍子裤脚已经恢复原位。金晟在她对面坐下，随后拿过一块锦帕擦着自己的手：“不要用那种眼神看朕，好像朕是一直掉进陷阱垂死挣扎的猎物。朕可能忘了告诉你，朕活的并不像你想得那么悲惨，所以不劳右相可怜！”
古绰慌忙脱口：“我没有……啊！”
高大的身躯毫无预兆的突然欺近，清冽的气息扑面而来，惊得古绰连连后退！一只大手猛地攥紧她的下巴，有效地制止了她欲逃的身形。
古绰浑身僵硬的看着近在咫尺的俊脸，温热的气息若有若无的拂过唇畔，心头狂跳，身侧的双手不由将披风绞得死紧。
深邃的黑眸闪过一丝笑意：“你在害怕什么？”
“没……没……”白皙的双颊泛起两抹殷红，古绰无助的想要低头，奈何下巴上的手固执的让她对着自己的主人。
眸中的笑意更盛，金晟放在她下巴的手改而抚上她的脸颊，如春风轻拂，却换来指下的肌肤更加紧绷。
清俊的脸又凑近几分，金晟伸臂揽住面前僵硬如石的人儿，将暧昧的气息吐到她的耳畔：“你……还是无法忘记？”
黝黑的瞳孔猛然一缩，眼中的窘迫和紧张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恍惚，如白蒙蒙的迷雾。
薄唇又启：“你还是无法忘记他？”
古绰猛地咬紧下唇，几乎出血，面上血色尽失！
两句话，明明都是问句，却用了肯定的口气；两句话，只相差一个字，却轻易的打破了她最后的防线，让她溃不成军！
不能抑制的开始浑身颤抖，双眸中的白雾几乎浓的化不开，一波又一波的窒息感将心脏绞痛，可耳畔的那个声音不死不休，如鬼魅低语：“你还是忘不了他，即使他已经娶妻，即将生子；即使你为了他，害死了自己的亲生父亲，可是你依旧留恋着他……”
“不！”古绰失控的大叫，水汽氤氲的眸中闪过无助的光芒，绝望的摇着头，“我没有！我没有！我没有……”
黑眸一痛，金晟将颤抖的令人心疼的纤细身子搂的更紧，薄唇贴近她的耳廓：“是，你没有，你没有做错任何事。哭出来，晴儿，哭出来……”
轻柔的声音，一遍又一遍，伴着湿热的温度传进耳朵，固执的诱哄着她退去保护色，固执要她释放心底禁锢已久的东西。
“晴儿，哭出来，哭出来……”
古绰猛地将头埋进明黄的衣襟，呜咽出声。
金晟轻拍着怀里颤抖不已的背脊，沉痛是他的双眸显得愈加迷离而难测，低沉的声音仿佛来自远方：“让朕帮你……”
“不要！”纤细的身子因这句话而抖得更加厉害，哽咽的声音带着坚定，喃喃，“不要……”
金晟的手又紧了几分，唇畔勾起一抹莫名的苦笑。
右相府门口，一抹绯红的身影不安的来回踱着，清秀的脸上忧心忡忡。
“笃笃笃……”清脆空灵的声音自路的尽头传来，似乎是马蹄敲击青石板的声响，由远及近。远处一片漆黑中，隐约出现一辆马车的模样。
不安的身形一驻，嬛儿面上的焦急顿时被愣怔取代。
明黄的马车停驻在身前，马儿焦躁地踢动着前蹄，鼻孔“呼呼”地喷着热气。嬛儿这才如梦初醒，双膝一弯“噗”一下跪倒在地。
古绰被金晟抱着自马车上下来，悬空的双脚，腰间禁锢着的长臂，还有拂过鼻端若有似无的清冽气息，一切都让她无措，不由微微挣了挣身子，游离不安的目光转过四周，正巧撞上嬛儿偷瞟上来的视线。四目相对，古绰白皙的脸颊上顿时一片嫣红，窘迫的给她使了个眼色。
嬛儿立刻会意：“多谢陛下送公子回府，照顾公子是奴婢的本分，剩下的还是……”
话未说完，明黄的靴子一抬，金晟径自跨过门槛，抱着古绰往府里走去。
熟门熟路的穿过花厅，回廊，一路畅通无阻的直抵古绰的房间。
走进内室，古绰被轻柔的放在床上，房内熟悉的味道随之而来，但此刻，这味道却无法让她躁动不安的心平复下来，因为坐在床沿的高大身影似乎并没有要走的意思。
金晟的目光在房间里转动，虚缈的黑眸中有微波泛动，黑沉的暗影在瞳仁中极速划过，难以捕捉。
“明天朕会遣御医来。”视线终于转到古绰不知所措的脸上，金晟徐徐开口，“再像上次那样将御医堵在门口，朕就抄了整个雨府！”
古绰垂下眼睑，紧咬着下唇不语。先前的泪痕未干，她雪白的脸上留着几许晶莹，衬得她整张脸精致的宛如女神，一身利索的男装也难以掩盖那抹不自觉透出的女子妩媚。
眸色瞬间加深，金晟突然探手覆上她的脸，眉若远山，唇如红菱，宛长的睫毛，小而挺的秀鼻……
古绰猛地睁大双眼，毫不意外的撞进一双黑得发亮的眸子，眸中的光芒和暗流沉重的让她喘不过气！
“明天，朕会让御厨同御医一道来。”
原本圆睁的双眸因这突兀的话浮起一层迷惑。
金晟低下身子，气息擦过她的脸颊，声音有些低哑，古绰的心跟着一颤：“你抱起来实在太轻了。”
一股热气“腾”地一下窜上脑门，古绰浑身如火烧板一般，大脑瞬间休克。
紧贴着她的胸膛上下起伏，低沉的笑声自头顶传来。金晟不再为难她，站起身，眼角还带着一抹难掩的浅笑：“天色晚了，朕也该回去了。”
话落，人已转身走向门外。
古绰一直看着那道瘦长的背影被黑夜吞没，未退去红晕的面上，原本清冷的双眸晶亮如夜空中的星辰。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