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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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十六

  粪堆老汉家。

  “清知道,昨儿个天热恁很,非要下雨不可。哎呦,老天爷呀,看那风,嗷嗷的;看那雨,就像从天上往下泼一样。咱前街没下冰雹,后街都下冰雹了,没割的麦,麦穗都打烂了。”

  “哼,你也是事后小诸葛哩,你清知道个屁,你清知道尿,就不睡觉了,你家的麦不照样叫淋湿了吗?”

  “是哩,这雨下的也忒急了。比四月八会时那场雨还暴。是后半下的,前半天上还满天星星哩。那风那雨呼上就来了,任谁家的麦都没来得及垛哩。我在场里睡,顶着被子往家跑,跑不及,被子都淋湿了。你说,咱这儿,年年都好下这样的龟孙雨,叫人慑急慌忙。”

  “这老天爷也是该挨打,下雨都不捡捡时候,这下可好,得好几天不能进场、不能下地。”

  “可甭骂老天爷呀!天还阴着哩,叫老天爷听着,得罪了他,给咱弄个连阴天,看咱坐在那儿握着脚脖子哭。现在,咱每家也顶多碾了一场麦,有的家说不定连一场麦都没有碾哩,老天爷可是赶快给咱庄稼人个笑脸吧,你要是成天阴毒个脸,麦焐了,发醭了,长芽了,还叫咱庄稼人活不活了?”

  “这回可适着大栓和小乐两家了。昨儿一天他们就碾了两大场麦呀,人家那一场麦朝咱三场麦哩。虽说没扬起来,可带麦糠的麦是不会霉哩。听说,昨儿个下午小乐还给冬耕家碾了一场哩。”

  “唉呀!说起冬耕,他真是个倒霉蛋。这人呐,倒霉的时候真是喝口凉水都硌牙。昨天那大白马可真是制造紧张空气啦,要不是大栓急中生智,一杈把马克倒,怕要出人命哩,当时,大栓他们场里尽是些慌了神儿、乱了方寸的老头儿、老婆婆,和半小不大的孩子们。”

  “要说,这个夏明真不是个东西,也不知上哪儿喝了二两猫尿,晌午头儿上来场里捣乱。当时我在场里,要不是夏明,那大马也不会惊。他充能呗,充能教冬耕咋碾场,瞎指挥,他说快牲口碾场要像快牲口的样子,马儿得一溜小踮儿才中。他接过冬耕手里的鞭,驾!驾!替冬耕吆喝着赶牲口;马儿都一溜小跑了,他还用鞭抽打马儿。大白马急了,惊了,拉着石磙,拽着冬耕就往北狂奔,一下就把冬耕拖拉有一、二十步远。好歹冬耕没听他哥的话,没把缰绳跟老粪一样套在身上,真要套在身上,咋儿个非把冬耕拉零散不可。那大白马拉着石磙没命地跑,把石磙都拉脱脐了。脱脐的石磙呼隆隆滚动着,差点儿碾着跃进媳,把跃进媳吓的妈呀娘呀直叫唤,鬼声都出来了。当时你都没见,把冬耕媳都吓昏过去了,冬耕的身上呀!都叫拖拉得稀巴烂,冬耕的胳膊也被拉脱臼了。噢,对了,大白马的腿都叫大栓给克折了。”

  “胳膊掉了,马腿瘸了,这都是小事儿,要是石磙碾着人,马儿踩着人,你看冬耕倒大霉不倒?倒血霉、倒八辈子霉哩。就这,都是烧高了。”

  “要说,还是人家大栓好,节骨眼儿上才见一个人的心好烂哩。冬耕他们的大白马瘸了,磙框也散了,人也不能动了,可场还没碾过一遍。大栓就叫小乐开着手扶把冬耕家的场给碾了。最可恼人的,就是那夏明,出事儿了,他把鞭往场里一扔,夹着尾巴逃跑了。最后还是素芬、跃进媳、老粪、大堆我们几个把冬耕抬到架子车上,送到大队卫生所了。你说这个夏明,大麦忙的,还喝猫尿,喝得醉磨缴枪,真是少脸没腮。”

  “哎,说真的,也够难为冬耕了,打小他哪儿干过活儿,受过这洋罪呀。不当学生,当先生,又当儿。昨天,他那雪白的的确良布衫也挂烂了,脸板儿也挂破了,这回,冬耕不知在家又藏多少天才敢出来见人哩。”

  “要说,冬耕这人也不孬,心眼也不黑。在齐原他管基建,除了吃点儿、喝点儿,有个相好儿的,他也冇占公家多少便宜。你看他家的房,不还是那两间里生外熟的破土房吗?不像手里窝钱的样子;手里真窝有钱,他媳也不会成天叨叨他了,吵吵连个吃盐钱都没有。哎,你看打分了地,冬耕成天霉的,连个笑脸都没有。分地的时候,因为大白马,还叫他哥打了一顿;前天割麦吧,他又割着脚趾头;昨天吧,又叫大白马拖得遍体是伤。哎,大麦忙的,出了这宗事儿,干不了活儿,还不叫他媳咄咄死,冬耕的日子不好过哩。”

  “你也甭说冬耕媳咋着,谁家媳也不待见屙不成堆,尿不成片儿,大事做不来,小事又不做的男人哩。当个人,到了哪山头就唱哪出戏呗!你看冬耕,上地干活儿还穿着雪白雪白的布衫,上地锄地不是把锄扛在肩上,而是用手提着,一会儿提着,一会儿拉着。上地干活儿,还怕人看见,大路不走,走小路,走文岩堤上。叫你说,上地干活儿有啥丢人?当个人呐,能大能小才是一条龙,光能大不能小是条虫哩,能屈能伸才是大丈夫!看看人家大栓,生产队的时候,不也是当儿的吗?一分队,不当儿了,人家就没一点儿架子了,大栓走村串户鸡蛋生意都做了么!菜都卖了么!”

  “是哩,不能光说冬耕媳母老虎,不中哩,冬耕媳可是个要强的人,冬耕媳是真顾她的家哩,割麦前,把她娘家的一头老母猪都赶回来了。听说,那只老母猪还带着肚怀着猪崽崽哩。冬耕媳也想学老粪,发猪财哩。听说,老粪家那窝儿猪黑老三一窝儿端了?现在谁家喂头老母猪,中理,四月八会,猪娃儿都疯抢哩。”

  “哼,就冬耕,也近半百的庄稼人了,不会碾场、不会锄地、不会打棉杈、捏蘖,连麦都割不好,像个庄稼人吗?就昨天那事儿,把他拉零散也不亏他,活该。你看他得意的时候,他那偏分头,照常梳得油光贼亮,中山装穿着,走路迈着大步儿,比他哥还像当儿的。见着人,背脸就过,跟谁说过一句客套话呀?他不跟咱凡人说话哩。”

  “管他跟凡人说话不说哩,你过你的日子,他过他的日子,又不吃一锅饭,甭替他老先人葱辣萝卜闲操心了。唉,你问问老粪叔,他的被子昨里哪儿去了?哪儿去了?”

  “哪儿去了?你一问,我就知道,肯定是昨里下雨的时候,把被子捂在麦堆上了。那一会,雨忒急,根本来不及垛麦垛,盖麦堆,往麦堆上捂被子的,不只老粪一个人哩。你现在站在西高地往南场地里瞅瞅,不知底细的人,还只当是捂着一个个死人哩。”

  “大晌午的,你看说的倒霉话,死人死人的,多不吉利。说实话,不捂咋的,我老粪堆真冇那堆麦值钱哩。”

  “收音机里说昨儿个里冇雨,收音机里不也净说大瞎话吗?他妈的,要是我的收音机,非把它糊着屁股眼儿烧烧吃了。这要是连阴几天,麦还不捂成一堆臭狗屎。”

  “哎,天叫人死,人不能活,听天由命吧!反正是俺那一大场麦叫雨淋了个水儿湿。咱庄稼人的命,就是这,常说,命里只有八斗米,跑遍天下不满升哩,你跋涉着想吃白馍,老天爷偏不叫你吃,他令公家想挣大钱,老天爷偏不叫他挣,我咋冇听说有一家用它的手扶碾场哩?他碾一场麦就收五块钱,不就几十分钟,个把儿钟头的事儿吗?就收五块钱,心太黑了吧?”

  “你这人,阴阳怪气地,看着人家发财你心里憋气。这天一晴,我就打算叫小乐碾场哩,赶快把麦碾完了,管他老天爷咋下雨呢!下个七七五十天,嘿,多一天,我也照样睡着觉了。你撑着眼仔细看,掰着手指头大概算算,人家收五块钱多吗?连车带人,手扶还喝油,人家给你碾一场麦朝你用牲口碾三场麦,三场麦你得分三天碾,这三天,光是牲口料得多少?里折外折,差不多哩。我都好说实话,人家贷款买手扶就图的是挣两毛钱,冇利谁早起啊。再说了,五块钱,才合三十多斤麦,一大堆麦撮一笆斗就舍不得啦?舍不得,全生麦芽儿了你就舍得了,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哩。你怪老天爷不叫你吃,不叫你喝,啥也不是,你是看着人家发财眼红哩,你得红眼儿病哩。”

  “看你说的,抬杠话不是?三十多斤麦呀,过去咱过个大年才吃几斤麦呀?俺是舍不得,舍不得,俺有场,有牲口,慢慢碾吧,他那磨面机还欠俺几升麦哩,俺不跟他兑帐。”

  “老滑头,老瘪一,把一分钱看得比席大,也冇见你好过到哪儿!”

  “哎,你们知道不?我才从南地回来,雨下的暴,南地又是沙地,都不咋粘脚了。你们猜猜俺看见啥啦?俺看见大栓和令公两家人在南地点种玉蜀黍哩。哈哈,他们那玉子种,蝇头儿一样小,干瘪瘪的不像样,他们点种,一窝儿还就丢俩子儿,这两家人真是玩招、出鲜样儿哩。”

  “你说的,他不一穴一穴点,要是用耧耩,或是顺着垄撒,得多少种子呀?听说,那玉子种可贵了,好几斤麦换一斤哩,听说那叫什么种?杂交种?高产哩。”

  “狗屁!咱大队那年不也搞过驴马乱配的杂种吗?!结果咋样?咱队那年种了几十亩,出天缨的时候惯喜人,每棵上都鼓两穗苞,可秋里掰穗的时候,你忘啦?穗有多大?还不是跟小老鼠一样大。俺可不上他那当,也不那冤枉钱,更不想发那冒失钱,俺还想睡个老稳觉哩!”

  “人家大栓他俩冇贷多少款,冇夏明他仨贷的多!夏明他仨一贷就是近万块,胆儿真大!我真是服了夏明,借那么多帐,不焦不愁,成天照样天酒地,见天醉醺醺地云里来雾里去。”

  “事儿,历来如此。啥时候都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帐多不愁,虱子多了不咬。俺是银行里冇人,有人,俺也贷,反正是公家的钱,不还,他能咋着,总不能枪毙俺!”

  “这你说的就不是人话了,公家的钱就能烂账?就能耍尿泥、耍无赖啦?咱村有几个夏明?人家冬耕可不那样,咋儿个晚上冬耕躺在上哎呦哎呦叫,还冇忘了叫立秋去楼板厂看场哩。”

  “哎,都想发财呀!你说这二年是咋啦?个个都想钱想疯了!黑老三也想发大财哩。老粪哥,我可跟你说,你这窝儿猪千万万千可不能赊给黑老三,你这可不是公家的猪,万一他养不好,猪死了,他提着死猪娃儿来还你,到那时你后悔,哭天抹泪哩。他真赔了,他赔不起你,你杀了、剐了他,也冇用啊!你得给他要现钱,冇钱,要麦也中,可不能赊给他!听着了吗?”

  “是哩,这我知道,喑哑牲口,说不中就不中了。老三说了,给现钱。不怕!老三那人中哩,当几年兵,在党哩,比夏明那个党强。老三会喂猪,当兵的时候学的。老三说,像咱家这样散着喂猪,漫街乱屙乱尿乱跑不中哩,猪易得病。老三说正儿八经喂猪,得圈养,得用科学。老三还说等他喂成功了,叫三堆跟他学喂猪哩。”

  “哼,甭听他的,他那不净是瞎说胡扯吗?垒猪圈,盖猪窝,他妈的现在人还冇个正儿八经的窝儿呢,还去给猪先盖宫殿哩!谁家有那个闲钱?!就说咱西街,有几家有院墙,有头门的?耕他兄弟俩有,大栓家、赵善人家、夏明家他几家有,还有谁家有?就说你老粪,打你记事儿起,你这院儿有过院墙吗?还不是一敞荡几十年。要不是你家院儿里有这几堆柴禾垛,哪分得清哪是街、哪是你家院儿呀?

  “甭听他的,他就会念老经,依你说,冇院墙,冇头门儿就不能垒猪圈、盖猪窝啦?就不能买手扶、办楼板场了?叫你这一说,啥事都成了鱼的眼,都是死的了?”

  “看看,看看,您俩说着说着就抬杠了不是。天又蒙淞啦,光在这儿抬空杠,抵个球用,要真是连阴几天,我看你俩还有心思抬杠么!看你俩咋弄。”

  “咋弄?找你二姨趴那儿弄呗,你担心还不是骡子的——多余的。天上的事儿,你能咋着?瞎操心!”

  “咳,你这人呐,低调儿,跟你们冇法儿说,你听,你还不胜西高地上那群孩子呐!孩子们还知道祈祷告不叫老天爷下雨哩,你听。”

  老天爷,甭下了,

  地理蘑菇长大了。

  溜完一曲,又一曲:

  老冬耕,真是中,

  学碾场,坐飞艇,

  衣裳烂了,

  冬耕的胳膊断了。

  嗨!这些孩子们,才夸罢他们,就开始瞎胡溜了。

  四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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