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
今天中午的日头儿真毒,火辣辣的毒。不经常下地干活儿的人站在这日头儿底下,不消半个时辰,脸上、胳膊上都得晒出燎泡来。
风,一丝儿都没有。不信,你撒把土,就连土面面都是直上直下降落的。
你站在西高地往地里瞅瞅,漫地都是火烧火燎的黄褐,黄褐的土地、黄褐的麦,就连田间地头的树、沟边野草的绿都快被漫地的黄褐浸染了。
你再眯着眼朝西瞅瞅,麦地里米把高的空间,隐隐约约的,像是水涟漪在荡漾。是哩,哎呀,漫地都是晃悠悠的水,水在飘,只是飘,忽忽悠悠地飘,似动非动地飘。哎呀,麦也在水里晃悠,那拉麦车也在水里晃悠哩。知道吗?那隐隐约约、若有若无、似飘非飘,荡漾着的水涟漪就叫缥渺。缥缈,知道吗?就是因为今儿日头毒,又没有一丝风,地表水分蒸发大,才形成的哩。
热?!有多热?不冷不热,无谷不结;不热,日头儿不毒,麦会焦?日头不毒,天不热,麦不焦,咋碾场?怕热就甭当庄稼人,咱庄稼人要的就是这毒辣辣的日头儿、闷热闷热的天儿。你现在就去场里看看,这才吃罢响午饭,场里早就吱吱呀呀有碾场的了。
看看粪堆老汉,头戴一顶烂了边儿透了顶的破草帽,赤着脊梁、光着脚,浑身就穿了一件大裆裤衩。哪是什么正儿八经的裤衩?老粪只是把一条长裆裤将裤腿剪去一截罢了。老粪说这样既凉快又利索,不绊腿,也不绞裆。
粪堆老汉站在场中间,右手拿一杆长鞭,身上斜挎缰绳套儿,左手拉着缰绳;缰绳那头儿,两头老牛拉着石磙,吱吱呀呀慢悠悠打圈儿转着。常说,疲牛、疲牛,老牛干活儿就是这样,疲疲嗒慢悠悠。老粪嫌老牛步伐慢,就扬起鞭,用鞭梢儿朝牛屁股上轻轻地心疼地点两下,吆喊:咑!咑!催老牛蹄儿迈得快一点儿。
老牛转,石磙转,老粪跟着转。背对着日头的时候,看着老粪的脊背油黑发亮。发亮,是因为有汗涔出;油黑,日头不晒,会发黑吗?老粪说,碾场的时候要的就是这油黑的光脊梁,为晒出这样的光脊梁,老粪二十天前就光膀子了,早点儿晒,晒出老皮来,麦里碾场的时候就不怕晒了,就不娇气,脊背上就不会晒出燎泡了。只有不怕晒,才能稳住心,扎稳脚根儿,才能有板儿有眼儿、有条不紊地把场碾好。
你看看老粪,手里攥着牛缰绳,一圈一圈往里收,石磙一圈一圈一磙一磙往里碾,这一个大大的同心圆画好了、描好了、碾好了,就向前跨三、五步,重定圆心,重又画圆,一圈一圈,一环一环,吆着牲口转圈圈。老粪说:只有这样,有步骤、有秩序地收放缰绳,才能把场碾好,才会不撇生麦头。
碾场不能心急,心急了,缰绳收的快,衍交不住磙,甭说碾一遍,就是碾八遍,也碾不透的麦。像老粪这样碾,碾一遍就能翻场;翻了场,再碾一遍,就能挑麦秸,垛麦秸垛了。光说庄稼活儿,不用学,人家咋看咱咋着,不是哩,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哩,比比,全双柳村有哪个比老粪碾场碾得好?还真挑不出来哩。就连老孙头、老令公都服气老粪碾场碾得好。不信?你抓把麦秸看看,真找不着一穗生麦头哩,麦秸还不碎。啥是碾场的好把式?两遍净,麦秸长,麦糠少,冇碎粮,谁能把场碾成这样,就好把式。
凡从老粪家场里经过的人,没有不夸老粪的。老粪得意,咑、咑、咑,吆喊的更响了。老粪忘形,叭叭叭就连打响鞭。
叭叭叭,鞭一响,老粪喉咙就发痒,一发痒,就想唱。想唱,嗯一声,冇出声,这才觉着喉咙干涩,口渴。于是,老粪就拿捏着戏腔喊大堆:“大堆呀——,给我拿水来!”
这边儿,耕正教冬耕学碾场哩。
杨耕说:“你站着别动,叫牲口绕着你转圈,手里的缰绳要不松不紧,松了,你就用鞭梢轻轻点一下牲口,牲口就会顺着老轨迹打圈转;紧了,那就不是牲口绕着你转,而是你叫牲口牵着转了。你就站在这儿甭动,啥时候北边的场碾匀碾一遍了,你再排着慢慢往南挪,缰绳要一磙一磙地收放,以前后磙辙能衍交为准。给,你试试看。中,就这样!咱庄稼人,啥农活儿都要学,要会哩。你先这样慢慢碾着,我去地里帮你侄媳拉麦,等我拉麦回来,约莫你也能碾过头遍了,我再帮你翻场、收拾场。甭心急,甭打牲口,这匹白马子烈。哎——,小月她妈,你甭老坐着,冬耕一边儿碾,你拿着杈一边把场边儿挑一挑,挑罢,再用扫帚把场边维一维。”
冬耕接过缰绳,把缰绳攥在手里。耕看见了,说冬耕:“干啥要像啥哩,不能把缰绳攥在手里,要斜挎在肩上,这样,你能腾出手来好收放缰绳哩。冬耕,你就甭心疼你那白布衫了,大麦里的,不是穿戴讲究的时候;明儿个你这白布衫就甭穿了,麦里,啥烂穿啥哩。你怕晒,找个厚一点儿的布衫穿,晒不透,就没那么热了。碾场,谁一生下来都不会哩,只要操心学,这一场麦碾下来,再碾场你就轻车熟路了。你瞅瞅老粪,碾得多自在,还唱呢!你也该吆喝吆喝,咑、驾、驭,这有什么呢?又没有没抢人家的,有啥好丢人的,有啥害羞、拿不出脸皮的?给,把鞭扛在肩上。”
杨耕站在场边把握了一会儿碾场的冬耕,唉一声,自言自语说:真是人过三十不学艺哩,看冬耕那笨手笨脚的样子!哎,也真是难为冬耕了。谁知道这世事变得这么快哩,早知道,早该叫冬耕学点儿庄稼活儿哩。哎——
哎——,杨耕叹息一声,摇了摇头,瞅了一眼碾场的冬耕,还是背着手上地拉麦去了。
嗬!大栓他们场里咋围了那么多人!净是些老头儿、老婆婆和孩子们。
噢!他们是在看小乐开着手扶碾场哩!
稀罕,真稀罕。见过独轮车,见过两轱辘的架子车、洋车、汽马车,见过四个轱辘的太平车、大汽车,还真是头一回见这仨轱辘的东西,拉着石磙碾场哩。你看看,它拉着石磙突突突还跑得蛮快。
稀罕,真稀罕,有人说:这不吃草的三条腿儿,比吃草的四条腿儿碾场碾得还快,还听话。你看看,转弯儿磨角,叫朝哪儿拐就朝哪儿拐;比牲口还有劲儿,看看场里的麦,摊多厚,可它拉着石磙跑得仍飞快,就是四马一起拉石磙也跑不了这么快。
是,快。大栓怕出事儿,就劝说看稀罕的人们离远点儿。老令公也帮着疏散、解说:“老哥哥,老嫂子,他大伯,他婶子,还是站远点儿看,小乐是才学开,头一回碾场,还不老练,万一碰着、擦着、剮着,比蝎子蜇着厉害的多,是吧?哈,还是站远点儿看。老嫂子,还是去坐在北边儿树凉儿里看,看得见,又晒不着,走、走,我扯着你去。”
正在这时,忽听有人喊:“马惊了、马惊了,快躲开。”大栓忙回头看,从三队场那边,一匹白马正朝着他们这边狂奔而来。老头儿、老婆婆、孩子们都看见了,慌乱了,东奔西跑、乱躲乱藏;一个孩子哭嚎着绊倒了,一个老婆婆绊着孩子也倒下了。顷刻间,大栓他们场里大哭小叫,乱作一团。
咋办?咋办?大白马越来越近了,大栓看清了,是冬耕他们家的,大白马还拉着磙框,石磙不知早跑掉哪儿去了。直接拦?不中。受惊的马,横劲儿大,拦不住。咋办?咋办?对、对,敲它的前蹄!
大栓顺手从地上操起一杆木杈。
大白马眼看就到跟前了,只见孙大栓一个箭步,跳到大白马来路的侧面,跨步蹲裆,扎稳脚跟,咬着牙攥着劲儿将木杈牢牢地攥在手中。当大白马意识到有人在一旁拿着东西可能对自己构成威胁,想掉头转向已是来不及了;只听孙大栓大喝一声,“嗨——”的同时,木杈已从孙大栓的手中撺出,正中大白马的膝关节处,又听扑腾一声,大白马已重重地摔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