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四
冈冈冈——咕——冈冈冈咕——
是光棍儿扛锄在鸣叫。光棍扛锄,书上叫鴃,旧称伯劳。常栖息于草坡疏村或田间村舍附近,每年一到农历五月芒种节气,才开始鸣叫。那叫声,冈冈冈咕——,你竖起耳朵仔细听听,咽着唾沫慢慢品品味儿,冈冈冈咕——,咋听咋象有人在吆喝——光棍扛锄。所以,咱这儿的人管鴃叫光棍扛锄。
常说,伯劳叫,芒种到。芒种,正是麦类有芒的农作物成熟进入夏收夏种、抢种的大忙季节。咱这儿有句老话,芒不忙?三两场。啥意思?说是俩光棍汉在对话,一个人问:芒种到了忙不忙?另一个回答:忙,都打两三场麦了。是呀,在这大忙季节,就连光棍汉都叫光棍扛锄催着起来干活了,还有谁耍懒睡懒觉当懒虫呢?
冈冈冈咕——,光棍扛锄天不亮就在叫。咱双柳树村冇懒人!听见光棍扛锄第一声叫,矍上就起了,捞抹一把脸,拿了镰刀,踏着晨昏就上地割麦了。这会儿,太阳都升老高了,恐怕他们从东头到西头,从南头到北头,早割完一耧麦了。
冈冈冈咕——,光棍扛锄又在催谁?咱也甭光站在这儿了,说不定,光棍扛锄早把咱当成懒汉了。走吧!咱跟着光棍扛锄还是到双柳树村的麦地里,前街后街,东地西地转一圈吧!
南地。老令公在给六个儿子讲解、示范着咋割麦。
……你们看啊,弯下腰,抓麦,在抓麦的当口,搭镰,这一把麦你抓到哪儿,镰你就搭在哪儿;麦要抓紧,镰要攥牢;弓左腿,稳全身;然后,右手麻利地向后拉,哧啦一声,这一把麦就割下了。割麦使的是巧劲儿,割麦要割斜茬,力要匀着用;不能猛三枪,要耐着子,急了,小心镰掠着腿。对了,站的时候不能跟你要割的那垄麦站在一条线上,万一用力过猛,一镰划过去,镰尖会伤着脚指头。按我说的去割,稳扎稳割,常说,不紧不慢,一天一亩半,快手,一天割二亩麦子冇问题;想当年,我年轻的时候,在咱四队谁也冇我割的快。今儿个头一天割麦,咱都慢一点儿,听清了吧!咱先割,割到半晌,小军就领着小四、小五往场里拉,小六在后面跟着拾。咱冇架子车,今儿个晌午你栓叔家不拉,咱拉,咱上午拉一晌,下午你栓叔家拉,里咱搭拉。来,咱现在就下镰,小四、小五、小六你们仨先上路边儿树凉儿里玩,甭在这儿捣蛋啊,先攒着劲儿,有你们掏力的时候!
小六不愿意了,跺着脚带着哭腔吵闹:“不麻,俺也要割麦嘛!三哥都割麦了嘛!”杨乐说:“小六,你看哪有恁些镰啊,停会儿俺歇的时候,叫小六学着割,啊!”
小六仍是不依,哼哼着非要镰割麦,小乐说:“哎呀,有个好差使,光荣而又艰巨的任务,要交给小六哩——当俺的运输队长好哩。谁喝了,你就给谁送水,塑料壶里冇水了,你就回家再灌来井巴凉水,中不中?”
小六一听说当运输队长,送水,有水玩儿,欢蹦乱跳地直喊中中中。
看吧!
老令公弓着腰割麦,噌噌噌,在前。
杨乐凹着腰割麦,噌噌噌,随后。
杨军猫着腰割麦,噌噌噌,紧跟。
小三哈腰割麦,噌噌噌,不甘示弱,撵呐。
事先也冇说比赛呀?可这爷儿几个咋谁也不说一句话,都是屏息敛气只管手头儿加劲儿呢?分明是在暗暗较量么!
杨乐超过了老令公。
杨军超过了老令公。
小三也与老令公齐头并进了。
小六在后头叫好:“四哥,快看呀!三哥都快超过咱爹了,咱爹落后了,咱爹落后了,咱爹成老四了。”
小五也拍着巴掌喊:“大哥,快点儿呀!二哥快撵上你了。三哥,加油啊!超过了,超过了,再快点儿,马上就超过咱爹了。”
这时候,小六提着水壶蹦着跳着嗷嗷着溜嘴儿:
老大领着头儿,
老二不发愁,
老三放个屁,
老四一吸溜……
小五不愿意了,叱责小六:“小六,你瞎胡溜啥,三哥放个屁,你叫爹一吸溜啊?看你傻的。”
小五不剋小六便罢,叫小五这么一阐,杨乐噗哧一声笑了,直起了腰。小军、小三也都停住了手里的活儿,干脆坐在了麦铺上,笑。老令公还能绷住嘴呀,儿子们笑,老令公比他的几个儿子笑的还响。这一笑,老令公的腰杆儿都挺直了,老令公的脸都笑成一朵了;看看老令公那神情,比小五、小六脸上还稚气呢!
老令公爷儿几个嘀嘀嘎嘎笑啊,东边儿、西边儿两家地邻也都跟着笑了。
冈冈冈咕——,光棍扛锄飞过来了,老令公说:“小五,光棍扛锄叫你哩,你听,光棍扛锄叫小五小五——。”
小五说:“不是叫俺,是叫小六(陆)小六(陆)——,是叫小六小兔——哩”
小六是个机灵鬼,马上就反应过来小五在骂他,反击小五:“五哥,你才是个小兔哩,你才是个小兔哩。”光棍扛锄还在叫,小六挥舞两只手,驱赶光棍扛锄,“嘘——,嘘——,光棍扛锄,滚蛋,甭在这儿说我是个兔了!”
人们笑啊!
笑声,在麦浪上飘,
笑声,在麦海上荡。
其实,冬耕家的麦早两天都该割了。冬耕媳这两天感冒了,浑身酸疼发冷没一点劲儿。昨天,冬耕媳叫冬耕领着闺小月去割麦,冬耕说认不清地块儿,种的都是一样的麦,一畦一畦宽窄都差不多,不好分清哪是谁家的哩,万一给人家割了,不是掏黑力瞎忙活吗?冬耕媳想也是,打耩上麦还真记不清冬耕上地去了两次还是三次,停一天就停一天吧。昨天晚上冬耕媳叫闺烧了两碗葱根姜汤,喝罢就捂在被窝里焐一通身汗,今儿个早上感冒的症状还真是见轻了。
这不,这会儿冬耕媳正领着冬耕、闺小月在地里割麦呢!你看看,冬耕媳撅着屁股弯着腰,挥舞着镰刀哼哧哼哧割的多带劲儿呀!没多大功夫,冬耕媳就撇下冬耕有十来步远,就连小月,也超过他爹四五步远了。
冬耕看看远远撇开自己的媳,又瞧瞧超过自己的闺,心里很不是滋味。自己是个大老爷们呀!干起活儿来咋连个老娘们都不如,咋连一个十五、六岁的小丫头片子都不胜呢?撵、撵,一定要超过她们,一定要超过她们。
冬耕这便加快了手头儿,跟紧了步脚,噌噌割,噌噌掠,也不管麦茬的高低了,也不管麦铺整齐不整齐了。冬耕向后撒了一眼,麦铺象兔拉屎稀拉拉一溜;管它呢,兔拉屎就兔拉屎吧,只要快就中。快、快、快,再快点儿,只要能赶上她娘俩,超过她们就中。撵、撵,冬耕赶超得连汗都顾不得擦了,汗顺着脸颊流到了眼角,都糊着眼了,冬耕都冇敢停下手中的镰,只是扭头弯脖子在衣袖上蹭一下。这一蹭,衣袖上黢黑的乌麦粉把冬耕的脸都染了。
尽管冬耕用尽浑身解数撵,可还是越撵越远,距离越拉越大。冬耕心急,可越是心急越是割不到点子上,手也忙,脚也忙,手忙脚乱了。只听冬耕哎哟一声,左脚大拇指头已经渗出了殷红的血。冬耕赶紧放下手里的麦,丢下手里的镰,一屁股坐在麦铺上,脱下泡沫底儿凉鞋,搬过黑乎乎的脚,看着汩汩渗出血的脚指头,还好,口子不太深。冬耕随手从地上捏了一撮土按到伤口上,只听冬耕哟一声叫:蛰的好疼哟。冬耕赶快又从兜儿里掏出烟盒,撕开,包住了脚指头。冬耕放下脚,拿过脱掉的凉鞋看,一看,冬耕倒吸了一口凉气,泡沫底上划透个一寸长的大叉子。冬耕想,要不是这鞋底挡着,这大脚指头非给划成两半不可。
这下可好,一停两耽误,小月她娘儿俩把冬耕撇的更远了。冬耕想站起来继续割麦,站了两站,竟没有站起来。哎,不歇这一会儿还好,一歇这一会儿,胳膊腿儿咋象灌了铅似的酸沉酸沉呢?他妈的,这是谁叫分的地,大集体,生产队多好呀!社会主义多好呀!冬耕这便又想起了在齐原时那段好的日子。那可是快活、神仙般的日子呀!可如今,竟在这毒辣辣的日头底下晒肉干。哎,俺那楼板厂啊,快点儿好起来吧!好了,这地我是一分钟都不种它个龟孙!
冬耕坐在麦铺上正想心事,媳在地南头喊他:“哎——,杨冬耕,我说你多少割一把中不中?你漫地瞅瞅,大忙天的有几个坐在那儿歇着的,你看你胜咱的闺不胜?你看你胜《朝阳沟》里的银环不胜?”
冬耕听着媳的叨叨,破烦地嗐一声,小声嘟囔:臭娘儿们,咋呼啥。冬耕又想,哎,随她咋咋呼吧,在这大庭广众的场合坚决不能跟这老娘儿们一般见识,更不能吵架,丢人哩。冬耕一使劲儿,站了起来,自言自语:割吧,脚指头疼就疼吧。疼,忍着点儿,不能说哩,叫人知道了,割麦割着脚指头,笑话哩,丢人哩。
这时候,光棍扛锄飞来了,冈冈冈咕——,冈冈冈咕——
冬耕听见光棍扛锄的叫声,心里老不是滋味儿,你听它那得意的叫声,他妈的它在嘲笑我哩,什么冈冈冈咕——,分明是在说孬话——滥竽充数——,滥竽充数——。真是龙游浅水被虾戏,就连你他妈的一个小小鸟都来捉弄我,他娘的,去你娘的——”
冬耕从地上捡一块土坷拉,向光棍扛锄投去,骂道:去你妈的臭屄。
夏明和立秋两家的地块挨着,俩家搿伙割麦。素芬、小秋媳在前面割,夏明和立秋这爷儿俩在后面一边割一边闲聊着。
夏明说:“小秋呀,你听街上咋说咱俩和你冬耕叔?说咱仨是啥人凑啥人,贼人凑强人哩;说咱仨尿到一个罐里,臊味儿相投哩。说咱仨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人家还等着看咱仨的笑话哩。看咱的笑话,只有看你冬耕叔的笑话吧,我不是没有干过活儿,我是大串连从北京回来以后才不干活儿了,当脱产干部了,以前我割麦可是一把好手哩。可你冬耕叔就不一样了,他打小真是冇干过庄稼活儿。冬耕一不上学,耕那老就叫冬耕去教学;没教三天,又叫他去公社水利上帮忙;帮了几年忙,后来又叫他去齐原管基建;啥好事儿都叫他摊上了。这下可好了,生产队散了,基建队也成了振海的了;他啥也管不了了,只有回家干活劳动,还啥都不会。啥都不会,还死要面子,还怕媳。你刚才冇听见冬耕媳在地南头咋唬他吗?冬耕是真冇割过麦哩。看吧!想看谁的笑话就看吧!
夏明说到动情处,干脆把镰往地上一扔,坐在麦铺上继续说开了:“刚才说起老耕,那真是一个老哩。你知道他为啥那么热心叫咱办楼板厂?有他的目的哩。他可向来不做亏本冇回报的事儿。一是怕我寻二楞的茬儿跟二楞争支书;二是为他兄弟冬耕找碗饭吃。要不然,贷款、扯电他老爷儿俩说啥也不会积极主动得跑折腿。哎,这人呐,啥时候都是相互利用,弱肉强食哩。我这辈子,还不是叫老耕利用了一辈子,踩了一辈子,我这一辈子都冇逃出他的手掌心儿哩。他是个如来佛,他在咱双柳树村一手遮天哩;就连咱村的大能人活诸葛都在他手下窝囊一辈子哩。他老耕当的技术高超哩,他是个不倒翁。我明知道他是在利用我,可我服他,我愿意叫他利用哩。遇啥事儿,他站在干地儿里指挥,我愿替他涉水冲锋陷阵哩。就这回,他不叫我当付支书,叫你婶当主任,知道为啥吗?我一眼就能看穿哩。一是怕我绊二楞的腿;二是利用你婶牵着我,不叫我乱说乱动哩。但是,有一点儿,说明我夏明在他老政治家的心目中还有一定重量哩,他还认为我这盏灯不省油哩。是,就连咱村的人都骂我是盏不省油的灯,可我愿意做不省油的灯,我乐意叫你婶当咱村的主任,我乐意退二线和他一起当咱村的顾问。
不过,有一点儿我现在挺后悔。你说,前些年我也真傻,光知道吃点儿、喝点儿、占点儿小便宜,光知道搞政治了。其实前些年查抄的东西,割尾巴割的东西经我手的都不记其数了,我咋都想不起多捞点儿呢?现在可好,过了这个村没了那个店,有权不使,过期作废了。现在想捞,捞谁的?捞个屁!你说我当时咋恁傻,成天就知道喊呀、批呀、斗呀、冲呀、打呀、割呀。你说我当这么多年儿,我啥也冇落着,亏不亏?不过,耕那老东西也冇落着啥。可他也比我强呀,他落个儿子当支书。哎,差不多,我落个你婶当主任。中,就这都中。
刚才说那些都是小事儿。你看咱村的这些人,搞资本主义这才几天,手里有二亩地,尾巴都想翘上天了,再也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了。你看看,有的黑更半就起来割麦了。刚过完年那阵儿,又是往地里拉雪、挑雪,又是锄地,锄一遍、两遍,还锄三遍;锄完地又上齐原去挣钱,还买拖拉机,真他妈的个个吃了熊心喝了豹子胆了,也不怕往后再来个啥运动?这几天哼小曲儿唱路戏的还真不少呢!光哼路戏也便罢了,他们早就准备笑话咱哩,说咱的麦苗儿黄毛尿臊,说咱的麦头苍蝇一样大,说咱是糟踏土地哩。真他妈的吃自己的饭,管别人的闲事。麦还冇打下来,还冇吃饱哩,就撑的这样了。小秋,你说,咱这楼板厂不办中不中?不中哩。不办,他们更瞧不起咱。咱的楼板厂往前真的赚钱了,他妈的这地我还真是一天儿都不想种哩,我还真不指望靠这一亩三分地吃饭哩。
不过,咱也甭光扒这些贱货穷,他们富了、有钱了,咱才能挣他们的钱,咱的楼板厂生意才会好。我昨儿个里躺在那儿分析了,咱的生意麦罢或是秋罢肯定好,为啥?你看啊,今年的麦好,谁家的麦也吃不完,吃不完,能卖钱,闲时候这些人再出去跟着振海挣些钱。有钱了,谁都不愿住那坯壳廊的漏草屋哩。
嗯,对了,小秋。前几天咱打那楼板你多操点儿心,冬耕不是说叫每天多洒几次水,多保养保养吗?你年轻,多跑点儿腿儿。麦前订楼板的这几家都是堤北沿儿洪村的,看吧,咱这第一炮能在洪村打响,咱的楼板肯定会供不应求。供不应求的时候,咱村的人求咱卖楼板,咱还真得拿拿架子哩,看他们还看咱的笑话不?呵呵。”
“叔,咱还是割几镰麦吧,咱甭光坐在这儿说话了。”
“小秋,你甭慌,叫我把话说完。再就是你这电工,既然争着当上了,就不要轻易撒手;这可是个有实权的差,谁要想夺你的饭碗,跟他拼了也不能让抢了去,一定要坚守这块阵地,最起码,也得图个咱自己用电方便。走、走,咱去路沿儿树底下歇会儿。小秋你看你脸上,全是黑乌麦粉,看你搅泥的,浑身上下快冇个鼻子眼儿了。这庄稼活儿真他妈的糟贱人。”
立秋说:“叔。你去吧,我还是割一把算一把吧,大麦天的我不想跟俺家那母老虎生气。真到树底下大列列去歇,那母老虎非嗷嗷、叨叨不可,你看漫地都是我教过的学生哩!”
夏明说:“小秋,我给你说,这娘儿们呀,你不能惯了她,惯了她,她要上天哩。你看你婶,地里活儿她从不指望我干,指望不上,她就不指望了。你要是叫老娘儿们家把你的腿缠住,骑在你脖子上拉屎,那你这辈子啥球事儿也干不成。”
“叔啊!”小秋说:“我不是怕媳,我是怕人家笑话哩,那母老虎的嘴你又不是不知道。以前,俺俩也冇少打架,可打不怕呀,打急了,她真敢跑到学校去骂我。哎,有一点儿法儿,我早就跟她离了。你说,我当老师不景气这才几天,她就嫌我不会挑水、不会挑尿肥啦,嫌我不会干活儿劳动啦。不过,打我当了电工,这段时间叨叨的少了。”
夏明也冇勉强立秋。说:“那你慢慢割吧,我得去树底下凉快会儿。塑料壶里有水,喝口水;喝完了,我回家去灌。水,我保证能供应得上。”
说罢,夏明就朝路边儿树凉儿里走去。
冈冈冈咕——,冈冈冈咕——,光棍儿扛锄翩飞着来了,落在路边儿的大杨树上,一字一板儿地叫,冈冈冈咕——,冈冈冈咕——
“冈冈冈咕——”。夏明学舌,品味着光棍扛锄的叫声,噢,它是在说,冈冈冈咕,蚂蚁上树。蚂蚁上树咋啦,就是要蚂蚁上树哩,再高再陡的大树我都敢上,谁要弄个天梯,天我都敢上哩。咋说的,可上天摘月,可下海里捉老鳖哩,我不就办了个楼板厂吗?你就喊我蚂蚁上树!嘘——,去你妈的,少在这儿跟我油腔滑舌,来捉弄我这老顾问,我又不是懒汉,又不是光棍儿汉。嘘——,滚蛋,在这儿催谁哩?嘘——
夏明踮起脚尖,挥舞着俩胳膊撵光棍扛锄。
夏明的自言自语,正好被拉麦经过这儿的粪堆老汉听见了。粪堆老汉鄙夷地看了一眼夏明,心里说:你他娘的不懒,天底下早就没懒人了。你不懒,来树凉儿里干啥?那么重的庄稼活儿搁给娘们儿家干,还要脸不要脸了?你漫地看看,大人小孩儿有一个闲人没有?看你胜不胜那头小毛驴,小毛驴拉着麦车跑的嗒嗒叫哩。看你那熊样儿,恶心,大麦里还穿着白布衫,留着偏分头,活脱儿是电影里的狗汉奸。
夏明见粪堆老汉父子俩拉着麦车从西边走来,大堆驾着辕,老粪堆肩上系一根麻绳拉着车,夏明有些迷惑,心里说:这些人都从哪儿来的那么大的劲儿呢?看看这爷儿俩,赤着光脚板儿,也不怕麦茬扎脚,也不怕路上的暄土面儿汤脚;光着脊梁,也不怕毒辣辣的日头晒,也不怕麦芒扎。感叹道:真是生就的穷命头,劳累命!
大堆看见夏明眼睁睁地看他,就对着夏明嘿嘿笑。
夏明看着大堆嘿嘿傻笑,就逗大堆:“大堆,拉着跑的快一点儿,驾!驾驾!”
大堆戆,真的跑了起来;粪堆老汉冇防备,被大堆撞着了,差点儿撞倒。粪堆老汉急。夏明一边哈哈笑。
粪堆老汉心里憋气了,他娘的,把老子当牲口赶了,老子如今可不怕你,自从那回喝了公社书记的茶,老子就不怕你了。粪堆老汉鼓起勇气想淬夏明两句,冇等老粪出口,大堆抢先嘿嘿两声,开口说话了。
大堆“嘿嘿”两声,开始溜嘴儿:“……钢丝绳断了,楼板儿烂了,夏明气坏了。”
大堆这一溜嘴儿,老粪得意了;老粪一得意,就唱一声:“我五十三岁又统三军呐——”
这下,看把夏明气的,站在那儿看着硬着脖子梗趾高气扬拉着麦车唱着戏儿渐渐远去的老粪父子俩,干跺脚,黑气急,白瞪眼。
光棍扛锄还冇飞,又在树上叫,冈冈冈咕——,冈冈冈咕——
夏明火了,骂光棍扛锄,别他妈的蚂蚁上树了!
光棍扛锄也真是,今儿个跟夏明较上劲儿了,任随夏明咋撵它,它就是不飞,只管冈冈冈咕的叫。夏明就用脚踢树,跺树,搂着树晃。
夏明啊,你都不想想,你都冇看看,那一搂粗的大杨树你会跺得动,晃得动吗?你是蚍蜉撼大树哩!
候宝说:“三叔,你看,西边儿的天多红,真他妈的猴屁股一样红。”
黑老三扑哧一声笑了,笑候宝不会学舌,说:“小宝,你姓啥?可冇见过你的屁股那样红啊?人家说猴屁,你也跟着说呀?咱姓候哩!”
“咳、咳!三叔,我当你笑啥哩。照你说,姓苟的说是狗,姓朱的就是猪,姓刁的就是啦?照你说,咱姓候的就是猴啦?书上说,咱人的老祖先还是猿猴变的哩。来吧,来吧,甭恁多忌讳了;给,抽支烟。忙活儿一天了,日头儿都回家了,咱也歇会儿,来、来,三叔,吸袋烟,提提劲儿。来吧,不就剩最后这一车了么?叫她们娘儿几个拾吧,拾了,装车上,咱俩负责拉走就中了么!”
“不拾了?你看看路上拾麦的老婆婆、老头儿,踩碎的麦头洒地的籽儿,他们还一粒一粒捏起来哩。你甭看今年的麦多了,就忘了过去闹饥慌的年月。你还记不记得你岁的时候,瘦得皮包骨头,肋骨翘多高,肚皮贴着脊梁骨。有一回,你从门扇底下钻进大食堂仓库吃红萝卜,吃得肚大,愣是钻不出来,叫夏明逮着了。不过,那回夏明还算好,看你撑的那可怜样儿,只朝你屁股上打了一巴掌,放你走了。那回他真要朝你肚上蹋一脚,准能把你的肚给蹋崩。小宝,咱都是挨过饿的人哩,你说,这麦头该不该拾,咱不能好了伤疤忘了疼哩。”
候宝说:“该捏、该拾,你捏你拾,我可得坐这儿吸口烟。你刚才说的那些事儿呀,我咋会忘了嘛!他妈的,啥时候吃亏、遭殃的都是咱老百姓,就说大食堂挨饿,饿着几个当儿的?我的外号大肚宝咋来的?还不是夏明把我吃萝卜的事儿告诉了杨耕,叫二楞子听见了,二楞子肚不大,不吃萝卜,他妈的他是饱汉不知饿汉饥哩。他爹当儿,他不挨饿,我真恨死当儿的了。我还记得有一回我在河沟里捉了一碗小渣渣鱼,俺娘搭着给俺煮煮吃,杨耕发现俺家冒烟儿,领着夏明到俺家,一脚把俺煮鱼的脸盆踢翻了,把俺的脸盆拿走投到炼钢炉里了,我真把他妈的这些人恨透了。以前咱恨,是恨而不敢言,工分、口粮、布证,啥都攥在他们手里,卡着咱们的脖子,咱们怕他们。现在,谁怕谁?咱想包林场的地,二楞他不叫咱包,这笔账我给他记下了,这回我非要看看林场那承包粮他到时候干啥用,一亩地一百斤小麦,十亩一千,二百亩就是两万斤小麦呀!两万斤呐!”
黑老三说:“是,过去的事儿不能提,叫人心酸哩。小宝,有句话我要嘱咐你,可不能千年纥繨万年记哩,过去的事儿,过去就算了,大气候那样,啥事儿也不能全怪老耕和夏明。你以前也冇少干那些屙血尿浓的损人事儿哩,你在咱村护青队的时候,人家在路上捡个麦头,拾把豆,你都把人家的蓝子夺了,跺了,把人再交给夏明处理,逮着下庄稼的,你能把人家打个半死。你恨当儿的,人家还恨你哩。算了,得饶人处且饶人哩,你饶了别人,别人也饶你了,你以后要学好哩。“
候宝说:“三叔,要不我为啥恨这些当儿的?他们叫你咋干你不干,不中啊!你不干,不叫你在护青队,你混不了那轻闲的工分,里吃不上那顿热乎的面呀!要说,当时下庄稼的,都是家里吃了上顿冇下顿,孩娃儿多的那些人,家里缺吃少穿,孩子大哭小叫,不中吗?可当时就冇想过这些人为啥?还跟着夏明研究、想点子咋捉人,咋打人,咋治人哩。这不,一粉碎‘四人帮’,我就不跟着他们跑了,我就跟他们划清界线了。这二年冇护青队了,也冇听说有下地庄稼的了,还是俺爹说的对,有吃有喝谁也不去做贼!三叔,咱以后还真得想法儿挣钱哩。”
黑老三说:“小宝,这几句话算你说到点子上了,是,咱得想办法挣钱了。就象那天晚上赵善人骂的,光得红眼病不中,得实干!你看人家办厂的办厂,买手扶的买手扶,当包工头的当包工头,咱也得行动起来了。小宝,咱养猪,你跟着我学养猪。我会养猪哩,在部队的时候,我喂过猪,喂猪我还立过三等功哩。啥?你说怕卖不出。咋会卖不出呢?你看啊,今年的麦可是大大的丰收,就说咱脚下这亩地,咱俩拉家几车了?七车。对,是七车。现在车上还有大半车吧?生产队的时候,这一亩地呀,也顶多拉三车麦。这产量,成倍的提高,上边儿还就收个皇粮,谁家能吃完的麦呀。吃不完,卖成钱,人们手里有钱了,过节过年,谁也不会抠屁股眼儿嗍手指头那么吝啬了。咱村今年大年初一都吃上了饺子,说不定明年从大年初一一直吃到正月初五老天爷生儿哩。你说,有人吃肉,咱喂猪会不中?中哩,肯定中。啥?你说猪得瘟病咋办?小宝,这你不用担心,我那三等功是大马路上随便捡来的吗?我喂了几年猪,一头猪都冇死过。啥病,都能预防哩,我也不是吹牛,单说给猪看病治病,咱刘光兽医站的兽医我都不服他,我绝对比他强哩。小宝,我给你说,没有金钢钻,我可不敢给你说这瓷器活儿,我可不敢拉你下水叫你跟着我做赔本儿的事儿。嘿嘿,甭看咱俩是叔伯爷们儿,真要赔了,就你那狗脾气,都敢跟我拚了。小宝,真的,养猪我有把握哩。”
候宝说:“三叔,你快点儿拾麦吧,你就是说的天乱坠,我也不会跟着你去冒那个险,去当那个猪儿。喂猪、养鸡,那都是老娘儿们家的事儿。前天俺跟跃进说话了,跃进中原市有个亲戚是管基建的,麦罢俺俩准备去跑跑这事儿,还是学振海当包工头来钱快。真的,三叔,这事儿要是真办成了,我还打算叫你去工地上做饭、看场哩,你说你咋想起喂那见天儿哼哼叫的龟孙猪。”
老三说:“小宝,我可跟你说,当包工头可不是好当的,就你那脾气,没有一点儿耐,能中?”
候宝说:“看你说的三叔,常说,弄啥说啥,卖啥吆喝啥,真要到了那一步,我也能忍哩,小不忍则乱大谋哩。那天里在孙大栓家,赵善人叨叨叨,我不是冇搭理她吗?要不是为了想当包工头儿,给前街的人留下个好印象,我早一巴掌把她打趴下了。再说,那天我也不想给大栓惹事儿,人家有客人,咱要真在那儿大吵大闹也确实不象话。可我真的看不怪赵善人嫌穷爱富那副德。其实,我也看出来了,现在咱爷儿俩心里一样,啥都想干,可又不知咋干,也拿不定主意。那天去大栓家,我还真是想跟大栓嗙嗙,听听大栓的高见,可硬是叫赵善人给搅和了。三叔,街上人都说我孬,我孬,不等于我不想干一点儿正事儿呀?挣钱,我说啥都得想法儿挣大钱。”
黑老三说:“中、中、中,你挣你的钱。不过,你也得听听我往后的打算,这块儿地我准备种成红薯,东南地和西地都种成玉蜀黍,一麦罢我就把老粪家那窝猪一窝端回来,到秋里猪长到半桩大需要大量进食的时候,正好玉子和红薯都下来了,好吃好喝供它到年底,看看哪头猪敢不长到二、三百斤重。我跟俺爹说,俺爹也同意了,他还说养猪比买手扶强,养猪有猪粪,种地不用买化肥了。你说,小宝,我养猪中不中?”
候宝满脸不屑一顾的神情,回避三叔的问话说:“三叔,这地里的麦头、麦籽儿,你就是再捏三天,也捏不完。咱俩要是不说走,南头儿俺三婶、英、俺媳他们几个,就是天黑瞅不见,趴在地上捏,他们几个也不会说回家哩。走吧!走吧!甭恁下三儿了,跟几百辈子冇见过麦一样。三叔,我可是喊他们几个下晌啦!”
候宝张开嘴正准备喊,光棍扛锄鸣叫着飞来了,冈冈冈咕——,冈冈冈咕——
候宝看着翩飞的光棍扛锄,马上抱拳握成一个小手窝,递到嘴上鼓着腮帮子使劲儿吹,单见候宝的手指头一曲一张,从他手窝里竟发出跟光棍扛锄一模一样的鸣叫声。
候宝吹着学罢光棍扛锄鸣叫,撒开手,伸个懒腰,又拿怩着腔,阴阳怪气地学光棍扛锄叫:
冈冈冈咕——,我是你姨夫——,我是你姨夫——
这个候宝,已是三十多岁的人了,还这么冇一点儿正。看把路上拉着麦车,赶着牲口下晌的人都逗笑了。有几个孩子也和着候宝喊:
冈冈冈咕——,我是你姨夫——
冈冈冈咕——,你是我媳——
冈冈冈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