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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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十七

  打上回下罢雨,这十多天里,杨乐那是一天儿都冇闲过,起五更磨面,搭黄昏碾场。直到昨儿个开着手扶睡着,手扶撞到麦秸垛上,把他从手扶上摔下来,磕得头破血流,崴了脚脖子,他这才得以躺在上歇息歇息。

  街上人说,小乐的命真大呀!当时要不是顶着麦秸垛把车憋灭,要是手扶蹿到场边那沟里,肯定是车毁人亡。看来小乐不光命大,时运还好哩;手扶只是憋灭了,一点故障都没有,小乐也只是崴了脚,头上磕了个寸把长的小叉叉。王明亮说,冇事儿,歇几天就好了。

  小乐这一睡就是一天一,这天又快黑了,他咋还不醒呀?俺怕他有个三长两短哩。今儿个晌午喊他吃饭,他只是哼哼两声,随喉咙打趟趟,说了句不饥不饥,只管呼呼睡他的觉,叫都叫不醒。刚才俺又去问王明亮,可王明亮说,叫他睡吧,睡醒了,他就知道饥了。你看王明亮满不在乎的样子,真是紧病慢先生。叫俺放心,俺放得下吗?小乐光睡不吃,揪俺的心哩!

  哎!眼看一个麦季儿就安安生生的结束了,末了又叫小乐摊上这倒霉的事儿。你这老天爷呀!甭慌么。俺既然给你许了愿,会不还原吗?哪差这几天?你就等不及了,你就给俺点儿颜看看,俺可不是说话不算数的人哩。你也得叫俺把场里、地里的活儿安置妥了,麦秸垛垛住了,秋庄稼种上了,皇粮缴上了,叫俺准备准备,俺一定会给你作揖磕头还愿哩。

  令公老汉坐在小乐身旁,一边想着心事,一边给小乐扇扇子。扇着、想着,想着、看着眉头上缠着纱布的小乐,老令公心疼得眼里噙满了泪。是呀!当时多吓人呀!小乐都快成血人了,大栓捂着小乐的头,血都从大栓的指头缝里往外渗。看看,也不知吃多少年的饭,才能长那么多血呀!杀猪就是先放血,血放完了,猪就断气儿了。俺小乐流那么多血,老天爷你可保佑俺小乐平安无事呀!

  瘦了,小乐瘦了,也晒黑了。小乐刚从齐原回来的时候,白白净净的;他去刘光,人家都把他当成城里的小青年哩。哎,看这段儿时间把俺小乐劳累的,黑瘦黑瘦,眼窝儿都深了。哎,也真难为小乐了,这手扶吧,俺是不开会;大栓会开,可转两圈儿他就头晕,晕车,不能开。冇一个人能替替小乐呀,一天到晚全摔打小乐一个人呀!俺说叫小军学,可小乐说啥不让,说小军正上学,不叫小军掏恁大的力,不能分小军的心。哎,小乐这孩子心气儿大,他说就是不吃不喝、不盖房、不娶媳,都要供他的弟弟们上学哩。俺咋都不胜一个孩子哩,俺当初咋冇叫小乐把书念完哩,读完了,说不定小乐现在就是公家的人,城里的人了,今儿个也不会跟着俺吃这个苦,遭这个罪了。

  不中,我得去给小乐做点而儿吃的,天马上就黑了,不能叫他再睡了,不醒也得晃醒他,光睡,不吃饭咋中呢?对,瓦罐里还有俩鸡蛋哩,我得去给小乐煮煮,等俺把鸡蛋煮熟了,就摇醒他。

  老令公从庙屋出来,拐弯儿正往家走,忽然听到有人喊:“杨中大兄弟,你等等。”老令公回头看,见是后街老绝户头侯老运老两口相互搀扶着走来。老令公忙笑呵呵热情地迎过来:“唉呀,老运大哥,您俩今儿个咋恁闲哩!”

  老运说:“啥闲不闲,再忙也得来看看小乐呀!这就来晚了,晌午路粘冇法儿来,这会儿有路眼儿了,就是踏黑也得来看看小乐哩。小乐咋样啦?好了么?小乐在哪儿呀?俺给小乐提来几个鸡蛋,叫小乐补补身子吧!咋儿个一下流了那么多血呢,叫人心疼哩。”

  令公老汉感激着宽老运老两口的心:“咳,冇事儿,年轻人,歇两天就好了。大后街恁远,街里的路又不好走,刚才天还蒙淞,这天眼见就黑了,他运大娘还弯着腰,拄着棍儿,还跑来瞧小乐,折死他小辈儿人哩。停会儿,把鸡蛋还提走,恁老两口煮着吃了吧。咱家的孩子,不娇气!”

  “看你说的,大兄弟,喀喀,喀喀喀……”运大娘喀咳了几声,轻轻地卡了一口痰,吐了,瘪着嘴继续说:“昨儿个,喀喀,要不是小乐帮俺碾那场麦,也不会出这岔么头事儿,喀喀……”

  侯老运看老伴儿咳得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就接过来说:“本来,小乐跟胖三家碾罢场开着铁牛都走了,昨儿个俺也冇打算碾场,可俺看见俺家的毛底缸都湿了,常说,湿缸底,要下雨,俺怕万一际上大雨,俺的麦还不全泡汤啦。也正好胖三家的场有空闲,你知道,俺俩冇场,也冇人,不光凑人家的场,还得凑人。我跟胖三、小宝商量,他俩都同意挤一会儿空帮忙。我就叫胖三去截小乐,小乐说叫明儿个碾,今天太困,不想碾了。可小乐一听说是跟俺碾场,二话冇说,开着铁牛就过来了。小乐这孩子心眼儿好哩,他知道俺冇儿冇,是个绝户头;小乐不光帮俺碾场,还帮俺摊场、翻场,给人家都是碾两遍,非要跟俺碾三遍,小乐说,碾三遍就不用再馏麦秸了,直接就能垛麦秸垛。可就是在碾第三遍的时候,小乐乏了,开着铁牛转着圈儿就睡着了,就撞在了胖三家的麦秸垛上。哎,要是俺不加岔,小乐咋会出事哩。”

  他仨说着话来到庙屋,屋里已经有些昏暗了,令公老汉赶紧把挂在墙上的洋油灯点着,老令公接着侯老运刚才的话茬说:“他运大伯,运大娘,您也甭往心里搁,啥事儿都是不担不忧的时候发生的,谁事先也想不到哩。你看,小乐这不好好的吗?就是脚脖子崴了,头上磕了个叉儿,其它冇啥事儿。王明亮说了,歇几天就好了,主要是小乐这几天睡觉忒少了。你俩看看,他睡的多。坐吧。他大娘,你坐小乐那铺沿儿上。你看,咱这屋除了那榻铺和这些腌七臜八的农具外,连个板凳都没有。”

  运大娘把盛鸡蛋的提兜儿顺着墙脚放下,坐在了小乐旁边,坐着,借着忽明忽暗的灯光瞧小乐,亲昵的摸小乐的手。

  老运也在铺的南边蹲下来,顺手接过老令公递来的烟袋。

  令公老汉到门外找来一拃长高粱杆,把外皮劈了,在洋油灯上对着,递给侯老运作吸烟的引火。

  侯老运巴达巴达抽烟,抽了三、四斗儿,在墙根上磕干净烟斗里的烟灰,把烟袋递给老令公。老令公抽了三四斗,侯老运又接着抽。俩人你来我往只是抽烟,谁也冇注意到运大娘看着小乐扑嗒扑嗒在流眼泪。

  运大娘垂泪伤心。运大娘一伤心,就咳嗽起来,一咳嗽,鼻涕一把泪一把双管齐下了。侯老运看见了,就劝老伴儿小声点儿、忍着点儿,甭把小乐惊醒了。侯老运说了老伴儿又对老令公说:“你大嫂呀,她是又想起了俺那死去的儿,要是大食堂那会儿这么多粮食,俺那孩子也不会连病带饿死了。要是有他,比小乐还大五岁呢!俺也孙男嫡一大片了。”

  侯老运这么一说,老伴儿说啥也忍不住了,趴在小乐身上抽泣起来,剧烈地咳嗽起来。侯老运赶紧站起来轻轻捶打老伴儿的背,帮着止咳,并小声劝老伴儿:“小声点儿,小声点儿,甭把小乐弄醒了。”

  小乐还是醒了,翻了一下身,迷迷糊糊睁开眼,使劲儿霸瞋了几下,看见运大伯在自己跟前,运大娘泪汪汪坐在自己身边,也冇多想,就赶快坐了起来,说客套话:“运大伯、运大娘,您俩来啦。”

  老令公忙指着地上那提兜儿喜滋滋地对着小乐说:“小乐,你看,你大伯、大娘提着鸡蛋来看你啦!”

  没等小乐说话,侯老运就对老伴儿嚷道:“你看你,真是老糊涂了,光知道哭哭哭,把小乐都乱醒了,天也黑了,你的正经事儿还冇说呐,快对杨中大兄弟说吧!说了,咱该走了,该回家烧汤了。”

  运大娘这才忽然想起来,“对,对,对,是哩。杨中大兄弟,喀喀。”咳几声,接着说:“俺想跟小乐瞅个媳哩,是俺娘家远房侄孙,等麦罢……喀喀……”运大娘一提劲儿一高兴,又剧烈地咳嗽起来。

  就在这时候,只听赵善人大着嗓门儿在门外喊:“小乐、小乐,快坐起来,我给你擀了一碗面条,快坐起来吃了,听你栓叔说今儿个上午你都冇吃饭。”

  赵善人端着饭碗进屋来,见侯老运俩口在,打过招呼,说过客套话,就把一大海碗喷喷的面条递在小乐手里:“快吃吧,小乐,眼见着这半月你一天比一天瘦哩。刚才我在地里点玉蜀黍,跟你栓叔还说,早几天就该叫你把脚脖子崴了,脚脖子不崴,你咋能躺在上歇两天么,挣不完的钱哩!吃、吃,先把荷包蛋吃了。好吃吧?这面,我是用鸡蛋和的,俩鸡蛋和了一疙瘩面,就给你下了这一碗。常说,头锅饺子、炝锅面,好吃,不够吃,我再跟你做。你栓叔叫我先回来,就是叫我给你做可口的饭哩,怕你爹笨手笨脚不会做。啥?她大伯你问啥?噢,点玉子呀,快了,我来的时候咱三家的都快点完了,这会儿,怕大栓他们正在下晌儿的路上哩。老云嫂,他家那小六呀,甭看人小,今儿个下午点玉蜀黍可不比大人少干一点儿活,小六儿嘴能,小手也利索着呢……”

  侯老运知道今儿个赵善人的话匣子又打开了,她的话匣子一打开,旁人甭想插进嘴来;侯老运不想和赵善人在这儿张广李广瞎胡扯,就对老令公说:“大兄弟,那俺走了,你嫂刚才说那事儿,赶明儿麦罢了,我紧着跑跑。你放心吧,一准儿能成,像小乐这样的好孩子,打着灯笼都不好找哩!”

  赵善人也跟着夸小了:“是哩,小乐这麦里可帮俺大忙啦,要不是大栓和老杨哥家这几个孩子,又是碾场又是垛麦秸垛,光靠我一个人,真能把我难为死。嗯,老运大哥,你刚才说,啥事儿呀?都恁大岁数了,还叫你紧着跑。”

  侯老运说:“咳,也冇啥事,就是你大嫂想跟小乐说个媳,是她娘家侄孙;我见过,那闺长的可俊了,要脸儿有脸儿,要个儿有个儿,今年才二十岁,水水灵灵一个好闺哩!”

  赵善人听到侯老运跟小乐说媳的话,刚刚还喜形于的脸,立马乌云笼罩、阴沉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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