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
操场,单看这俩字,可甭误以为是小学生上体育课的地方。这里的场指的是咱老百姓打麦晒粮食的地方,单说操,是操持,筹办的意思,那么,这场又是怎么操成的呢?
先将一块生地,铲除杂草,最好连草根都剜掉;然后平整,再用耙来回耙几遍,暄土能有二指深最好。耙好了,再平整,将耙出来的棍棍棒棒、砖头瓦块都捡出来。平整好了,就泼水;水要泼匀,最好用马瓢一瓢一瓢挨着泼。墒好了就少泼,干涸的太很了就多泼点儿。总之,以泼透接墒为准。泼多、泼少,泼不匀都不好;泼多了,把地洇的稀巴巴,操出的场好裂缝;泼少了,操的时候,石磙一碾,人一糟腾,就成土面面了;泼不匀,湿的湿,干的干,操出的场会坑坑洼洼不平整,打麦的时候藏麦籽。水泼好后,稍停一会儿,等水滋洇到土里,地面不粘脚了,再均匀地撒上一层麦秸。麦秸有二指厚就中,厚了,碾的时间长,现在牲口是自己的了,要心疼牲口哩;薄了,牲口会踏出蹄印印,照样会藏麦籽。最后就是套牲口拉石磙碾,什么时候把地皮碾的结结实实,拔开麦秸一看,嗬!瓷瓦儿一样。再用锨把儿往上一杵,连个坑儿都杵不出来,惊叹一声,哎!中,石头一样硬。好场,就讲四个字:光、平、实、硬。这样,场才算操好了,操到家了。
这就是老孙头的经验,老孙头跟进东他老爷扛长工时,进东他老爷就是这样要求他的。今儿个咱这场,有老孙头,再加上老令公,这俩老庄稼筋把关,肯定能操出咱前街第一份好场来。
场上,孙大栓、进东、小乐、小军个个悠然自得地挑着水。看他们,匆匆匆,小碎步迈着,水桶谐着扁担的节拍上下忽悠着,咿呦,咿呀呦,吱吱呀呀,扁担在唱歌,水桶在跳舞呢!杨三、杨四、小五、小六、小风也都端着盆盆罐罐送水呢,你追我赶,嘻嘻哈哈。振海媳掂着大肚子指点着这帮孩子把水一一倒进水桶里,嘱咐孩子们别把衣裳弄湿了。小六说,湿了才好呢,凉快,停会儿,俺还蹦到坑里洗澡呢!
老孙头,老令公,赵善人这仨人呢?那不,正弯腰弓背,手里拿着马瓢泼水呢,看他们那认真劲!舀一瓢水,胳膊往后一缩,又猛地往前一伸,顺势悠着划过一个圆弧,瓢里的水就象折扇的扇面铺闪开来,轻轻地均匀地压落在地上。只有这样泼出来的水,地面上才不会因水的冲击而溅起一个个小坑。
进东挑水过来,愣着看他仨泼水,心里也想试试,于是就放下水桶,接过赵善人手里的马瓢,舀水一泼,一瓢水哗啦一下泼出去了,把地面上的暄土冲起一个圪垯,溅起一个水坑儿。
老孙头看见了,对着进东发脾气:“你个地主羔子,挑你的水去,谁叫你泼水了,要是当年叫你爷看见了,非朝你头上敲出仨青疙瘩不可,快去挑你的水去!”
赵善人说:“我说他大伯,你少说进东他老爷,他爷中不中,进东他老爷,他爷剥削你,与进东毫不相干哩,进东连他老爷的面儿都冇见过。因为他老爷,进东连个媳都冇寻上哩。再说,进东他老爷的骨头恐怕早就沤成灰了。你也知道,进东他老爷是令公他姥爷哩,你冇听见进东给令公叫表叔吗?甭谁的面子都不给!”
老令公听见了,对赵善人说:“他二堤婶,老孙大哥就是那么个脾气,俺不介意,要说,俺姥爷,咱这三里五村的,还真冇人念他好,谁提起他都骂他哩。听说,谁上他家麦茬地拾个麦头,就能把人家打一顿,老孙大哥比我大五六岁,给俺姥爷扛长工的时候也顶多十五、六岁,听说冇少挨俺姥爷的打,咋不恨他呢?他真要心慈,也不会把俺娘撵出家门,俺娘也不会生下俺就死了。他六亲不认哩,他家那么多地,给俺两垅,俺爹也不会领着俺拉棍儿要饭。哎,不说了,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了,如今俺这不是也有十几亩土地了吗?
孙大栓挑水过来,接过老令公的话茬说:“是哩,还是现在的政策好,人人都有地种,想咋种就咋种,人人都是土地的主人哩,你老孙大哥,老杨大哥,二堤嫂,现在不都是地主吗?”
老孙头直起腰,翘着灰白的山羊胡子笑着说:“大栓,你说的是哩,正因为咱都是地主,地是咱个人的,要还是生产队那个熊样子,我还懒得说他呢!不打粮食,少打粮食又不是饿我自己。现在可不一样了,少打一粒麦,你自家的囤里就少一粒。叫你说这场不操好中不中,我说进东,也是为他好哩。哎,大栓,我叫令公回家歇,他就不回,泼个场根本用不了这么多人,这两天他都冇好好吃饭了,你看他非强撑着。”
没等老孙头把话说完,令公老汉就赶忙为自己辩解:“大栓,你去挑你的水,我冇一点儿事。”老令公看到小乐挑水过来,接着说:“不信,你问问小乐,昨儿个里我吃饭了,这又歇了一,咱庄稼人的身子没那么金贵哩。你看,我这不是满身都是劲儿吗?”说着,令公老汉伸了伸胳膊,踢了踢腿。嘿,看来还真蛮有劲儿,挺利索呢。老令公继续说:“说实话,大栓,俺现在就想把场操好,上地去割麦,马上就碾场,眼看着一袋一袋的麦子入俺的仓!”
杨乐说:“大伯、栓叔,俺爹高兴,就叫他干呗。”
孙大栓见小六,小风端水过来,逗乐说:“呦,这两员大将今儿个可冇少掏力呀,可甭把俺六儿、风儿累的不长啊!”
说着。大栓从兜儿里掏出几支烟,分别递给老孙头、老令公和小乐。大栓看一眼挑水过来的进东,催道:“进东,快点儿,给支烟。”然后,又用商量的口气和气地问老孙头:“老哥,咱稍歇会儿中不中?现在已泼多半儿了,歇会,喘口气,今上午咱怎么也是下个早晌儿。”
老孙头爽快:“歇就歇嘛!问我干啥?俺都听你的哩。”老孙头瞅一眼几个孩子,叫道:“小六,小风儿,你们几个快过这边儿来,你们几个甭掉到坑里。”说着,老孙头放下手里的马瓢朝北走去。
赵善人看到老孙头到北边儿柴禾垛后方便去了,就逗小六:“小六,你再溜夏明,你们今儿个早上溜夏明啥来着?”
赵善人一给提头,小六、小风、小五仨人马上开腔了:
夏明精,夏明能,
夏明会扯钢丝绳。
钢丝绳,吊楼板,
钢丝绳断了,
楼板完蛋了,
夏明气坏了。
老令公赶紧制止小六:“小声点儿,夏明跟你老孙大伯叫姑夫呢!”然后又对孙大栓说:“听说,他们几个的生意还不错,来订楼板的人还不少哩。你看吧,往前他们的生意肯定差不了。眼前是个好麦季,要是再弄个好秋季,秋罢盖房的家户肯定少不了。”
赵善人坐在水桶上,大腿压着二腿说:“嗯,她令公大伯现在也跟着大栓学的生意长生意短的。那你啥时盖——”话没说完,赵善人瞅一眼一边儿坐着的小乐,把话头儿赶快咽回去了,忙岔开话儿说:“是,是。他们的生意不错,四月八会那天,楼板断的。嗨,你看我,咋又提四月八会呢?”
老孙头方便罢从柴禾垛后面走出来,边走边吆喝:“中了,甭歇了,会儿大了,不好,前面的干了,后面的还粘脚哩。咱一口气把水泼完了,把前面泼罢的场再潲上一遍水,铺上麦秸盖着,叫水多往下滋洇,咱下午再用石磙碾。干吧,干完了,咱回家躺在上歇。”
孙大栓领着杨乐、进东、小军和一帮孩子挑水去了。这会儿冇水泼,他们几个这便又扯到了夏明身上。老孙头说:“刚才小六、小风溜嘴儿我听见了,哪是钢丝绳断了,是楼板不结实。吊的时候楼板两头儿的插椽的把楼板扯裂了,楼板落地断了。我那会儿在,亲眼看见的,我咋都不相信那些洋灰块块比咱木梁、木檩、木椽结实。可冬耕非说洋灰的牢固,他说城里的楼,大桥都是洋灰的,楼还高,大桥上还跑汽车、火车哩。冬耕说是啥保养期不够。说的再巧,我还是不相信那些洋灰块块,石头蛋子会好到哪儿。我在咱村领作盖房有几十年了吧?啥好啥坏还能瞒过我的眼?还拿振海来压我,还说叫我问问振海就啥都知道了。屁!论盖房,他们几个走的路还冇我过的桥多,我吃的盐比他们吃的饭都多哩,在我面前瞎显摆!就甭说夏明给我叫姑夫那回事儿,他仨搿伙儿,打一开始我就冇看好,这仨人凑到一块儿,还能磨出啥好趼来?我就佩服人家大栓和小乐俩人搿伙儿哩,弄啥啥成哩!”
“老哥哥,又说我啥呢?”孙大栓挑水拐回来了。
赵善人忙搭腔:“夸你呢!”
振海媳也说:“栓叔,俺爹真夸你呢!”
老令公抢着说:“真夸你呢,大栓!”老令公忽然想起自己曾错怪过大栓,自责着心疼大栓说:“大栓,叫小乐和进东挑吧!你坐那柴禾窝儿里歇会,也都五十拐弯儿的人了,你看你今儿个比他们年轻人一挑也没少挑。”
“嗨,现在我这身子骨,挑一晌午水还不成问题,赶快泼完把场操了,俺和小乐还有其它事儿呢!”孙大栓挑着空桶边走边说。正好迎面跑来小六和小风,孙大栓又笑着对孩子说:“我的好乖乖,慢点儿跑,看一盆儿水溅的还剩几口了?”
小六冇理会大栓的话,只顾跑,小六在前跑,小风在后追,小六说:“你撵呐,总撵不上俺,风妞儿,风妞儿,疯妞儿。”
小风也不示弱,嘴巴也利害,还牙:“六小儿,六小儿,在锅里把你一馏,你就小了。你跑的快,可你总冇我盆里的水多吧!”
小六前面一遛小跑,小风后面小跑紧追,哪还管盆里的水多少呢?跑到场里了,俩人还追呢。
这时候,老孙头看见了:“哎呀!我的俩小祖宗,才泼罢的场呀!看你俩都踩成脚窝窝、泥窝窝啦。甭往里跑啦,快退出来吧,我的小祖宗呀!”
老孙头这一咋唬,小六发觉跑错了路,慌忙掉头往回跑,这下可好,正与小风撞了个头,俩人手里的盆儿咣当一声都落地了。小风也被撞倒了,坐在泥窝里,嘴里骂着小六嗷嗷嗷哭起来。小六这鬼东西,一看势头不好,哧溜一下跑走了。
振海媳丢下手里的活儿,要去扶小风出来,老令公制止说:“小风她妈,你甭去。叫小风自己出来,你一去,再踩些脚窝,和成泥,不好干哩。”令公老汉就哄小风:“风儿,来,来,站起来,啊!甭哭,停会儿抓到小六,我非朝他屁股上打两颇鞋不可。来,把盆儿也拿出来。”
小风出来了,老令公对振海媳说:“小风她妈,领着小风回家吧!身子也不方便,不叫你来,你非来,回家给小风换换衣裳。”
振海媳不在乎地说:“冇事儿,大叔,甭管她,天热,又不冷,泥就泥吧。现在换了,到天黑还不照样一身土,一身泥。风,去吧,找你小六哥玩儿去;你看小六在那儿揉麦吃呢!”
小风跑着去找小六玩了,老令公又对振海媳说:“那脚窝窝可别动它,等操场的时候,脚窝里要有泥,把泥挖出来,垫些湿土就中,要是现在去杵弄它,嗨,越杵弄越粘,干了还好裂缝儿。”
振海媳说:“大叔,看你和俺爹今儿个活儿做的这么细腻,总不能一个麦籽儿都不叫抛洒吧!还冇见着粮食哩,看你俩对粮食亲的?”
赵善人在一旁插科说:“是哩,振海媳,你老公公对这场比照顾你婆婆都周到哩。”
这个赵善人,看来率劲儿又上来了。这会儿就剩他们四个人在泼水,俩大伯哥,一个侄媳,任谁都不是开玩笑的对象,可她还是忍不住。都忍了大半天了!再忍非憋死她不可。你听,赵善人开腔说:“真的,老孙大哥,我说的对不对,你对振海妈有没有这么耐心过?”
这时候,大栓挑水过来了,笑哈哈说:“二堤嫂,谁亲不亲,都冇你对俺二堤哥亲哩,看你一年朝煤窑上跑多少趟?”
“呦,呦!我说我的屁股咋疼哩,原来是谁家的小狗儿冇‘栓’呀!”赵善人向来就不是瓤家儿,啥茬儿对啥话她张嘴就来:“大栓,看你赶活儿、赶扯得头上都冒脚汗了,屁都冇顾得上放吧?这会儿,场快泼完了,这水你不挑也中,有屁就赶快放吧!”
赵善人和大栓不常开玩笑,可这小叔嫂开起玩笑来,也是放纵的很。大栓这会儿高兴,忙活一晌了,想轻松一下,就逗赵风仙,大栓知道赵风仙害怕长虫(蛇),就冷不防咋唬一声:“哎呀!二堤嫂,你后头有一条大长虫!”
赵善人真的“妈呀”一声,忙躲着向后瞅,惊慌失措踢翻了水桶,又绊着水桶,一屁股堆在了刚泼过水的地上,慌忙站起来,弄了一屁股的稀泥巴,两手都是。
于是,老孙头,老令公,振海媳都笑啊。进东挑水来了,站在那儿跟着傻笑。小乐弟兄们来了,也笑。小六、小风看见了,老远在那儿拍着巴掌,撒着欢儿笑。
赵善人跑到沟边上捡一根烂玉蜀黍杆,撵着拍打孙大栓。孙大栓孩子似的嬉笑着、跑着、躲闪着,仍嘻皮笑脸地逗赵善人,令在场的人真真格儿笑的前仰后合。
今天一个个都是咋的了,老倔笑了,老蔫儿笑了,平时不咋开玩笑的人今儿个这都又跑、又笑、又打、又闹的。今天仅仅是泼水操场,不知见了麦子,粮食入了仓,他们该会笑成啥样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