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
快要过节了。二芹想,天天这样跑着去医院照看建设,不方便,也不是常事。二芹准备把建设接回家来,二芹和建设姑商量,建设姑当然满心欢喜的同意了。
家,这是自己的家吗?不,不是。这是李建设的家,李建设一直就住在这两间屋里。他们“结婚”的时候,李建设收拾得干干净净,墙上还裱糊了报纸和画报。自打李建设出车,这屋就跟空着差不多,白天二芹去医院照看建设,里有时候还不回来。如今,二芹就要天天在这里生活了,住在这里,一日三餐吃在这里,守着照应那个半死不活的李建设,这不就是一个家吗?那么,这个家的主人呢?是李建设?可是李建设是一个人事不省,不会言语的呆子呀?那只有是二芹了。二芹稚嫩的肩膀能挑得起“家”这副重担吗?
二芹把那两间房又重新打扫一遍,把门窗漏缝儿的地方用报纸仔细糊了一遍;新疆这地方冷,风大,风钻进来,怕冻着李建设。二芹把炉子烘着,烧了两天,感觉屋里温度上来了,摸着火墙热乎乎了,二芹这才把李建设接回了家。
你看李建设坐在火墙边儿那傻样儿,他那眼珠子跟死鱼眼一样一动不动死盯着一个地方,呆滞的目光,呆板的表情,还时不时有口水从他嘴里流出,看上去跟个木头人差不多。
建设脖子里围那个又大又厚的棉围嘴儿,还是二芹给他做的呢。老家的小娃娃就戴这种围嘴儿,以保持衣服的清洁。湿了,转个圈儿,换个地方,一圈儿都浸湿了,再换另外一个。二芹做了俩围嘴儿,一替一换。咱老家有一句话,不虐孩子,不绐哑巴。建设现在既是孩子,又是哑巴,二芹打心眼儿里冇打算怠慢他,苛酷他。
是。在医院的时候,护士都知道二芹和建设的关系,都说二芹对建设可真好,几十年的夫都不一定有二芹细心、耐心、周到。二芹的所作所为,护士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呢。都知道,是二芹给建设喂汤、喂饭、喂水、喂药,是二芹给建设洗澡、擦背、洗屁股,是二芹给建设换洗衣服,给建设做大厚棉裤。
时间稍长,二芹和护士混熟了,好几个小护士都尊敬地给二芹叫大辫子。人心都是肉长的,就连建设的姑姑现在都把二芹当成自己的亲闺看待了。
二芹仍在看着坐在火墙边的建设,二芹心里说,建设这样也挺好,不哭、不闹,让吃就吃,叫睡就睡,让坐就坐,叫站就站,就是不会说话,不会哭,不会笑,不认人。喂就吃,能傻吃。二芹想,真要饿他三天,也不知建设会是啥情形?这可不能试。二芹也只是想想,二芹可冇那狠心。二芹巴不得建设今天、不,现在就康复了呢!康复了,二芹好回家找她的小乐哥呀。
二芹掐指一算,呦,快,眨眼离开小乐哥这都半年了。是呀,半年了!在这半年里,二芹尝够了人生的酸甜苦辣,二芹知道了什么是思念,什么是等待,什么是盼望,什么是望眼穿,什么是度日如年,二芹知道了泪水是咸的,哭哑了的喉咙是苦涩的。
杨乐哥,你知道这些吗?
杨乐哥,明天就是大年初一,在这大年三十儿晚上,你在干啥?杨乐哥,你想俺了吗?咱家现在是啥样子呢?咱家的地分了吗?俺在家的时候不就酝酿分地了吗?地分了好,地分了,就能施展你的本事了。俺知道你有本事,你曾对俺讲,你要科学种田,还要培育什么良种,你还对俺说,在农村这广阔的天地,你要大有作为哩,你现在作为了吗?俺知道,你绝对不是对俺吹牛,俺信你。小乐哥,俺曾想给你写封信,俺也写了,可俺又撕碎了,撕的粉碎粉碎,叫风刮跑了。俺冇法儿给你写清,俺咋说俺在这儿结没结婚呢?俺一天一会儿也冇给李建设过过,可明明是俺见天儿擦屎刮尿夫一样侍候他呀!你叫我咋对你说呀?一封信,几个字,能说得清吗?俺想了,等建设的病好了,俺就回去,俺要当着你的面儿,把一个清清白白,干干净净的二芹交给你,你一定要相信俺,俺今生今世只属于你一个人。小乐哥……
外面起风了。风把门儿哐当一声刮开。外面的天好黑!
响声,挠乱了二芹绵绵的思绪,二芹擦了擦,揉了揉模糊不清的双眼,站了起来,重又把门关好。
对,得把门儿关好,外一——,哎,要是小乐哥在就好了。有小乐哥在,俺啥也不怕了,他那大高个儿,他那强有力的拳头,就是坏人来了,狼来了,也不是他的个儿。可如今,都回家过年了,就连把大门的王大爷也被闺接回家了,诺大一个院子,就剩下俺和建设俩人了。俩人?建设还算个全乎人吗?
听外面的风,越来越大了,哨子一样尖叫,真慑人。外面是啥沙沙响?象有人在走动。不会吧?都这么晚了,又有风,有谁不在家守岁团圆,来这儿吓唬人呢?二芹有些害怕,找一把铁锨,把门儿顶上。
外面的风仍在号叫着,门和窗都关严了,仍有沙子钻进来,二芹咂下嘴巴,轻轻硌下牙,碜。二芹找来几张旧报纸和一把螺丝刀,搜巡着门上透风的缝儿,一点一点把门和窗户上的缝儿塞严。自己事小,可不能叫那个哑巴孩子受委曲呀!
因为风大,炉子时不时往屋里倒烟,一股呛人的臭鸡蛋味儿,呛的二芹咳嗽起来。这妖风,吃晚饭的时候,天还好好的呢,咋说刮就刮起风来呢?要知道刮风,说啥也不加这么多煤。哎,本想多加点儿煤,早点儿睡,里也不想再起添煤了,这两天感冒了,吃饭的时候一边儿想小乐哥,头就有点儿疼。想早点儿睡,这也睡不成了。煤加的多,煤的潮气又大,姑说烟囱也该掏了,风又这么大,不往屋倒烟才怪呢。昨天姑还一再嘱咐说,可得小心煤气中毒呀。想到这儿,二芹心里咯噔一下,赶快站了起来,来到窗户前,把窗户打开了一条缝儿。
就在这时,只听里间“嘭”的一声,紧接着就是啥东西倒塌的声音。二芹冲进里间,顿时傻眼了——火墙崩塌了。屋里,浓烟,灰尘弥漫着,啥东西都看不清了,二芹摸着来到建设身边,弯着腰看,建设腿上、脚上压着几块崩掉的土坯。但建设岿然不动,仍端坐在那里,二芹麻利地掀掉了建设身上的土坯。
咋办?对,先把窗户打开,屋里的烟太浓,怪味儿太大、太呛人了。二芹打开窗户,一股风嗖一下灌进屋来。冷,就冷点把,总比被呛死强。
烟雾漫漫从窗户里往外飞,飘浮着的灰尘徐徐降落,屋里渐渐清晰起来。火墙边,崩落的乱糟糟的土坯,火墙旁那张小桌子上的盆、碗碎了,挂在火墙上的围嘴儿也被压在了土坯下面,上,所有的物件上全是黢黑的煤烟灰。再看看火墙边坐着的李建设,被熏的乌眉皂眼儿黑不溜秋成了一个非洲人。
二芹倚在门框上瞅着眼前这片狼籍,发愁,一筹莫展了。直倚到脚手发冷腿发麻时才意识到屋里还有一个半死不活的李建设坐在那里。自己都感到冷了,那个冇一点儿火气的人不知该冻成啥样了。二芹赶紧把窗户关严,自言自语道:快收拾吧,还等谁呢?
二芹端了盆凉水,又提来暧瓶往盆里倒了些热水,拧干毛巾,给李建设擦脸,这一擦,建设成了三脸,真叫人觉着又气又恼又好笑。二芹只有可气、可恼的份儿,哪笑得出来呀!二芹洗了毛巾再擦,换了两盆水,才把建设的脸、手、身上彻底擦干净。
二芹说,坐着吧,我的爷,我的老祖宗,还得给你收拾铺哩。建设的是顺着火墙靠北面放着,不是正对着火墙,上没那么多灰尘。二芹就把被子拿到外间抖了抖,铺好被窝,就提前抱着把建设弄到了上,给建设脱了衣裳,把他捂到被窝儿里。说,安生睡吧,我的爷。
安顿好建设,二芹这便稍微松了口气,可是,当二芹转脸看见崩塌的火墙时,便又作难发起愁来,怎么办?这大冷的天儿,没有火墙咋中呢?要是我一个人,拱到被窝儿里咋都中,可还有一个半死不活的老先人呢!他冇一点火气呀。哎,要是小乐哥在就好了,可到哪儿去叫小乐哥呢?听说老家比新疆天黑的早,这会儿小乐哥恐怕早睡觉了。去找建设的姑?可这连部离他们家有一里多路呢,外面又黑,风又大,俺一个人,不敢,这可咋办呢?
咋办呢?咋办呢?哎,看来只有自己动手了。
二芹看了一下,火墙全是用土坯垒成的。二芹数了一下,被崩落下来的坯块总共是十五块,其中有四块被摔烂了。二芹又仔细端详了火墙的结构,火墙共有四个腔室,竖着相互贯通,烟随道上去了,再下来,下来了再上去,来回转折四次最后被烟囱抽出来。二芹见过老家的炕头,其实道理都是一个样的,只不过老家的炕头是平的,这儿的火墙是立着的。
现在的问题是,咋想法儿把崩掉的十五块坯比葫芦画瓢儿垒上去就中了。垒墙就得有泥,泥从哪里来?和泥就得有土;土又从哪里来?到外面去找土?甭想,外面的冻土少说也有尺把儿厚,咋办?
二芹寻思着,看见地上的烂坯块,心中已经有数了,把坯块砸碎,坯块不够,就把外间支撑面板的堆子拆了。
办法有了,说干就干,二芹找来锤头,哼哧哼哧砸坯块。哼哧哼哧一大晌,二芹额头上都渗出汗了,手上有土,冇法儿擦,二芹就用袄袖蹭,一蹭就蹭出个大脸来,当然,二芹还不知道。
坯块砸碎了,二芹舀来水和成泥,准备把坯块往上垒。没有瓦刀,嗨,用啥瓦刀,常说,齐不齐,一把泥。况且咱又是打小玩儿泥的老手,小时候跟着小乐哥甩泥窝窝,捏泥人,还玩儿过尿泥呢!对,冇瓦刀,就用五指耙,抓把泥往上糊呗!
二芹就抓泥,一把一把往上糊,二芹再拿坯,一块一块往上垒,还真象那么回事儿。有瞎缝儿,二芹就抓把泥用手指头往缝儿里滋。坯块大了,不合适,二芹就拿来菜刀,把坯块劈开,一招一式,象模象样。
洞口越来越小,烟囱开始抽烟了。嚯,炉子被抽燃了,从洞口往外窜烟,还熏手,熏脸呢。二芹看一眼地上的土坯,还有四块,把这四块坯垒上,就大功告成,二芹更来劲儿了。
也许是二芹用力过猛或是弯腰过快,二芹突然感到有些头晕,怎么?浑身咋冇一点儿力气呢?头咋隐隐作疼呢?二芹努力想直起身,可二芹一下子摔倒了。二芹忽然意识到,煤气,一定是煤气中毒。二芹就往外爬,爬到门口,艰难地把门打开了。二芹趴在门口,把头伸到门外,大口大口呼吸着,喘着粗气。
约有半个时辰,二芹感觉头没那么沉了,头脑清醒多了,忽而想起了建设;二芹扶着墙站起来,踉踉跄跄晕腾到里间,掀开建设的被子,抱着、拉着、拖着建设往门口拽,二芹把建设抱在自己怀里,一同坐在了门口。二芹感觉到,李建设可能冇事,看他的呼吸,仍和往日一样均匀。二芹想,可能是自己干活儿离火墙太近,吸入的煤气太多的缘故吧!要不然,建设咋一点儿事都冇呢?
二芹重又把建设搬弄到上,给他盖好被子。二芹看见那洞口还在往外冒黑烟。二芹想,算了,这火墙今儿个也不垒了,炉子也不让着了,绝对不能再出啥意外了,冷就冷点儿吧。二芹就走到炉子旁,把炉盖打开,把炉子里的碳全部扒拉了出来。
二芹关了门,强支撑着简单收拾了东西,准备上睡觉,无意中从镜子里看见了自己——那是二芹吗?浑身的泥土,黑灰,满脸都是黑道道儿。二芹忽然觉得自己好可怜,好委曲,二芹不由自主地流泪了,泪水顺着面颊往下流,两道泪痕是白的,滴落下来的泪水是黑的。
外面的风,仍在怒吼着。
透过窗户,二芹看到的是漆黑的。啊,今日是除夕,大年三十儿团圆。团圆,跟谁团圆?跟李建设团圆?跟这些些砖头瓦块团圆?跟死神团圆?难道,难道这就是我的命?这是过的啥龟孙年呢!
二芹有些心烦意乱,心里憋屈,压抑,就把窗户打开一条缝儿,想吹吹风,风挤进来,沙子扑打在二芹脸上,二芹没理会,任随风吹,任随沙子的抽打。二芹只是眼巴巴的望着家乡的方向。
望啊望,泪水流啊流,望眼穿,泪水长流啊!
泪水长流啊!可是思乡的泪水?孤独无奈的二芹,会不思乡会不想念他的小乐哥吗?那不是吗?那不是小乐吗?还有小广、小松,那是西高地、庙屋、双柳树,对,还有小六。小六在溜嘴儿,腊八、祭灶,年下来到,妮子要儿,小子要炮,老婆婆要衣裳,老头儿打急慌。听到了,噼噼叭叭的鞭炮声,哧——噔,哧——噔,是谁家点炸雷,哧噔——哧噔——。
除夕啊,万家团圆我不圆呐!
冷了,二芹把窗户关上。想啥呢?白想,洗洗脸睡觉吧!二芹去舀水,水结冰。二芹倒暖瓶里的水,有半口。算了,脸也不洗了,就这样睡吧。
呦!屋里都结冰了,建设呢?二芹忙把手伸进建设的被窝,摸建设的腿,凉,冰凉。二芹急忙拿来自己盖的两条被子盖在建设身上。二芹又摸建设的眉头,发现建设的嘴唇有些发清。冻着了,建设肯定是冻着了。二芹就责怪自己把窗户开的时间太长,二芹有心想去把炉子再生着,可火墙冇垒好呀,不中。二芹就从柜里拿出一堆以前建设穿的旧衣服,一件件抖开往建设的身上盖。可二芹马上又意识到,不中,这么重的东西压在建设身上,一还不把建设压死。
对,怕什么呢?羞,怕什么样羞呢?擦屎刮尿我都替他做了,澡我都给他洗了,背我都给他搓了,还怕什么呢?俺是他,俺是他妈,俺是他奶奶。对,就给建设拱一个被窝。他暖和了,俺也不冷了,相互取暖吧!于是,二芹脱了外罩,和衣躺在了建设的被窝里,紧紧的,紧紧的把建设搂进了自己的怀里。
二芹又流泪了,泪水滴落到建设的脸上。建设你知道吗?你难道真的冇一点点知觉,连一点点感觉都没有吗?你可知道二芹的泪为啥流?为谁而流吗?千里万里的杨乐呀!你可知道此时此刻二芹在流泪,那泪,为谁而流吗?
建设不知道,建设似是一具僵尸,躺在二芹怀里,任随二芹那叭叭滴的泪水滴在他脸上,哪有一点儿知觉和表情!
杨乐也不知道,此时杨乐刚从楞子家喝罢酒,迎着风,踏着雪走在回磨屋的路上。杨乐喝醉了,不,是雪醉了。其实杨乐也流泪了,杨乐流着泪说他也吃了称铊了。不过,杨乐可冇你二芹哭的厉害,杨乐劝勉自己:男子汉,咋流泪呢?看你那熊样?擤把鼻子,擦干泪吧!
二芹还在哭,呜呜咽咽。
呜呜咽咽哭着的,还有外面的风。风?是在哭泣吗?它是在和着二芹哭吗?都甭哭了,越哭越伤心,会哭坏身体的。风儿,你劝劝二芹吧!甭叫二芹哭了。
二芹的泪水不能哭干啊!
人的一生不可能没有眼泪相伴啊!难道、难道会有没有眼泪的人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