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第二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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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四

  昨天晚上,杨乐长这么大,第一次和他爹拌了几句嘴。

  最近十来天,孙大栓和杨乐俩人倒卖鸡蛋的生意也不好做了。天气冷,鸡不好好下蛋是一。二是节这不眨眼就到了么?冇钱割肉吃荤,大过年的,总不能不叫孩子们吃一两顿素饺子吧。节俭一年,不吝啬这一两天哩。得攒几个鸡蛋准备过年哩。

  这样一来,鸡蛋就不好收了,前段时间能转上四五个村,一个人就能收上二三百个鸡蛋。现在不中了,转一下午,转十个八个村,喉咙都喊哑了,俩人也顶多收上百十个鸡蛋。百十个鸡蛋,块把儿钱,俩人再吃吃饭,顶多保本儿,净落个白跑腿的。

  孙大栓对小乐说:“算了,这生意咱停了,不做了。振海工地上的人不也都从齐原回来了么,咱也该歇几天了。趁歇咱把磨修修,该叫它响起来,转起来了。小乐不知你注意没有,进东家磨屋这几天磨面的人排长队,争磨还吵架呢。咋不争不吵呢?要过年了,谁家不磨点儿过年面,家家磨,都挤一块磨,咱全村就两盘磨,听说后街那盘磨早该锻了,就连进东家那磨现在也不好用了,推一斗麦,成晌儿还推不下来,转那磨圪)转的头晕、急人。这几天就有好几个人问咱的磨咋还不开磨。”

  小乐也说:“是哩,栓叔,也有好几个人问我咋还不开磨,三堆今儿个早上还问我呢,说他家早两天就冇喝糊涂面了,一天三顿都是煮玉蜀黍子吃。老粪叔擓着笆斗在进东哥家磨屋都排两天队了,不知今儿个轮没轮着。栓叔,咱现在开磨,中哩,是时候哩。”

  杨乐和他爹就是因为修磨才磨的嘴。

  昨天晚上喝汤的时候,小乐给他爹要钱说修磨。老令公一听说要钱修磨那是一百个不答应,一连几个不中、不中、不中,头摇得象拨浪鼓一样急遽和肯定,固执地对小乐说:“甭想,你要修磨,钱一分都冇、一分都不给。甭想。”

  老令公坚持着说:“磨,是原来队里正用着的,修它干啥?等见了利,机器不转了再修也不迟嘛!现在还不知道有没有人来磨面,来磨面的人多不多;还不知道磨面的生意中不中哩。先下那么大的本儿修磨,万一冇人磨面,万一机器毁了、烧了,那咱不赔老鼻子了?冇把握的事儿咱不能做,不敢冒险哩。叫我说,还不胜把那些玩意儿拉到刘光废品上卖了,反正多少也有钱赚,我看你和大栓卖鸡蛋就中,三堆他们去振海工地上干活儿都中,钱多现活呀,也不扎多大本儿,我咋想磨面都不中哩。”

  小乐反问:“爹,你咋知道不中哩,咱又冇磨,你又冇试。当初俺和栓叔卖鸡蛋你就说不中、不中,现在咋又说中了呢?磨面这事儿俺和栓叔反复分析罢了,磨面中哩。”

  老令公蛮横地说:“你分西﹑分西,你咋不分东哩?小乐,我给你说,你今儿个就是说一千道一万,我也不会同意叫你拿几十块钱去修磨,去打水漂哩。不错,这钱是你挣的,可你还年轻,还不知道锅是铁打的;这家,现在还能叫你当,这钱,我得给你存着、放着、攒着,留着给你盖新房、娶媳哩。你都不想想,和你一样大的,都有当爹的了,比你小的赵广都订亲了。可现在,咱家连个房都冇,连媒婆都不踏咱家的门坎。你说,这钱不用在刀刃上,咋能叫你胡乱统呢?反正,就是不能乱这钱,不能叫你把这钱拆零散了。你栓叔不是早就夸下海口吗?不叫咱往上贴一分钱,赚了咱两家二一添作五,赔了他兜着。这回他也挣了近二百块,叫他先把修磨的钱垫出来,等磨面赚了钱再还还给他,不也中吗?”

  小乐急了,反问爹:“爹,你咋想这样说话呢?明明是你在胡搅蛮缠不讲理嘛!两家的生意,咋能搁在栓叔一个人身上担风险呢?”小乐稍微平息了一下心中的火气,继续说:“爹,平时栓叔少帮咱了吗?你咋会忘了呢?卖鸡蛋这钱咱是咋挣的?要不是栓叔先把本儿垫上,又从小秀她姥姥家推来自行车,咱挣钱?挣个白瞪眼哩。”

  老令公哈嗨叹息一声,压底声音,诡秘地说:“小乐,这话你说的就不对了,啊!你栓叔是个好人,是冇少帮咱。可你俩蛋生意,你栓叔沾咱的光哩。你想想,他要不是凑着你,阴天下雨他连车都推不动哩,王堤那大堤他都翻不过哩。人呐,都是相互借光。我还怀疑,你俩做生意,大栓管着钱,也不知他少给你没有。哪有你心眼儿恁实诚的。人心隔肚皮,肚皮隔毛尾,谁私下都打个小九九哩。”

  小乐这下火了,质问爹:“爹!你咋能这样猜疑栓叔呢?栓叔是个啥样的人,这多年咋帮咱,你该比我清楚呀?咱就是不谢人家,可总不能说忘恩负义的话吧!你以前常对俺兄弟几个说,做人要老实,要有良心。可今儿个你说出这样的话,你的良心哪儿去了?你说出这样的话,我都快不认识你了!你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小乐火,老令公齁急了:“啥,你说我是小人?说我冇良心?真你他妈的反了,现在还冇到你教训我的地步!”老令公咽了口唾沫,又蛮横地说:“就算你说我冇良心,我是小人,但这钱一分你都甭打算动!”

  爷儿俩,越缠越多,越缠越急。人,往往就是在将要失去理智的时候,说出做出一些不理智的话和事儿来。

  小乐嚷着与爹论理:“钱,又不是你挣的,你为啥不叫动一分?”

  令公老汉嚎着厉声责问小乐:“咋啦,钱不是我挣的就不叫我管啦?就不叫我啦?你娘这辈子一个子儿都冇挣哩,你还想把她虐死不成?我现在还能动弹,还能干活儿,哦,到我躺在上七老八十哼哈不能动的时候,你还用一根小绳勒死我,你还弄一包老鼠药药死我不成?把我的嘴粘住,饿死我不成?”

  杨乐的犟劲儿也上来了,任地说赌气话:“到那时,就是不叫你吃,不叫你喝,看你能咋着!看你这个爹是咋当的!竞说出这样不近情理的话。你说,你这辈子都干了点儿啥?跟着你要吃的没吃的,要穿的没穿的,要住的没住的,你这爹是咋当的?到现在,你还这么愚昧无知,思想保守,你是小农意识!你是吝啬鬼!你是葛朗台!”

  总之,杨乐此时把他爹恨得,恨不得把从课本上学到的最难听的字眼儿都用到他爹头上。

  看看老令公吧,老令公真的被激怒了,脖子上的青筋一蹦一跳的,血一股一股往脑门上涌,脸涨得比蛋憋屁股门儿的老母鸡脸都红。老令公再也忍不住了,“啪”地一下将手里的饭碗摔在地上,忽地站了起来,一步跨到小乐跟前,伸手朝小乐脸上就是“啪”的一下,脱口骂道:“畜牲,你还冇娶媳哩,你还是黄嘴角儿的雏哩,你的翅膀刚刚硬哩,就忘了爹娘。滚——,你给我滚——。”

  这个一向被街坊们称作老绵羊、老蔫儿的人终于也象狮子一样怒吼了、咆哮了。怒吼、咆哮得不可思意吗?哎,要说,这个小乐,气头儿上的话说的也太刻薄了点儿;你知不知道你爹常为冇给你弟兄几个带来啥福气而自责难受哩。常说,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你那几句话,是用刀子捅你爹的心窝呀!你爹叫你滚,你不吭声就算了么,你咋跟你爹年轻的时候一样不会服软呢?你不能跟你爹硬顶撞哩,看你说的话:“滚就滚,冇见过你这号儿爹!”你这不是硬撑着你爹,叫你爹下不来台,给你爹难堪,让你爹伤心吗?

  看把小五、小六吓的哇哇乱哭乱叫,一个拉着爹,爹呀爹呀喊;一个拉着哥,大哥大哥呀叫。小乐硬着头往外走,小六哭着拽都拽不住。

  杨军也来拉他哥,谁能拉得住气头上有杨乐呀。

  杨乐从家里冲出来,蹿过西高地,发疯似地朝着文岩渠方向奔去。

  杨乐走了,老令公扶着门框站着,不知为啥,老令公象一只丢了羔羊的老绵羊,咩咩咩伤心得痛哭起来。

  是呀,家里冇钱的时候,全家人过的不也欢欢喜喜、快快乐乐吗?可这段时间,自打小乐卖鸡蛋挣了几个糟钱,令公老汉就睡不好觉了。

  杨乐每天把挣来的钱交给老令公,令公老汉总觉得冇地方放。掖在身上吧,怕丢了;放在里边儿吧,怕淘气的小五、小六翻着拿去乱了;交给小乐妈保管吧,更不中,说不定她会当成擦屁股纸丢到茅厕坑里呢。放哪儿呢?令公老汉最先是用塑料布把钱包了,塞进墙缝儿里,可又一想,不中,万一被老鼠拉跑了咋办?这便又取出来,在屋里东找西找,找着了一个酒葫芦。这个酒葫芦还是令公老汉小时候从他姥姥家拿回来的(令公的姥姥就是进东的曾祖母)。酒葫芦口小肚大,青瓷,很漂亮,放钱正好,既隔潮,老鼠又咬不着。老令公就把钱塞进酒葫芦里,然后又在靠边的墙上掀掉半块坯,将墙馅儿掏空,把酒葫芦放进墙肚里,最后又将那半块坯堵上。老令公看了看,相信旁人绝对不会看出来他会把钱藏在墙肚里,他这才狡黠地笑了。

  尽管如此,令公老汉仍是有些不放心,每天从地里回来,一进屋,第一件事儿就是先瞟几眼那半块土坯。万一叫谁看出破绽了呢?家里也冇个院墙,屋上也冇挂个锁。虽说小乐妈在家,可也跟个余人差不多,把家里的东西光拿完她也不会吭一声。有时候,老令公睡到二半,明明知道听到的是老鼠嚼东西磨牙的声音,可心里就是疑心那响声是有人在撬那半块土坯。于是就小心翼翼地爬起来,爬到小乐妈那头儿,摸着那块冰凉的土坯,一摸就是半天,摸够了,心里踏实了,嘘一声轰跑磨牙的老鼠,这才再爬回去睡觉。

  令公老汉想:俺是不是对钱忒亲了?俺是不是忒恶强霸道了?俺咋能把着钱,藏着、掖着钱不叫小乐用呢?小乐又不是拿着钱去吃喝嫖赌,他是办正事哩。小乐说的对,这是骑马找马,是借鸡下蛋哩。一开始小乐也掰开揉碎给俺说了,可俺咋就听不进去,还动手打小乐呢?看看这段日子,小乐多不易呀!成天风里来,雨里去,起早贪黑,忙里忙外,还不都是为了这个穷家。说来说去,还是俺无能,叫小乐那稚嫩的双肩过早地替俺挑上了担子。和小乐一般大的孩子,赵广一不上学就上他爹煤窑上当了工人,小松从学校又去兵营。看看小乐比人家孩子多掏多少力吧!小乐心疼俺,可怜他几个兄弟,连学都冇念到头,就回家劳动了。老师说,小乐念书准会有出息哩;可是那龙门连叫小乐试着跃一下都没有,就跟俺在家捋锄桨了。是呀,俺这爹是咋当的呢?小乐冇屈说俺!

  想到这儿,老令公擦了把泪,站起来,径直朝屋里走去。爬上,摸黑掀开那半块土坯,伸手从墙肚里摸出那只酒葫芦。令公老汉把酒葫芦揣在怀里,下了。他决定现在就把这酒葫芦交给小乐。

  令公老汉想通了,自己这辈子也就这副德了,鸡蛋壳里发面,冇多大开头儿了。总不能再把小乐锁在笼子里吧!缚他不叫他飞吧。小乐是燕子痹,气大哩,把他装在笼子里,他会气死哩。小乐见天儿听收音机,你又不是不知道,哎,真是老糊涂了。

  令公老汉叫一声“小乐”。没人吱声。令公老汉马上意识到小乐哪在家呀!小乐不是叫俺给打跑了吗?小军去找他哥也还冇回来哩。那小乐会上哪呢?他兄弟俩会不会在牲口院儿磨面屋呢?这么晚了,俩孩子在外面干啥呢?小乐穿的衣裳恁单薄,会不会冻着呢?小乐受了那么大的委曲,俺小乐不会想不开吧?

  令公老汉急着往外走,猛又折回来,从怀里掏出酒葫芦,重又放回墙肚里,把那半块坯堵好,这才匆忙出了屋。

  是,黑更半的,咋能把钱揣在身上呢!

  令公老汉先去磨屋,磨屋黑灯瞎火的。令公老汉站在牲口院大声喊小乐、小军,冇人应,走近一摸,门锁着。那这俩孩子会去哪儿呢?去大栓家了?不会,这时候谁家不关门、吹灯睡觉呀?

  对,对。文岩渠,小堤上。小乐肯定是去那儿了。打二芹走后,小乐心里苦闷,常独自一人去河堤上看河里的水,这俺都知道。看小乐这几个月瘦了多少,咋会不瘦呢?小乐见天顾着俺这个穷家,心里还念想着二芹,体力、心里都不歇,会不瘦吗?真后悔呀!今儿个咋能动手打小乐呢?手咋恁痒痒呢?要是俺以后再动小乐一指头,俺非把俺的手剁掉不可!

  杨令公向着文岩渠的方向一遛小跑着,喊着:“小乐——小乐——,你在哪儿?爹错了,是爹错了,爹以后再也不打你了,你快回来睡觉吧——!”

  父母心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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