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第二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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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三

  齐原也下雪了。齐原的雪比咱家下的大,有四指深。

  常说,下雪不冷化雪冷。不错,晴冷,晴冷。振海工地上,刚和好的灰就上冻了。振海叫人把刚和好的灰马上拉到屋里,这样好一点儿,不冻那么快。可等从灰盆里铲到托灰板上,再朝墙上抹时,哪还抹得开呀。你看看抹得啥样?疙疙瘩瘩象糁馍一样粗糙。振海亲自试了试,也不中,也冇想出啥好办法。

  振海说,那就停工,歇班吧。

  歇班。打从家里来都冇象今天这样大停摆全工地几十号人一齐歇过。一听说叫歇班,看三堆高兴的,嗷嗷着从脚手架上跳下来,招集人回工棚打扑克。

  工棚里冷。咋会不冷吗?墙是用砖块干砌的,从里往外看,好多砖缝儿都透明儿哩;屋顶是用石棉瓦搭成的,石棉瓦恁薄,上面又有四指厚的雪,会不冷吗?

  三堆说,冷,咱坐被窝里,咱用被子捂着腿,再冷了就把被子披在身上,照样打扑克。

  还坐被窝里呢,看你那是啥铺,立砖上面平铺一层砖,就是,砖上面铺一层来的玉蜀黍杆儿或麦秸就成铺,连个逑单子都没有,还拱被窝呢!暖一晌被窝还冰凉呢。

  里咋办?里俩人搿伙拱一个被窝呗。咋迁就都中,咱出来不是想着享福来的,就这咱都知足,一天三顿饭有人给你做好,有工棚给你住着,这还不中?只要能把那两毛钱挣到手咋都中。大堆才好打发呢,给把草吃都中,有一立锥之地能安卧就中,里冷,冇人和大堆搿伙,显大堆被窝里臭,好放屁,还点大雷似的噔噔响,就连三堆都不跟他哥睡一个被窝,说大堆的屁真戗死人。大堆就自己睡,一个人睡在门口把边儿处,给大伙儿遮风挡雨哩。

  咱甭在这儿张广李广瞎胡扯了,看三堆他们玩儿的热火的,扑克牌一打,一快乐,一高兴,早把冷忘到九霄云外了。

  你看候宝他兄弟候顺脸上,一个、两个,都贴了八个纸条了。

  你再看三堆那一班儿,不贴纸条,不翻筋斗,而是往头上凿枣。这回三堆赢了,看三堆那狠劲儿,咬着牙,摇晃着拳头,曲着无名指,力聚攒上来了,照准进东的头,吭哧就是一下。进东忙揉脑袋,咝咝着凉气叫旁边的人看。都说三堆你也太狠了。真把进东头上凿了枣那么大一个青疙瘩。有人给进东打气,进东,赢了狠劲狠劲凿三堆,把他头上凿得浸血儿。

  大堆不会打扑克牌,大堆只看热闹,人家脸上贴纸条,他会指着说人家的脸象殡人时的圈,“嘿嘿,圈、圈”。这边儿翻筋斗,他会蹦着,跳着拍着手吆喝,“耍猴了,耍猴了。”

  现在进东赢了,在众人的鼓励下,进东拿出狠劲儿凿三堆的架式,大堆也在一旁为进东呐喊助威,“凿!凿!凿!”可进东只是样试着就是下不了手。看把大堆心急的,眉头上都鼓青筋了。众人都在喊,进东,下手,下手呀!凿!凿!凿!大堆在一旁等不及了,拔开众人,说时迟那时快,“噔”一声朝三堆头上凿了一下。看把全屋的人可笑得个个都是前仰后合。三堆发现是他哥凿了他一下,气真是不打一处来,操起一只烂鞋片朝大堆投去,骂道:死大堆,滚——!众人哄然大笑。

  笑声落。屋里渐又平静下来。该打扑克的又开始打扑克,该睡觉的又躺下睡觉,黑老三他们几个仍在拉闲寡儿。听听:

  “有些事儿呀,真是说不清楚,就说夏明家喂的那条狗吧,缺德的夏明给狗起了个少奇的名字。你说怪不怪,那狗早不死晚不死,偏在给平反的前几天死了,你说,这是不是天意?你咋解释吧?还有,死那年,东北都下石头雨哩,唐山大地震,山崩地裂哩,为啥大人物死,不说死而说陨落,大人物反上界星星哩。啥事?都是巧合吗?”

  “你那些封建迷信不能信,有一点,要记清哩,常说苦难之人,苦难之人,人这辈子谁没个三灾六难;做人,不能辱没落难之人,不能落井下石哩。是冤死在开封监狱里的。”

  “你说,要是这地打一解放就分给个人,也不知咱现在会是啥样子?要是不死,咱现在会是个啥样子?要是邓小平不三下三上,咱现在该是个啥样子?”

  “甭管啥样子,的恩情不能忘哩,没有这开国皇帝,咱这土地说不定还是地主老财的呢。”

  “是哩,是哩。只要以后甭一会儿揪这个,一会儿批那个,一会儿这阶级,一会儿那路线就中;还啥左派、,也不知有没有前派、后派、南派、北派。甭说别人,单说夏明,看看他身上曾有过多少头衔,还不知道以后夏明会当啥儿哩。咱家那一亩三分地也不知能种多久哩!”

  “嗨,历朝历代,都是场如战场哩,明争暗斗窝里斗,自相残杀,皇帝老子亲弟兄还争江山哩。也能理解,你叫我的江山坐不稳,我不把你置于死地还中?啥弟兄不弟兄,手足情不手足情?越大越无情哩。光讲情面吧,江山改姓成你的啦。心慈手软是菩萨,当儿的冇几个不是心狠手辣的。心底儿不硬,当不了;冇杀爹心,当不了大。我说这些都是说的当儿之间的事儿。与民,爱民哩,民不惹,一般不咋你,当的更知道逼民反。最主要的是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城门失火,才殃及池鱼哩。实际上咱老百姓不与谁争啥,冇啥过多的奢望,叫咱有土地种,有饭吃,有衣穿都中。”

  “你这话,说得比老政治家还老政治家,老耕都冇你说得老道。今儿个这话你说的可是有些过啊,搁前几年,就这几句话把你打成现行反革命,在监狱里搁你二年,一点儿都不冤枉你。你也甭攻击社会,我看现下的政策就中,地给你了,也叫你出来挣钱了,还有啥不顺心,不满意的呢?眼前这路真要平平安安,安安稳稳叫咱一直走下去,那咱的日子一准会芝麻开节节高哩。”

  “是哩,是哩,那才叫陈世的爹哩。”

  “陈世的爹咋啦?”

  “老闷儿,这都不知道。陈世的爹不是‘老’呀?”

  黑老三说:“真是气哩。到今天,俺是八十七天,八十七工,加上俺的加班工十九工,俺总共是一百零六工。一工一块三,俺昨天都扳着指头算好了,是一百三十七块零八毛,今儿个算二分呗,二分又是两毛六分钱,这一冬天俺就挣了——六分零头不说,再加上两毛,总共是个一百三十八块钱。打俺长这么大,还冇挣过这多钱;俺手里从冇一下过过百十块的钱哩。俺当兵的时候,一月才六块多钱,一年都不满一百块哩。”

  老三正说着,振海的表弟赵刚过来了。拍了两巴掌;“哎,哎”两声,对大伙儿说:“振海哥说了,今年咱这活儿到此结束,不干了。一来是天冷,刚才大家也都见了,刚和出的灰就冻成圪垯了,天只会一天比一天冷。二是节马上就到了,也该回家歇两天,备点儿年货过年了。”

  有人问赵刚:“啥时候发工钱呀?”

  赵刚仍是不紧不慢地说:“甭急,叫我把话说完嘛!振海哥已经去找甲方的商量停工回家的事儿了,中间如果不出麻缠,停一会儿就能发工钱,吃罢晌午饭咱就能搭车回家……”

  还没等赵刚把话说完,有人就咋呼起来:“还吃啥龟孙饭呀,赶快卷铺盖卷儿准备回家吧!”

  大多人都开始卷铺盖打行李,唯有黑老三却把裤子脱了下来,有人纳闷,就问黑老三:“嗯,老三,人家都卷铺盖准备回家,你咋把你那臊裤头脱下来了?还想再光着腚细睡一觉?不想三嫂呀?”

  黑老三一本正经地说:“看你说的。停会儿不是发工钱吗?把钱得放个牢稳的地方哩,俺这就在裤头上缝个兜儿,把钱装里面,把口儿再缝上。车上人多,挤,还有小,万一挤丢了咋办?万一叫小了咋办?啥事儿,还是小心点儿为好!我这儿还有破布,你也缝个吧!”

  “那你可找了个严实的地方,有给你站岗哩。”

  有人开玩笑说:“嗳,三哥,这回三嫂待见你喽,上带着钱哩。”

  黑老三脸上、心里滋滋,蜜甜,哈哈着回敬道:“是哩,有钱,找谁,谁都待见哩。回去我就找你二姨,你不跟着扒着门缝儿看你二姨咋待见我?哈哈哈!”

  ……

  “这个孙振海,这都等多大一晌了,咋还不回来呀?”

  “等急了吧?啥也不是,是归心似箭哩,想媳想的快憋不住了吧!”

  “咋啦,憋不住咋啦,想媳光明正大哩,又不是摸摸想你二姨哩!”

  “啥想媳,他是回家搂着老婆吃蜜蜜哩!”

  “噢——”有人激动得跳了起来,高声大亮喉在工棚里嗷嗷起来,大堆也跟着喊:“吃蜜哩,吃蜜哩。噢——”

  工棚里顿时沸腾起来。打扑克的也不打了,嗙闲话的也不嗙了,蒙头睡的也坐起来打起精神来了。也不知是谁,扔起了一把麦秸,随后便有人对着扔了起来。一时间,你朝我扔,我朝你扔,也不知谁对谁竞耍闹着打起了麦秸、柴草仗。

  尘土在工棚内弥漫着,麦秸、杂草在空中飘舞着,人们嗷嗷着,狂呼乱叫着。又有人用筷子敲着吃饭用的镗瓷缸子,破喉咙哑嗓子唱了起来:

  太阳出来照西墙,

  猪背猪来羊跳羊,

  猫叫来狗练蛋;

  新媳肚上拖新郎。

  “哈哈哈——哈!他二姨肚上拖新郎哩。”

  “哈哈——哈哈!猫叫喵喵的你二姨心里痒痒的慌哩!”

  “哈哈哈……”

  这就是双柳树村的大老爷儿们吗?看个个得意忘形的那副德,吃饱了撑的!

  他们真是闲的吱哇哇响,吃饱了撑的,撑傻了吗?你这人真是,哪有这么打破沙锅问(璺)到底的,只管跟着乐就行了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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