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里,下了一场雪。雪,有一拃厚。
双柳树村的大街小巷、房房舍舍、沟沟坎坎、柴垛、麦田、麦田里的坟头,都被蒙上了洁白的、厚厚的一层雪。
大雪无痕,大雪无声。
只有屋檐下唧唧喳喳的麻雀,在催促着他的主人——喳喳,日头晒屁股啦!喳喳,起来扫雪啦!
知道啦!知道啦!烦人。正因为知道里下了雪,才不起哩,大栓都不敲钟上晌了,你小小麻雀不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吗?不知道吗?下雪天咱过星期天哩,有钱难买黎明觉哩。冇看见吗?男人搂着温驯的媳正酣睡,人拱在男人温暖、宽厚的怀里正惬意着呢!福!你懂吗?
这才是福哩!起那么早你在那儿唧唧喳喳、唧喳喳,放福不享,傻瓜!
看见了吧?街上踏出的第一行脚印是夏立秋夏老师留下的。
夏老师从街上走过,每每瞅见在院儿里扫雪的人,老远就打一声招呼,说一句文绉绉的话:“瑞雪兆丰年啊!”
有人答:“是哩,雪是麦的盖地(被子)。”
有人问:“夏老师,日头儿还冇出来,去干啥?”
夏老师说:“不干啥,看雪哩!”
看雪哩!雪有啥看头?雪不就是白的吗?下到坟头上,坟头象个小馒头;落在柴禾垛上,柴禾垛象个大馒头。只是象,又不能吃,哼,冇啥看头!
穿衣戴帽,各有所好吧!
其实今天早上看雪的人,还真不止夏老师一个人。杨乐起后,从磨屋往家走,边走边看漫地的雪。仿佛看见了他们小时候在雪地里堆雪人,打雪仗的情景:二芹抓一把雪撒到小松脖子里,小松撵二芹,二芹跑在雪地里,喊着小乐哥小乐哥找庇护。看那雪人,茶瓶胆碎片制作的眼睛,屋檐下的冰锥当鼻子,二芹还撕来门儿纸给雪人染上红脸蛋儿。那雪人,一见日头,便悄悄地在融化﹑在融化,悄悄地……小乐,你莫伤感!
小乐和夏老师在西高地碰了头。
小乐恭恭敬敬问一声:“夏老师,起这么早啊!”
夏老师“嗯”一声,突然问小乐:“小乐,还记得那首诗吗?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他老人家写的多大气,意境多开阔呀!可惜呀!他老人家的‘人民公社好’现在也不好了,现在都私有化了,都黑猫白猫了,都向钱看了,就连你都比我这个人民教师强了。听说,你和孙大栓贩卖鸡蛋挣了不少钱哩,你们的磨坊也红火的很哩!”
杨乐诧异地看着夏老师,今儿个听着夏老师的话咋恁别扭,咋恁不顺耳呢?你看雪就看呗,大清早的咋说些叫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话呢?但杨乐仍是客客气气礼貌地对夏立秋说:“夏老师,你在这儿看,我还得回家扫雪呢。”说罢,杨乐就踏着脚脖深的雪朝家走了。
夏老师站在那儿,茫然地看着自己曾经教过﹑现如今比老师都能耐了的学生。是呀!这段时间见天吵吵、囔囔的还不都是这个挣了多少钱,那个挣了多少钱,振海挣了多少钱,大栓挣了多少钱,小乐挣了多少钱,他妈的冇一个人说我夏老师挣了多少钱。钱、钱、钱,他妈的钱、钱、钱,真他妈的个个都钻到钱眼儿里了!
夏老师明显地有些气愤,脸都阴沉着,象谁欠他一石高梁一样难看。夏老师撒赌气,踢雪,雪没踢出去,却弄了他一裤腿,一鞋窝。脱鞋倒了雪,穿上鞋跺脚抖裤腿上的雪,砖头偏又硌着夏老师的脚。夏老师急了,不再斯文,骂砖头:“妈的”。不解恨,一脚把砖头踢飞,骂道:“去他妈的瑞雪兆丰年!老子就不指望这吃饭。俺家那个臭娘儿们不叫我跟俺叔搿帮,非叫我还当老师,现在当老师还有啥出息。奶奶的。”
“奶奶的!”夏老师瞅着骂刚露头儿的日头儿:“看那颜,跟死母鸡脸一样红。”
太阳升起来了,比房高,比树高,上到树梢上拿根长杆子都掴不着了。霞光映衬着双柳村大街小巷、房房舍舍的洁白,双柳树村一时间光芒四射,就连老粪家的猪窝都熠熠生辉了,看那袅袅升腾着的炊烟都成粉红的了。
那是谁家的鸡,也起来赶早儿,在人们刚刚铲过积雪的小路上悠闲地游走,觅食。看那大红公鸡,扑扇两下翅膀,弓仰起头,憋红了脸,运足气,放开嗓门,喔喔喔——,引吭高歌。唱罢,未尽哩,大红公鸡又咕咕咕的拿出孬腔,斜挎着翅膀,追上那只芦老母鸡,衔着她的冠,跳到老母鸡身上,情哩。
大红公鸡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被站在老粪家院里的王跃进看到了。王跃进也随着大公鸡的浪漫,燃烧了,指着嚷着:“看,快看呐,那红公鸡轧蛋儿情哩!这大冷的天儿,都快冻掉了,还情哩。”
“冻掉你娘的头!”粪堆老汉骂王跃进。
“哎哎——,咱不胡扯,说正经的啊,看见了吗?夏老师站在西高地看雪景儿哩!狗肯麦苗儿装洋形哩!”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咋儿个下午,夏老师和他媳打架哩。你们想啊,以前当个老师是多的差使呀,天天有工分不说,月月还有几块钱,而现在呢?就剩那几块钱了,也冇啥叫人稀罕的了,现在放了学还得叫媳拧着耳朵下地干活儿。昨儿个下午放学后,立秋媳看天想下雪,叫立秋把茅厕的尿肥挑到地里,夏老师哪干过这样的活儿,哪拉下这脸面呀,夏老师不干,俩人就吵起来,骂起来,最后打起来了。你们看看,到现在,他家厨屋还冇冒烟哩。夏老师他不看雪景儿,他看啥?今儿个早上恐怕连饭都冇吃的哩!
“夏老师和他媳真是有些不般配哩,立秋识文断字,他媳斗大的字都不识半升哩,听说他媳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再看看他媳那块头儿,五大三粗、人高马大的,比立秋的块头都大,他俩口没少斗嘴儿打架,都是夏老师吃亏的回儿多。”
“你也甭说立秋媳长的不好,当年人家要不是看着立秋是个老师,不是看着他叔夏明是个当儿的,他立秋孤儿子一个、穷家薄业,人家才不上立秋家的门儿哩。现在,就他每月那几块钱,还不够他喝酒哩。”
“听说,夏老师不想当老师了?”
“其实立秋不当老师也饿不着他,立秋不笨哩。他吹笛子吹的好着呐,《朝阳沟》,他能从头吹到了儿。找个响器班儿吹响器都中哩。这二年吹响器的可吃了,有吃、有喝,还有钱庥,还见天儿蹦呀、跳呀、唱呀、吹着乐呀。中。立秋的笛子吹的中!”
“中,中个屁,他比你强,与行家比差远啦,就老粪那二胡拉的,都说好吧?可与行家一比,从天上差到井里啦。就立秋那两把刷子,跟人家比都从天上差到井里的泥里了。其它不说,就他那德,会和人家搿得来?
“真是哩!他刚当老师的时候,俺三堆给他叫了句立秋,冇给他叫夏老师,他就找茬儿罚俺三堆鼻尖儿碰墙站着,揪着头发喊上起。啥老师呀!”
“你们甭打岔,我是说立秋不当老师,是夏明叫立秋当会计哩,夏明和冬耕俩人准备办楼板厂哩!”
“办楼板厂?!你们说,现在这事道,啥希奇古怪的事儿见天儿发生哩!看吧,赶明儿母鸡打鸣儿,公鸡下蛋哩。夏明割人家的尾巴割了一辈子,那这回有没有人割他的尾巴呀?”
“谁敢割他的尾巴。听说支书还给他俩出谋划策出主意哩。你们想啊,要是耕不点头儿,西南地林场那院儿他们能不拿一分钱使用吗?听说老耕还准备给他俩跑贷款哩,他们办楼板厂,公社都支持哩。我这可不是瞎胡扯,我可都是听冬耕媳说的。”
“你说的不假。不过有一点你还不知道吧。老耕为啥替夏明出主意?就是给他找点事儿干,给他一块干柿饼占着他的嘴叫他慢慢嚼哩。都知道,二楞子往前肯定接他爹的班儿,要是不跟夏明找点儿事干,不给夏明嘴唇上抹一点儿蜜叫他慢慢舔,夏明这盏灯不省油哩。惹了夏明,啥事他跟你瞎搅和、掺和,真真假假,他都敢上县里告恶状哩。老耕为啥怕夏明瞎掺和,耕把他的位传给二楞不合法哩。都冇把皇位传给他毛家人哩。老耕可不是凡人,他这样做一举两得哩,既安抚了夏明,捂了夏明的嘴;又给他兄弟冬耕找了个饭碗,要不然,冬耕的日子不好过哩。究竟老耕葫芦里卖的啥药,咱这也只是猜猜。”
“以后的事儿咱猜不透,可过去的事儿咱能看明白哩。就说这回分地吧,他老耕为啥叫大栓打头阵?明罢着么,分砸了,他是叫大栓抗着、兜着。分好了,这功劳显然就是落到二楞子头上。听说前几天公社还指名道姓叫三队队长杨二楞去公社介绍分地的经验哩,为啥不叫大栓去呢?这说明老耕早就为楞子接班儿修桥铺路了。”
“要说,大栓这人有涵养哩,这多年,他叫老政治家踩在脚底下一点都不上火都不急。论本事,大栓在他老耕之上哩。”
“内部消息啊!二楞当咱村的一把手,公社已经定罢了,要不是这段时间接二连三的下雪,恐怕早就宣布了。”
“有啥稀罕的?预料中的事儿。管他谁当哩,只要叫咱有饭吃,有地种,有钱,谁当都中,大堆当我都冇意见,王跃进当我都举双手赞成。”
“你说起钱。听说这回去振海工地干活儿的人,数后街黑老三挣的钱多。黑老三在部队上做过饭,振海就叫他当伙夫,当伙夫轻闲,这一天做饭、打杂的时间,加到一块儿也顶多合半天,老三就跟振海商量,做好饭,刷罢锅他再去干活,叫振海一天给他加三分,黑老三见天儿就是一工多呀。”
“哈哈哈,快甭说啦,老三的钱臊气哩。听说老三的钱是缝在裤头上,叫看着带回来的。回来又跟媳睡了一觉,那东西都弄到钱上了,有男人味儿,人味儿,两味儿哩。哈——,时间长了,说不定钱上还往下掉小黑老三哩。哈哈哈。”
“跃进,看你笑的,腰都笑弯了。要说,今年秋罢出来的也好,在家的也好,只要冇闲着,冇在老粪家瞎喷粪,都挣钱了。大栓和小乐不是冇出来吗?说不定他俩挣的钱比黑老三的还多呢。”
“我看这样下去也不好,要不了几年,穷的穷、富的富,就显山露水了…….”
“打住、打住,甭往下说了,你这是在替夏明那些当儿的说话。以前是咋穷、咋富的?以前是咱老百姓穷、当的富哩。今年就不一样了,今年是咱老百姓挣钱多,当儿的挣钱少了,打十字街往西数,也就是夏明、立秋、冬耕、耕、赵善人他们几家冇人出来挣钱么!赵善人家不能算,立秋每月还有几块钱工资呐。”
“哼,刚才冇说么,就立秋那几块钱,还不够他的酒钱哩。”
“现在,立秋、夏明、冬耕这仨人算是尿到一个罐里了,那个大链轨,有人扒着门缝儿瞅,都快叫他仨喝完个龟孙了,现在光剩下大骨头架了。管他呢!单说立秋,这段时间跟他媳打架成家常便饭了,你猜小秋咋说?你这个母老虎甭嫌我冇钱,冇出息,我一旦有钱,非把你涤荡了不可。他还想把媳换换呢。”
“哎——哎,小声点儿,甭说了。你都冇瞅见?夏老师才从这儿过去,他拿眼剜你,你都冇看见?看吧,你在这儿说他,他到学校揪你儿子的头发喊上起!”
“他敢!他叔现在就是天皇老子我也不怕他!我操他姥姥!”
“你操他姥姥,他姥姥早变成灰,沤成粪了。在地底下哩,在雪下边哩。你操雪吧,雪好看哩,白茫茫的,‘银妆素裹,分外妖娆哩。’你撇啥嘴?甭小瞧俺哩,语录,的教导,的诗俺不比夏老师会背的少哩。”
“嘿!甭说,他也狗啃麦苗儿呀!你也去西高地看雪景呀!操。”
“你操谁?”
“我操谁?我操天,我操地,谁敢不叫我过好日子,我操他老祖宗。”
“呵呵,你真够胆大了,连老天爷都敢骂了,有地种了,包里有仨钱鼓囊了,吃饱了撑的学骂人了。”
“你们几个,甭在这儿张广李广瞎胡扯了,你们看看地上的雪,日头儿一照,耀眼哩。”
“你们再去西高地看看,小六他们几个堆的雪人,一见日头儿,在悄悄地、悄悄地融化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