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大芹来了。
大芹坐了三天三的火车。下了火车又坐中原至丰丘的公共汽车,再转车到刘光。等她从刘光步行到家,天都黑了,她家都喝罢汤了。
大芹离开双柳树村一眨眼都十来年了。十来年,大芹冇回来过一次,不是她娘发一封加急电报,大芹还不会回来。她不想回来,她恨这个地方,她曾发过誓,再也不回双柳树村了。
大芹永远不会忘记她初中毕业那一年,当时是支书杨耕给他儿子杨二楞要了县一中一个指标。可杨二楞压根儿就不是上学的料儿,整天领着夏立秋、孙振海、侯进东几个小弟兄打打打、杀杀杀,说到学习就头疼。他爹叫他去一中上高中,他死活不去,打死都不去。冇办法,支书就叫学校挑一个学习好的去。老师挑大芹,学校推荐大芹去上高中,支书也点头儿同意了。看当时把大芹高兴的,搂着她妈脖子打转转,娘儿俩都转晕倒了。
可后来去一中上学的并不是大芹,而是夏立秋。谁不知道,夏立秋是个大菜馍,回回考试,那末椅子夏立秋、杨二楞、侯进东仨人轮流坐。大芹气不过,想不通,夏立秋不就是付支书夏明的侄子吗?学习不好,啥都不会,又不是三好学生,他夏明为啥叫他侄儿去上高中呢?大芹就去问夏明,找夏明论理。夏明那天也正好喝了酒,夏明觉得,叫一个十六七的黄毛丫头质问、数落,自己的尊严受到了极大的侵犯。就骂大芹滚,大芹忍不住还了一句,夏明顺手从树上折了一根柳条,朝大芹身上一顿猛抽,大芹哪里不骂呀,大芹越骂,夏明打的越狠。叫夏明打的脸上、身上、胳膊上都是血痕痕。大芹不敢再骂了,被打怕了,站起来就跑,可夏明却还不依,追着、撵着打大芹。大芹躲都冇地方躲,藏都冇地方藏,哇哇哇哭喊着漫街乱跑,跑到十字街,抓住井绳,躲井里去了。
人们把大芹从井里救出来,送回家,大芹大病一场,一下在上迷迷糊糊躺了俩多月,跟得了神经病似的。正好那一年,大芹她姨从新疆来,就把大芹带走了。
后来,大芹就在新疆找了婆家,成了家,落了户。现在大芹有一个闺,都三岁了,叫雁子。
大芹一踏进家门,看见妈,叫一声,丢下手里的提包,扑到妈怀里就哭。二芹听到哭声从屋里出来,见是来了,一激动,抱着也哭开了。娘仨在门外哭,屋里的奶奶听见了,喊,我又冇死,在外面瞎哭嚎啥哩。赵善人说,是大芹回来了。娘儿仨进屋,见到奶奶,大芹坐在奶奶身边,趴在奶奶身上又哭。娘儿四个一起哭,一起抹眼泪。奶奶说,大芹,今儿个晌午我还念叨你,怕我死前见不着你了,冇想到我还冇睡着,你就回来看我了,呜呜呜——
二芹擦了泪。说,奶、娘,甭哭了,来了,怕还冇吃饭吧,看把咱喜欢的,光记着哭了。又问大芹,,你冇吃饭吧?大芹说,冇。二芹说,,你歇着,你跟奶、娘说话,我去给你做饭,吃啥?你喜欢吃啥?大芹说吃面条,在新疆也常吃面条,吃拉条子,可就是吃不出来咱家的味儿。
二芹做饭去了。大芹问妈发加急电报家里有啥事儿?赵善人就赶紧拉大芹到外间,避开奶奶小声说,小声点,还不是为二芹那小祖宗的事。你记着,可甭对任何人说是我发电报叫你来的,你就说是想家,是回来看你奶奶的。细节末稍等停会儿二芹睡了,我再给你慢慢说。记住了,可千万千万甭叫二芹知道了是我把你叫来的。
大芹吃了饭,娘儿仨又说了一大晌话。赵善人看二芹还张广李广兴奋地问大芹这那,根本没有去睡的意思。赵善人就开口催二芹快去睡觉,说你在路上走了好几天了,累了,叫你快歇歇吧,有啥话明儿个再说。二芹想也是,就乖乖地回她屋睡觉去了。
二芹一走,大芹就问妈:“妈,你叫我来究竟啥事?”
赵善人有些生气地说:“你不知道,你这个呀,快气死我啦,丢大人啦,自己对上象了。”
大芹不以为然,笑着说:“嗨——,找对象,找呗,二芹都二十多了,有啥大惊小怪的,自己找就自己找呗,现在城里的小青年还不都是自由恋爱呀!甭管她。哎,对了,那小伙子是哪村的?干啥?长的咋样儿?”
“中了、中了、你甭打岔,你听我说完。换换家,我都能考虑考虑,可她是跟你杨忠大伯家的大小子搞对象呀。你走的时候,他家还是四个孩子吧?现在是六个啦,小六都五六岁啦!一家八口,就挤他那两间破草屋,小乐他娘还有病,家里还塌了几尺厚的账。二芹真要嫁过去,这穷日子哪有熬出头儿的时候?”
“那——,二芹啥意思呢?二芹不知到他家啥光景吗?
“他会不知道吗?她现在是头发昏脑发涨!她还拿给你奶蒸的好面馍叫小乐吃,俩人嘴儿都亲了,叫你老粪大伯家傻大堆,还有街上你二嫂都看见了。你明儿个上街走走,听听,就连大堆都漫街唱大戏似的吆喝亲嘴儿哩,亲嘴儿哩,真丢死人了!这你要不信,我再给你说件事儿。这几天她把你给她寄来的毛衣拆了,准备打坎肩,我问她给谁打,她也不背我,说给小乐打,这可是我亲眼看见、亲耳听见的吧!哎呀,咱家这人真是叫她给丢尽了。还有,上地干活儿,她非撵着小乐,跟小乐处在一块儿。你说,这小祖宗脸皮咋恁厚?一点儿都不嫌害臊哩?”
“那——小乐现在干啥?”
“哎——,要说这个小乐,也是个苦命的孩子,多好一个孩子,咋偏生在令公家呢?缴不起学费,高中也冇上到头儿,现在队里劳动。哎,听大栓家小松说,小乐学习还好,小乐去年去县里参加一个竞赛,拿了全县第二名,咱公社管学校的啥儿亲自给小乐披红戴啦。他退学,学校的老师都往他家跑了好几趟,劝他不叫他退。还有,小乐这孩子的手也巧,磨面屋那些铁玩意儿,他跟着修机器的老师傅学一遍,比葫芦画瓢自个摸索就会装,公社农机站的师傅都夸小乐能哩。
说真的,小乐这孩子是冇啥可挑剔的,你也这么多年冇见过他了,现在可是五尺五高的大小伙子了,长的就象令公年轻时候的俊模样儿。可话又说回来,长的俊,有啥用呢?找对象是举家过日子哩,你老粪叔常唱,墙上画马不能骑,画儿里的烧饼不充饥哩。你再看看,你令公大伯现在还有个人样儿吗?弯腰驼背,一脸的苦楚纹儿。啥手巧不手巧、啥能耐不能耐,在家劳动都是笨蛋。你爹以前可是公认的笨蛋,啥庄稼活儿都干的不象样儿,要不耕咋会推荐你爹去煤窑上呢?现在都不说你爹笨、无能了吧?合西街你数数有哪家的日子过得有咱殷实?任谁说一千道一万,我就认为还是当工人吃商品粮、管工资好,当农民咋都不好。”
“妈,你还甭说,俺姨在新疆还真是给二芹瞅了个对象,是我们团政委的侄儿,冇爹冇妈,是个孤儿,他姑前年才从四川把他弄到新疆,还是个司机呢!姨说就是个子矮、人长的寒碜点儿,塌鼻子、大嘴巴,我怕二芹相不中,就冇给家里写信,冇提这事儿。人究竟长的啥样儿,我也冇见过。”
“中、中哩。你呀,大芹,你这一步算是走对啦。当初真要上了那破高中,指不定会是个啥结果呢!那夏立秋上了两年高中,靠着他叔上学校当了老师,现在也冇多大出息,不就是不劳动混个工分吗?咱街上跟你一块儿长大的,楞子、振海、进东、跃进不都在家劳动吗?对,还有二妞,嫁到你姥姥那村,现在四个丫头片子,家里穷的叮当响,成天跟她男人打架搁气。”
赵善人说起夏立秋,立马激起了大芹对夏明的仇恨。大芹问那个懒孙夏明死了没有。赵善人说,他还冇死,不过比以前老实多了,现在也不敢批斗这个绑那个了。前几天还叫令公、老粪领着一群人打了一顿——
说到这儿,赵善人突然止住不往下说了,略思考了一下,马上对大芹说:“不中、不中,说起夏明挨打这回事儿,就更不能叫二芹跟小乐胡来了。你想啊,现在夏明就认定是令公领着人打的他,万一以后夏明再得势了,非报复他杨家不可。这回我是主意定死了,咱俩连哄带骗都得把二芹弄到新疆去,我可不能眼瞅着叫你往火坑里跳。”
“中,妈。走这十年来,我就冇想起过咱这鬼地方有啥好。啥时候想起夏明打我,我身上就直打冷颤,头皮发麻。这样吧,咱明天就把我奶奶送到我姑家,顺便也去瞧瞧俺姑,后天咱就去新疆,你也去,就说姨家表弟结婚叫咱去哩。其它啥都甭说,等到了新疆再慢慢开导她,做她的思想工作。甭管咋说,新疆也比咱这鬼地方强。嗯,对,走的时候,咱还是拐到齐原,去看看俺爹,还有俺兄弟吧。”
赵善人直说中中中,夸啥事儿还是大芹想的周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