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自从上回到刘光开过会以后,老政治家就寝食难安。当了这么多年的村干部,还是头一回遇见叫他这么挠头、头疼的烦心事儿。
你看他,独自一人倚坐在他家堂屋门框上都大半天了,还时不时哼哈叹气,还冇想完他的烦心事呢——
看来,分地是大趋势哩。刘光开会,夏明发言,公社书记连掌都冇给他鼓一下;就连俺发言,公社书记也只是面子上拍了两下。要说,公社书记也是老滑头,看他那话是咋说的?该分的分,不该分的不分,咋该分、咋不该分呢?这模棱两可的话,这不是给基层干部出难题吗?分吧?俺确实看不清眼前的政治方向。不分吧?群众不答应。看大栓家这段时间见天儿比广播站的人都多,吵吵着分地,吵吵得叫人心里发慌。心里咋不发慌么!这一二年,从上倒下,领导班子经常调整,这个上了,那个下了,上上下下,闹得叫人心里发慌。万一孙大栓跳出来,领着头把地分了,那他可大得人心哩,双柳树村这第一把交椅叫大栓夺去,就麻烦了。哎,不中,这得赶紧找个茬口,双柳树村这第一把交椅得赶快叫二楞子坐上,免得长梦多。可找啥茬口呢?眼下,只有分地,分地才得人心里,可这地又咋个分法呢?先从哪儿下刀呢?
就这些问题,我们的老政治家都思考三天了,三天都冇出头门儿,直到现在,他还冇思考出个结果来。这会儿,你看他倚在门框上吧哒吧哒似闲情的抽水烟,其实心里烦着呐。
是呀,他杨耕这辈子经历了多少风风雨雨,啥人啥事啥运动冇经历过,冇解决过,冇参与过?土改,人民公社化,大炼钢铁,大跃进,文化大革命,批林批孔,打倒四人帮。他都能酣旋其间,权衡利弊,认清形势,瞅准方向,转危为安,使自己永远立于不败之地;他都能穿梭于你争我斗之中,左右逢源,成为一名名副其实的不倒翁,老政治家。几十年了,曾有多少人觊觎双柳树村这把“舵”,虎视眈眈双柳树村这第一把交椅。任随他人再能耐,蹦的再高,跳的再远,全是孙悟空一个,咱老政治家才是双柳树村的如来佛。可如今——咱们的老政治家从没有过像今天这样的危机感。
这几天真把咱的老政治家搞的头昏脑涨,有些事儿咋都搞不明白。真的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年龄大了、老了、不中用了,是不是真的跟不上当前的形势,把不准时代的脉搏了?是呀,有人敢打夏明了,公社书记还给打人的人倒茶水喝,为啥呢?难道这都是改革吗?
改革、改革,啥是改革呢?老政治家拿着孙子小海的字典,翻着查了好几遍,字典上根本冇“改革”这个词。你要说“改”吧,还要“革”。“改”和“革”字典上都是变更、改变的意思。那现在究竟要变更、改变点儿啥呢?总不能吐地下的唾沫,再舔起来吧?我们是社会主义,社会主义总不能变更、改变吧,总不能再回到旧社会,也不能搞资本主义吧?那改革究竟改啥革啥呢?难道就是叫把土地分了吗?土地分了,这不是搞私有化,搞资本主义吗?为啥当的都不想叫分地呢?可群众想分地都快想疯啦!冇见么?连阻止分地的人都打了。
该咋办呢?哎,当也难呀!
咱们的老政治家进而感叹道:要想当稳,先捂群众嘴呀!凡是老百姓的呼声,迫切要求解决的问题,你不能置之不理,得罪了他们,要是他们团结起来,抱成团儿,拧成一股绳,心往一起想,劲儿往一处使,没有砍不倒的大树,没有掘不开的堤坝,没有推不翻的山。认不准这个理儿,你这儿就甭当。当了,你也当不稳,当不了几天。这理儿,早给二楞子说过多少回了。
当儿,咋当?这里面道道多着呐。象孙大栓这种能人,你必须拉拢他、团结他,甭叫他给你唱对台戏,他要是说一句话,能顶老粪、老令公这种人说一千句、一万句;可又不能叫他得势,要踩着他,踩在水里还不能淹死他。象夏明这种人,只要用指头尖儿蘸点儿蜜,隔三岔五往他嘴唇上抹点儿,他就能舔得舌尖发麻,他就会为你卖命,为你冲锋陷阵;搞个形式,搞个运动,摇旗呐喊,离不开这种人。至于村上的二杆子,象前街的王跃进,后街的候宝并不可怕;怕他啥事不疼不痒闹的小,就不怕他啥事气焰嚣张闹的大;闹大了,有政府、公安局会治他,会叫他蹲大狱,会枪毙他;不过,这种人平时还是少招惹他,惹他,就置他于死地,打他个闷头杠,震慑他。
当儿,脑瓜子还要灵活,对上面的指示、政策要一千、一万个无条件服从。但绝对不能死搬硬套,上有政策,必须下有对策;这一点,还是大栓玩儿的最滑、最老道。就说年年缴余粮吧,四队每年都瞒报产量,四队社员的口粮暗里比哪队分的都多,社员有吃的、少饿肚子,就念他的好,队长就好当。这事儿,都知道,可谁敢站出来搅和,众怒不能犯哩。可就这一点,二楞子就做不到,全村的余粮年年都是三队缴的最多,群众口粮留的少,青黄不接时,三队断顿儿的家户最多,弄的三队群众对二楞子满肚子牢。要不是看在他爹是个支书的份上,他这队长恐怕早就叫轰下台了。年年捧个奖状领个红旗顶多大用?你隔一年领来一个也中啊。要名誉,也得要人心啊。这事儿,苦口婆心说他楞子多少回了,他就是不听。
哎,这个二楞子,真是个扶不起的刘阿斗,我真要把村里这担子交给他,他能挑得动吗?这都三十出头的人了,还天天叫我操心啊!
说明白点儿,当儿,就要学会玩儿人,玩儿人心呐。你不把人的心摆弄平衡了,他天天对你横挑鼻子竖挑眼儿。这儿,你还能当稳吗?还是那句老话,得人心者得天下哩。
哎哟,这两天都冇注意孙大栓了,这人天天在他家酿酿,酿酿的天多了,孙大栓有主意了,真敢领着把地分了呢!大栓可不是胆小怕事的人,可不是个啥省油的灯。啥事,他有心计,主意正着呐。不中,分地这头阵不能叫他打了,叫他打了头阵,这好儿可就落大了。本来,在街面儿上他的威信就不低。这得赶快叫二楞子去找大栓,找大栓商量分地的事儿,叫二楞子占主动。夏明要是还跳,就叫他跳好了。他这时候越跳越好,越搅和越好。水混了,好捉鱼,泥和匀道了,好垒墙。他要是能搅和到点子上,越能显示出楞子有气魄,有胆量,更能衬托出二楞子确实象双柳树村领头人的样儿。到那时,我再去公社上下打典打典,村支书还不顺理成章就是二楞子的了……
想通了,我们的老政治家脸上有了笑容,笑着,扭过身,让背晒太阳,晒着太阳,仰着脸看屋顶,看屋顶那密布的蜘蛛网。一只苍蝇撞在蛛网上,挣扎着飞,飞不动,蜘蛛爬过来,围着苍蝇吐丝,一圈圈,一道道,把苍蝇围住、捆住、包住了。老政治家想,人,也是这样,只要你用心,你就能把他缚住,把他吃掉。就学蜘蛛,你先织张网,织张无形的网,设在猎物常出没的地方,就不可能捕获不到你希望得到的东西。
想到这儿,老政治家仰着脸诡秘地笑了,冇出声,只是俩嘴角微微向上翘了翘。
想通了,老政治家嘘了一口气。忽然感觉有点儿饿,哎,要是老伴儿在就好了。可是,老伴儿去年得病先他而去了。现在,家里就剩他一个人,儿子、儿媳都下地干活儿了,孙子、孙儿也都上学了。哎——,吃点儿啥呢?老政治家从门槛儿上站起来,来到了厨屋,摘下挂在梁上的馍篮,有儿媳额外给他蒸的好面馍。馍,干巴巴的,咋吃呢?对,吃馍水。把馍掰成碎块儿,放在碗里,放入白糖,倒上开水。老政治家尝尝,好吃,水甜,馍松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