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赵善人这几天出奇的平静,就象西大坑里的水平静的连个涟漪都没有。二芹也猜不透,她妈葫芦里究竟卖的是啥药。二芹想,既然妈不吭不问,说不定她心里已经默认了俺和小乐哥的事哩。
二芹还没睡。二芹穿着圆领水红秋衣半躺着,旁边柜橱上的洋油灯吱吱地燃烧着,冒着浓壮的黑烟。烟,袅袅升腾着。灯里的油二芹临睡前刚加过,油足,灯亮,烟浓,不多时灯头上便结了冰凌似的一块焦头。焦头通体透亮,发着白炽的光,二芹出神地看着这遽然间绽放的丽的冰凌儿,二芹羞赧地笑了。冰凌儿、灯儿、石榴儿,小时候过家家,小乐哥就掐一朵石榴,戴俺头上,俺就成了他的新娘。想到这儿,二芹的脸顿时象早晨阳光照射击下挂着露珠的红苹果,那红,早与她那水红的秋衣融为一体了。此时的二芹,显得那么温柔,妩媚动人。再看一眼灯儿,二芹羞涩地捂着脸抿嘴儿笑了。
笑啥?姑娘的心,窥探得了吗?姑娘的小秘密,捂的严实着呢!
也不知过了多久,二芹放下捂着脸的手,发现屋里暗淡下来。噢,原来是那伞状的焦头,遮避了灯光的亮。二芹就用身边的毛衣针剔掉焦头,拨掉灯芯上的炭黑,屋里霎时又亮堂起来。
二芹仍没有睡意。二芹拿着那根毛衣针在手里来回拔弄着。她是想把给她的那件枣红毛衣拆了,给她亲爱的小乐哥打一件薄毛坎,早和后秋的时候,亲爱的小乐哥穿一件白衬衣,外面套一件枣红的坎肩,一定会很潇洒,很帅气的,就象电影里的帅小伙儿一样朝气蓬勃。
二芹拿着毛衣比划着,担心毛线不够。不够,搭配点儿啥颜的毛线合适呢?绿的?不中,太了。对,黑的,把下摆织成黑红相间的道道。搭配!穿着还显得稳重、大方。二芹着实想打扮打扮她亲爱的小乐哥,既然他抱了俺,亲了俺,俺就是他的人哩。
可这几天亲爱的小乐哥老想躲着俺,连锄地的时候都不想跟俺挨在一块儿。怕什么呢?别人爱咋说就咋说呗。俺知道,你是怕委曲了俺,怕俺跟着你吃苦受累。小乐哥你想的也太多了,俺打心眼儿里喜欢你,难道还需要啥条件吗?俺又不是不知道你家的家底儿,跟着你受穷俺心甘情愿哩。跟着你喝口凉水,俺都觉着甜呢!
小乐哥,啥事儿你也甭想的太多,太复杂了。活人还能让尿憋死?车到山前必有路哩。等咱成了亲,冇房,搬俺家住呀,都成亲了,都是一家人了,有啥难为情的,又不是叫你当上门婿。你怕俺娘不同意,可你也冇托媒人给俺娘说、来提亲呀,咋就知道俺娘不同意呢?你亲俺,俺拿奶奶的好面馍给你吃,俺娘都知道好几天了,不也冇吭一声吗?即使俺娘不同意,只要俺同意,你还有啥顾虑、不放心呢!俺都让你亲了,俺都叫你搂到怀里了,这还不够吗?
哎呀!那天,俺钻到你怀里,俺真的都不想出来了,俺真想叫你把俺从天明搂到天黑,让你亲呀亲个够。你亲俺那感觉,现在俺都觉得甜哩……二芹摸摸自自己的脸,烫手。心想,羞啥?脸红啥?也冇人隔着门缝儿看!
嘻嘻,二芹自己戳自己的脸,羞!羞!羞!
“吱扭——”一声,开门的声音。是娘,是娘的脚步声。娘问:“二芹呐,咋还冇睡呢?”
二芹赶紧回答:“就睡。”撒谎说:“缀完这颗扣子就睡。”
妈又数落道:“这么晚了,还缀啥扣子,白天啥时候不能缀,快吹灯睡吧,省二两油也中!”
二芹有些烦,小声嘟囔说:“叫睡就睡呗,叨叨个啥?”
赵善人是出来小便的。赵善人解过手站着系裤腰带的时候忽然发现西高地有火苗儿在闪动。赵善人纳闷,这么深了,又不逢初一、十五的,会是谁给老天爷烧呢?
赵善人决定去看个究竟。从茅厕出来,又回屋拿了一件棉袄,披在身上,出了头门,匆匆地向西高地走去。
赵善人来到西高地,看见有人在对着天爷庙那片墟土作揖叩头。赵善人冇再朝前走,而是放慢了脚步,绕了个弯儿,轻手轻脚迂回到了那间庙屋后面。
赵善人看清楚了。作揖磕头的不是别人,正是令公那老东西。赵善人拿定主意听听老令公今儿个他到底祷告点儿啥。于是赵善人就顺着墙角蹲了下来,静静地听着、窥视着老令公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
老令公作了揖,磕了头,双手合实,两眼微闭,开始祷告起来:“老天爷呀,显显灵帮帮俺吧!俺有难处了。叫俺孩儿他妈甭再三天两头有病了,叫俺替她——不,不能替,替她,俺一不能动,挣不了工分,家里更闹饥荒了。那就保佑俺全家平平安安,冇灾冇难,谁都冇病冇殃吧!俺知道,俺这辈子冇啥本事,俺不如树上的斑鸠,沟旮旯里的刺猬,野地里的老鼠。斑鸠还给它的孩子筑个巢,刺猬还给它的孩子扒个窝,老鼠还给它的孩子打个洞呢。可是俺,忙忙碌碌,扒扯了一辈子,俺连一片瓦都冇给孩子们置呀,俺无能呀!老天爷呀,你一定要保佑小乐有出息呀!俺小乐可不笨,他弄啥啥中哩,干活儿中,听他栓叔的话匣子也中,话匣子里的事儿小乐不比他栓叔知道的少哩。俺小乐也盼着分地呀!老天爷呀,您还是赶快叫把地分了吧,成全小乐成全俺吧。地分了,说不定俺这把老骨头拼死拼活能给俺小乐翻拆一座房屋哩。有了新房,俺小乐才能把二芹娶到家呀。老天爷呀,保佑俩孩子吧。老粪常唱有情人终成眷属,那您就撮合他俩成一家人吧……
祷告着,令公老汉趴在地上竟哞哞哞失声痛哭起来。墙角处蹲着的赵善人受到感染,不知啥时泪水已打湿了衣襟。赵善人有心去劝劝老令公,但又转念一想,算了,还是叫他趴那儿哭吧,哭够了,他心里会好受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