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小松喝罢汤,把碗放在锅台上,弯腰从灶膛里扒拉出一块红薯,边揭皮边吃去找小乐玩。
小乐还冇吃饭,饭还冇做好呢。小乐在烧火,老令公在往锅里装窝头,小乐妈坐在厨屋靠案板那犄角旮旯里,傻楞楞地看锅底下熊熊燃烧的火。
老令公看见小松来了,热情地说:“小松,明儿个又礼拜天呀?坐吧,那儿有个木墩儿。停会儿吃俺的榆钱馍啊,蘸上蒜水,好吃着呐!”
没等小松说话,一旁玩耍的小六答腔了:“好吃个屁。榆钱都老了,嚼都嚼不动。都吃好几天了,嚼的把牙都硌疼了。小松哥,冇你手里的红薯好吃,又蜜又甜,又不硌牙。”
孙松“哎哟”一声说:“看,把俺的小六弟给忘了。”说着,小松把吃剩的半块红薯递给小六。
小六麻利地接过红薯,有些不好意思地跑到门外吃去了。没多大一会儿,就听见小六哭着骂小五:“五哥,一下咬了一大口,快把俺的红薯咬完了,哼——哼——,五哥。”
小松站起来想去劝小五、小六甭搁气。老令公看见阻止说:“小松,你坐,甭管他俩。经常这样,因为一口饭,一块馍吵架、搁气是常事,一会儿俩人就好了。我这马上就把窝头装到锅里了,你和小乐玩儿去,馍熟了我叫你俩,可甭走远了!去吧,去吧。”
小乐和小松俩人从家里出来,来到西高地。俩人匆匆匆象猫似地利索地爬到大柳树上,各找了三丫叉的地方坐下来。小乐还冇坐稳,小松就迫切地问:“小乐哥,你和芹的事儿,听说二堤婶都知道了?你们咋搞的吗?咋叫二堤婶知道了?那二堤婶啥态度呀?”
小乐也不知道先从哪儿回答小松,随便说:“谁知道她葫芦里卖的啥药。”小乐哎一声接着说:“俺也听说二堤婶知道了,俺也问二芹了,可二堤婶这两天象啥事冇发生一样,反倒异常地平静,连问二芹一句都没有,冇说中,也冇说不中。小松,我给你说实话。那天,也就是俺爹叫抓到刘光那天,早上我心里不好受,冇吃饭,二芹心细,她从家里拿了一个额外给她奶奶吃的蒸馍,半晌歇班儿时叫我吃。说真的,当时我很激动,真的,很激动,我情不自地抱了二芹、亲了二芹。真的,那会儿啥都忘了,俺俩就那么抱着,抱着,直到二嫂喊,中了,中了,甭亲热了,该干活儿了,俺俩才松开。现在想起来,我真有些后悔,你说,我当时咋恁冲动哩。以前,二嫂她们拿俺俩开玩笑,也顶多说个象天生的一对儿啦什么的。这几天,可就不一样了,你都冇见,特别是上了点岁数的那些老娘儿们,看俺,都是鄙夷的眼光哩。是,俺跟二芹冇经媒人介绍就好上了,他们就认为俺伤风败俗,做了见不得人、不要脸的丢人事儿。哎——”
“那——。芹啥意思呀?”
“二芹呐,二芹她倒啥都不再呼。这两天在地里干活儿,我有意躲着她,生怕别人再说闲话。可她,硬是拧着跟我在一块。她说,咱俩好就是好了,嘴长在别人身上,愿咋说就咋说呗。怕啥哩,咱一没人,二没抢人,打小就这样,打小人家就这样说俺是你媳。咋啦,俺早就打算当你媳了,有啥可背背藏藏的呢?她还说我是个胆小鬼,怕这怕那。说真的,小松,我真有些怕呀。怕啥?我自己也说不清楚。那天,我对二芹说,我一定对她好,是呀,对她好,咋个对她好呢?我拿啥对她好呢?你看俺家那光景,叫二芹跟着俺吃糖咽菜喝糊涂?叫二芹跟着俺拱草窝?哎——,对她好,我这不是空口说白话,我这不是哄她,骗她,满口胡言乱语吗?哎——!”
小松说:“杨乐哥,今儿个从你嘴里说出这番话,我真不敢相信!你说你才从学校走出几天?在生产队劳动才几天?你就变成这样。你看你哀声叹气、愁眉不展的熊样子!我真怀疑你还是不是八十年代的新一辈,我看你简直快变成一个饱经风霜的老人了。你太世故,你太老道,你把爱情当成什么了?芹对你的感情难道是能用几间破堂屋来衡量的吗?你当芹傻,芹糊涂?她不知道你家的状况吗?知道哩!她嫌你家穷了吗?真不知道,你躲着芹,你是咋想的,你不叫芹寒心吗?我看,你真的快变成鲁迅笔下的润土了,麻木、卑屈;你已经开始向生活低头了、屈服了,你已经不是半年前的你了;志高气傲、充满理想信念的你哪里去了?你咋说变就变的这么快呢?我为你感到惋惜,你知不知道,你把芹对你那纯洁的爱给沾污啦!”
杨乐觉着委曲,扶着树枝站了起来,不客气地对小松说:“哼,你说我,你是饱汉不知饿汉饥哩。你当然可以不考虑生活中那婆婆妈妈的烦人锁事;你家根本用不着你回家劳动挣工分;你今年考不上大学,你还能补习,明年你还能继续再考;你说你还打算去当兵。我知道,在你的面前,有很多条路可供选择;而我,你知道吗?你替我考虑过吗?摆在我眼前的路,只有一条——那就是参加队里的劳动。天天劳动,一天都不能冇。我只有多挣工分,俺家才会有饭吃,才会有衣穿,俺上才会有铺盖,我才会不拱草窝。我也想过,二堤婶真要不同意我和二芹的事儿,也学着人家领着二芹私奔,二芹也一定会不顾一切跟着俺跑。可咋想,这都不是解决问题的好办法。小松,要是叫我不管俺年迈的老爹,多病的老娘,年幼的兄弟,这我做不到。小松,事到如今,咱上学时想当陈景润一样的数学家,李四光一样的地质学家,那理想,那志愿,对于现在的我来说还现实吗?这些,我还能想吗?哎——!小松,你看看,眼前飞舞的柳絮,都能朝着它理想的方向飞呀、飘呀,飞到它的目的地,融入土壤,生根、发芽,哎!我现在连这柳絮都不如呀,你当我心里好受呀?!”
听了小乐一番苦衷,小松有些抱歉地对小乐说:“对不起,小乐哥。刚才,我不该那样说你。其实,这几天,我心里也是乱糟糟地烦。我和宋晓雪好,你是知道的。这眼看就高中毕业了,你说俺俩可咋办呀。她是吃商品粮的,她爹又是咱公社的副书记。哎,这几天,真烦死我了,刚才我也不是光急你,我也是急我自己呀。真的,真要是毕业了,回家劳动了,俺和晓雪的事儿将会是个啥结果呢?哎,难道、难道咱这贫瘠的土地不能叫咱吃上好面馍,也不能滋养一点点爱情吗?
小乐冇吭声,小乐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小松。小乐只是默默地眼巴巴地看着飞舞的柳絮——柳絮飞舞着,融入黢黑的里。
小松站起来,折一柳枝,拧一觱纽,递给小乐。
小乐接过觱纽,噙在嘴里,鼓起腮帮子,呜呜哇哇吹起来。
那声音,凄切、低沉、沉重得风都刮不走,在两棵大柳树上环绕,在西高地上空盘旋。
呜呜——哇——哇哇,呜呜——哇哇——,呜呜哇哇哇呜呜哇哇,嗯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