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南星沿着雕回廊,徐步而过。
夏末的庄院里,只有蝉依然在唱着知了,而这虫鸣,却显得这里愈加安静。
绕过一个拐角,跨过一道拱门,前面,就是凤珊珊的房间了。
“,,你吃一点东西吧,别搞坏了身子……”雷婉轻叩着门,而门内,却没有人应。
“雷婉姑娘。”
听见有人唤,雷婉回头,礼道:“厉公子。”
厉南星看着眼睛红红的雷婉,轻叹一声:“凤姑娘怎么样?”
雷婉的眼泪又要上涌:“三天了,她,她什么都不肯吃,什么人也不肯见,这样下去,怎么行……”
厉南星看了看紧闭的房门:“你先回去休息吧,我来看看。”
雷婉礼了一礼,转身离开。
厉南星轻叩了叩门:“凤姑娘,我是厉南星。”
门里终于传出了声音,却是冰一般寒冷:“厉公子,请回吧,我现在谁也不想见。”
言语中,竟是从未有过的客气。
厉南星微怔:“凤姑娘,你……”
“没什么,只是不想见人,请厉公子不要勉强我,不然万一有什么不愉快,对大家都不好。”
空气突然凝滞了,没有声音,再没有任何声音,只有蝉噪,充斥在这夏末的空气里。
许久,许久。
他走了吧,我,伤了他的心吧。
她掩着口,眼泪无声地掉。
“是因为你的病,是吗?”他的声音忽然在门外响起。
虽然依然没有声音,但是厉南星还是感受到了空气中,那微微的一震。
“你觉得以你的身份,不值得整个江湖为你寻找菩提,是吗?你觉得和大家在一起,是添了累赘,是吗?你想让我们每个人恨你,然后在你……在你离开以后,我们就都不会想你都不会记得你都不会为你难过了,是吗?”
大滴大滴的眼泪,砸在地面,溅开凄凌的。
“那我来告诉你!”厉南星的胸口在起伏,“我来告诉你!任何人的生命都是等价的!金大侠值得我们救,你也一样!没有什么区别!你拿我们都当了什么?在我们有难的时候,你放弃过我们吗?没有!那为什么,为什么你有麻烦的时候,为什么要我们放弃你?”
牙齿,在手上留下深深的印痕,拼命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手指,轻抚上雕的窗格。一声微叹。
“你还有我啊,还有雷毅,雷婉,还有逐流燕燕,我们都会在你身边。我们不会让你离开!不会!”
“你若不信,我厉南星可向天起誓,若今日所言他日有叛,我……”
门突然打开,一道带着眼泪咸味的风迎面而来。
她紧紧捂住了他的嘴,瞪着哭红的眼睛看着他。
手,微微放下,他笑了:“你看,你还是出来了。”
她再也忍不住,扑到他怀里泪如雨下:“厉大哥……”
拥着她颤抖的身子,脸边贴着的是她的秀发,他承诺一般道:“放心,不管到什么时候,还有我。”阴暗的角落,流着肮脏的污水,不时有老鼠虫蚁爬过。这个散发着霉味,不见天日的地方,不是地狱,而是牢房。
随着牢门沉重地响了一声,一道光线透入,随即而灭。
兵士忙拜道:“余大人。”
“那个死丫头呢?”
“在最里面,按照大人吩咐,我们很‘好’地关照了她。”
“好。”余之名从齿缝里咬出这个字,向牢房深处走去。
最深处那间狭窄的牢房里,雷媚正在一捆破烂的稻草上蜷缩成一团。她的头发乱成一团,黏在蜡黄的小脸上。身上的衣服已经脏乱不堪,绽开的几处血痕似在倾诉着她所受的悲惨遭遇。
哗啦。
随着铁链的响声,雷媚惊醒,旋即看到了她面前的余之名。
余之名的左眼用一块布罩了起来,他凶残的表情在这样的牢房里,显得无比可怖。
但雷媚却没有害怕了,她只是轻蔑地哼了一声,不再理会。
余之名满腔怒火,抬腿就是一脚。
雷媚滚出几步,撞在墙壁上,艰难地咳嗽着。
“臭丫头!我再问你一遍,那些人,他们都去哪儿了?说!”
雷媚倔强地别过了头。
“嘴硬是吧?看来这几天的苦头还是没尝够啊!”余之名徐徐蹲下来,一只手缓缓地,缓缓地攫住了她细弱的颈子,一点一点握紧,一点一点向上提起。
雷媚身材娇小,很快便双脚离地,痛苦地挣扎着,本来娇憨的小脸因缺氧而涨红。
在雷媚以为自己撑不下去的时候,余之名忽然松手,雷媚重重地摔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吸着充满潮湿霉味的空气。
余之名从齿缝一个字一个字挤出:“说--不--说?”
雷媚再无力气,双唇吃力地一张一合。余之名以为她要说,惊喜凑近,却只听到极弱极弱,却极坚定的声音。
“想让我说,等下辈子吧……”
余之名霍地站起,谁都看得出,他真的发怒了,而且已经无可遏止。
一名士兵忙劝道:“余大人,这个人,先不能杀……”
“我当然知道。”余之名的表情,变得无比阴险,“我没说要杀她,这么杀了她,太便宜她了……”他伸了伸手,叫进来三个士兵。
他转过身,冷酷地最后看了雷媚一眼:“小丫头,不要挑战我的耐心,我有的是办法,让你生不如死……”
之后,他用最邪恶的声音对身后的兵士道:“接下来的就交给你们了,这个小孩……”一丝奸邪的笑容爬上他丑陋的脸,“任你们处置!”
转身拂袖,他走出大牢。牢门轰然紧闭的那一瞬间,他听到了雷媚最无助而绝望的呼喊,脸上,浮现了最狂妄的笑容。砰!
一拳结结实实打在红木的桌上。
雷诺豁然起身:“你说什么?媚儿伤了余之名,被抓了?”
正拜倒在他面前的属下忙道:“千真万确!属下不敢欺骗堂主。一得消息,马上就来禀告。”
他话刚说完,只觉眼前一阵风过,雷诺夺门而出:“快走!去救媚儿!”这天,天光很好。
余之名站在牢外,心情似乎也不错。
很快,雷媚便被拖到他的面前。
此刻的雷媚,衣衫凌乱,伤痕累累,全身上下竟再无一块完好的皮肤,尽是血肉模糊,令人触目惊心,她软倒在地,连说话的力气的都没有。
而当余之名蹲下去看的时候,却发现,这个孩子的那双眼睛,却还在狠狠地,狠狠地瞪着他。那眼光,竟让他在这个夏末的烈日下不寒而栗。
一股无名火忽地窜了上来:你是什么东西,居然还敢这样看我?
他挥手就是一巴掌。
雷媚嘤咛一声,滚出丈余,唇边一缕鲜血流下。
衣襟,再次被攫紧:“我最后问你一次,你说不说?”
而雷媚回答他的,是一口带着血丝的唾沫。
余之名放开了雷媚,他擦掉了脸上的唾沫,缓缓站起。
“这是你不要活的!”他阴沉地道。
猛然间他扯过旁边一匹马的缰绳,踩蹬上马,手中赫然是一支长鞭遥指:“你以为,我不问你,就找不出来了吗?你真以为,只有你会用鞭子吗?今天,我也给你看看!为我这只眼睛报仇!”
他长鞭一挥,阳光下甩出一道狠毒的影子,那鞭子竟如蛇一般,紧紧附上了雷媚纤弱的脖子。
雷媚用力扯着,可是她怎么扯得开?还未等雷媚有下一个动作,余之名做了一件更加可怕的事情。
他加紧马腹,催马疾行!
就这样,雷媚居然被他用鞭子扯着在马后拖着绕场院跑了起来。那惨痛的景象,连一贯折磨犯人的牢卒竟都看不下去!
而余之名仍在纵马疾驰着,仿佛他身后什么也没有,而在他身后拖着的,是一个季的孩,一个活生生的人!
雷媚凄厉的喊声越来越弱,越来越弱……
忽然,一柄长剑不知何处飞至,径直斩断长鞭!豁然入地,剑柄犹在颤动不止!
余之名愤怒地回头,他还不知道有谁这么大胆敢阻止他。但当他回过头后,心登时凉了大半。
雷诺。
雷诺小心翼翼地抱起雷媚,轻轻地理好她凌乱的发丝,生怕弄疼了她一点点,可是他知道,无论他有多么小心,在雷媚身上,都是钻心的痛啊。
一向坚定的手,为什么颤抖得,这样厉害……
雷媚睁开了眼睛,当看清了来人后,她笑了,她小小声地说:“哥……”
这一声,足以让雷诺肝肠寸断,他压制着自己的哽咽,只是紧紧地抱着她:“哥在,哥哥在,哥在这里,媚儿不要怕……”
雷媚挣扎着,往他的怀里钻,眼泪噗噗打在他的衣襟:“哥,媚儿好冷啊,是不是秋天来了,媚儿好冷啊……”
雷诺把她拥入怀里,紧些再紧些:“媚儿不怕,哥在,哥抱你抱的紧一点就不冷了,啊。”
雷媚甜甜笑了,微微点头:“嗯,哥哥从来都不骗媚儿,媚儿从小……最听诺哥哥的话了……真的……不冷了呢……”
她冰凉纤细的手指,抚上雷诺的脸庞:“诺哥哥……带媚儿……回家……好不好……媚儿现在……好想……回……家……”
雷诺控制不住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打在雷媚的脸上:“我们回家,诺哥现在就带媚儿回家,我们回家去……”
雷媚笑着点头,甜得像迎着朝阳开放的,无比绚烂。然后,她慢慢地,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媚儿!媚儿!!”雷诺摇着她,喊着她的名字,可是她却再也不能再叫他一声哥哥了。
“啊--”他仰天长呼,喊出的,是满腔满腹的伤痛和悲愤!
为什么?为什么上天要如此折磨他呢?为什么!!!
他缓缓抱起雷媚,静静地望着她沉睡一般的脸庞,一只手,拔起了长剑,抬眼时,已是满目的血红。
那是受伤的豹子的眼神。
没有再多的言语,他扬起了剑。
你们欠下的,我要你们十倍百倍偿还!
啊……
当派上去的第三批兵士惨叫着倒下的时候,余之名真的害怕了,他知道,面前这个满身杀气的人,真的是太恐怖了,也许,今天真的是他的末日来了。
雷诺已经伤痕累累,但他的眼神依旧凶狠,依旧充满杀气。身上的每一道伤口代表的不是受伤,而是勇猛。
“啊……”他嘶喊着,再一次挥舞长剑杀来。
越来越多的兵士惨叫着倒下,余之名面前的人越来越少,眼看他就要死在雷诺剑下!
忽闻一声刺破空气的清啸,随即,无数声清啸齐齐响起,不知哪里忽然射来无数长矛,如破空之矢尽力射来。
雷诺侧身,堪堪闪过一支,另一支又至!再闪!又至!
待清啸声停止,雷诺才发现,自己已不知何时,被困于一个长矛组成的囚笼,动弹不得。
余之名这时才反应过来,到处寻找是谁救了他一命。
人群渐渐散开,大批人马簇拥着的凤无愁和独孤白骑着高头大马,缓缓而来。
余之名大喜过望,忙扑倒马前:“多谢左使大人救命之恩!”
独孤白依旧冷冷:“是凤楼主出的手。”
余之名头点得像鸡啄米:“是,是,多谢凤楼主救命之恩!”
凤无愁没说什么,只是冷冷地看了一眼雷媚,忽然脸大变:“是谁干的?”
余之名脸煞白,凤无愁这句话的意思很明显,雷媚不管怎么说还是栖凤楼的人,自己看来真的是闯下了大。他的头上开始冒出冷汗,只好硬着头皮,叫来那几个兵士:“你们几个?雷媚是不是你们行的刑?”
几个兵士不明所以,只能点头,可惜,他们接下来的话还没出口,就听见了自己的咽喉被划开的声音。他们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个上级,倒了下去。
余之名重新跪回马前:“是小人看管不利,现已处决这几个奸邪之徒,请大人和楼主息怒。”
马儿轻踏了一下蹄。
独孤白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他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话。
“少了一个人。”
余之名还没明白什么意思,他就看到了一幕惊恐的画面。
他看到了自己的身子。
而最可怕的是,那身子之上,没有头。
余之名的头在地上滚了几滚,被马儿一蹄踢开了。
独孤白侧脸看向凤无愁:“凤楼主,这样,你觉得行吗?”
凤楼主微礼:“多谢左使大人。”
独孤白没说什么,调转马头,得得而去。
凤无愁换回了冰冷的面孔:“雷诺,跟我回去!”
雷诺的悲愤到了顶点,他动弹不得,却还是紧紧抱着雷媚,眼泪大颗地打在地面,溅起微尘:“他们害死了媚儿!他们害死了媚儿!!!!”
“我叫你给我回去!”凤无愁一声怒喝,将雷诺的怒吼硬生生熄灭在半空,随即牵马,不再理会雷诺,转身而去。
雷诺再也站不住,跪倒在地,滚烫的泪水,打在被血染红的土地上。雷清轻轻推开门,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怪石映水榭,蝉鸣荫更幽。
可是,这样的景,他再也无心去欣赏了
从他十岁时来到这里的那一刻起,这是就他的家,养育了他十四年的地方。可是,十四年的感情,似乎在一间,荡然无存了。
他握了握袖中的扇坠,那是他十五岁的时候,雷媚送给他的礼物,音容笑貌,至今犹在,只是物是人非事事休,语,泪先流。
罢了,罢了。
他叹息一声,抬步出门。
“清哥。”他听见身后一声幽幽的唤,他停下来,却没有回头。
“清哥,你真的……要走么?”雷紫凄凄地问。
雷清没有说话,因为他,不知如何去回答她。
当初决定要和雷诺留下的,是他,而如今,他却自己要离开了。
心已死,不走,又能如何。
这里的一草一木,只会徒增伤感。
雷紫也没有说话,只是眼泪簌簌地掉下来。
“让他走吧。”一个沉稳的声音忽然想起。
雷清一惊,回头,看见一间憔悴了许多的雷诺。
“你,走吧……”雷诺叹息一般,转身而去。啪--
一支晶莹的杯子打在地上,摔得粉碎。
而凤珊珊脸煞白,呆立在那里,喃喃道:“这不是真的,这……不会是真的……”
叶慕华低首站在江海天面前,满面悲痛:“师父,徒儿无能,没能救回雷媚姑娘,但是,这确实是……真的!”
雷婉突然掩面痛哭:“都怪我,都怪我!是我害死了媚儿……”
雷毅霍地提起银枪夺门而出:“混蛋!我去替媚儿报仇!”
“等等!”江海天喊住了他,“雷少侠,先等等!”
“等什么!”雷毅悲愤道,“还能等什么?媚儿已经死了,已经死了!我要去为媚儿报仇,你们谁也别拦我!”
厉南星拦住雷毅,劝道:“雷兄弟,雷媚姑娘的事我们都很伤心,但是以你一人之力无异于螳臂当车,也许江大侠有办法,我们听他说完如何?”
雷毅的胸膛剧烈地欺负着,然而还是艰难地放下了手中的长枪,慢慢别过了头:“江大侠,你说吧。”
江海天似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之中,他抚着须,缓缓地踱着步子,半晌,道:“既然一战不可避免,既然所有的债总有清算的一天,那,就让该来的,都来吧!”
他的声音并不大,却仿佛一声惊雷轰然而响。
凤珊珊惊道:“江大侠,你的意思是……”
江海天看着她,眼中闪着深邃有神的光芒:“我的意思是,攻打栖凤楼!”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