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泰三十一年,年逾六旬的堇旭帝皇甫怡突患顽疾,数月卧病不起,遂立未满两岁的嫡皇子皇甫轶为东宫储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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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三月,大地回暖,春泥吐香。堤岸上柳丝新抽,黄绿不清。几处早莺叽喳争鸣,穿飞而过。
堤岸旁的柳荫道上停歇着一队人马。为首的楠木雕花马车后停着数车满满的货物,随行的人们三三两两地坐在树荫下喝水歇息。
绣着牡丹凤鸟图案的缎质车帘自内掀起,着一身湖蓝色锦缎长袍的男子自雕花马车上下来。他倾身理了理衣摆,缎面上的金丝绣纹仿若那满江春水,波光粼粼,金光潋滟。
男子昂首环视着四周的景色,儒雅的面容上漾出温和似风的笑意。他转过身,颀长的身子探入车内。
“出来走走罢。这外面可是日光和煦,清风徐徐,春色宜人呐!”
“不了,”软绵轻柔的嗓音让人迷醉,车内女子含笑低道,“她还睡着呢。”
男子笑意更深,探出手去。只闻那女子轻斥一声,“诶,莫要闹醒了!”
“好容易才安静会儿!”
男子依言缩回手来,他小心地放下车帘,眼神举止满是温柔。
“大人,”见他下车走动,随从立即将水袋递了过来,“咱们今儿日落前便能赶至乌镇。”
“嗯,”他喝了口水,抿了抿唇,“知会府里的人了么?”
“小的昨儿便让人连夜赶回任府,想必接应的人已是快到了。”
任元卜点了点头,观望着江边景色的含笑的黑眸温润亮泽。
正值此时,不远处有两位僧人朝他们这边走来。瞧那风尘仆仆的模样想必是来乞食的。
“取些糕点干粮予两位大师。”未及那僧人开口,任元卜已唤人去取食。
“阿弥陀佛,多谢施主施舍。”
任元卜含笑点头,却见那年长些的僧人面带忧色地打量着他,不禁开口询问,“大师有话直说无妨。”
那僧人合掌行了行礼,“恕贫僧多言,施主印堂有阴郁之色,此非吉兆。”
闻言,任元卜愣了片刻转而又亲和笑起,“人生在世岂能事事如意顺心。”
“阿弥陀佛,一切为有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施主若能领会,做到无我无执便能化解此劫。”
“谢大师提醒。”任元卜面露难色,虽是不甚明白却未再多问。
“施主此次南下将遇贵人,日后若能得他相助兴许能躲过一劫。”
任元卜连忙弯身致谢。僧人接过食物,辞谢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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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南湖畔,以硬实青石铺成的石板路一直延伸至那座白墙高院的宅府。院内花木扶疏,泉石清透,虫鸟唧啾,满院春意盎然。
午后的天光明媚和煦让人庸乏,也只有檐下的那两只新燕不觉疲倦地忙着啄泥筑巢。
“熙儿...”
一声轻唤让那立于檐下昂首仰望着的人儿转过身来。
粉衣姑娘穿过花丛,踩着鹅卵石小道向她走来。
“含翠姐姐。”殷熙儿轻柔浅笑,一张干净稚嫩的小脸上满是与她年纪不符的安静与柔顺。
“老爷让你赶紧去前厅,殷夫人也在。”
“嗯,”熙儿应了声,小脚迈开两步,“姐姐知晓冷伯伯为何寻我么?”
“说是殷公子回来了。”
“殷公子?”小姑娘蹙眉想了想,继而眉目微轩,双眼湛亮,“是我哥哥么?”
“是我哥哥回来了么?”
“嗯,听说是来接殷夫人与你回去。”
“真的么?”
“瞧你这欢喜急切的模样!”含翠看了眼熙儿不禁拽上她衣袖的小手,薄唇微斜,“不知晓的还以为咱们亏待你了。”
熙儿只当未听出话中的嘲讽之意,她松开手转身朝前厅跑去。一向安静温顺的她难得雀跃地似一般同龄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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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铺落在厅前的地面上是暖黄一片。穿过回字漏窗的金色光束将大厅筛得通透。漫空漂浮着的细小尘粒让人不愿用力地呼吸。
杯盖轻碰,茶香四溢。坐于厅内的数人皆不禁静下声来,眼瞧着那客座上的男子呷了口茶,放下杯碟这才又说笑开。
“依我之意,你便留于冷府住上数日。”坐于太师椅上的冷仲文亲和笑道,直挺的身板彰显着主人的风范。
“何必今日刚回江南便急着接你娘与熙儿回去?”冷仲文故作怒意,“莫不是在埋怨你冷世伯委屈她们了?”
闻言,客座上的男子唇角斜勾但笑无声,那低眉浅笑的模样慵懒而魅惑。
“冷老爷又说笑了!”未等男子开口,坐于他左侧的貌美妇人连忙笑着回应,“您这让我愈发...”
啪啪,两声轻拍。未及妇人将话说完,男子合掌轻拍了两下。只见立于他身后的两名高大汉子应声抬上一个紫檀木箱来。
男子倾身站起,精壮的身形落下一抹阴影自他脚边延至木箱之上。
“打开。”
“是。”
箱盖开启,厅内响起了细微的抽气声响。男子瞥了眼箱里满满亮灿灿的金条,转身面向冷仲文。
“宇安,你,这是何意?”
殷宇安方唇轻扯,低沉的磁性嗓音带着不明朗的笑意,“这是小侄的心意,还望冷世伯笑纳。”
“老爷,这只怕有上千两罢!”一直闷声坐于旁侧的徐氏终是露出了笑意,一双弯起的丹凤眼掩不住内心的兴奋。
冷仲文厌烦地瞪了她一眼,起身步至殷宇安的面前,“你这...”
“殷家落难时唯有冷世伯肯援手相助,将我娘与妹子接于府中照料。冷世伯于殷家的恩情宇安永生不忘。”
“区区一千两聊表小侄数年来对世伯的感激之情,望世伯莫要再推辞。”
“你爹与我本是数十年的至交,照顾你们乃是我分内之事。你这般岂不是太过见外。”
殷宇安勾唇浅笑,“这只是小侄的一番心意。”
“你这心意太过贵重,我收不得。”
“冷老爷,您还是收下罢。数年来承蒙您的照顾,咱娘俩才能活到今日。这只是宇安的一点心意,您便当他是为我尽的孝道,让我这为娘的心里舒坦些。”
“是啊老爷,再怎么说这也是殷公子的一番好意。想必您也不愿殷夫人他们心里过意不去罢。”徐氏见冷仲文仍是不肯收下,急忙步了过来,“再说了,现下殷公子可是御封的将军,皇上面前一等一的红人,官职可位于您之上,您若再这般推三阻四的,恐怕也不好罢...”
“你...”冷仲文回头瞪着她一眼,小声的呵斥道,“个妇道人家,有你说话的份么!”
徐氏挑着眉,瘪了瘪嘴退在一旁不再吭声。冷仲文沉着脸,看着那满箱的金条竟是进退不得。
“爹您就收下罢。”阴柔的嗓音让正僵着四人一同看向那支着长腿,打着哈欠的冷二公子。
冷郁犀伸着懒腰连打了两个哈欠这才蹭着椅背坐了起来,那双殷红的唇不自觉地嘟得老高。
“他这指不定是打哪儿搜刮来的民脂民膏呢!取之于民还之于民也未尝不好。”
“你给我闭嘴!”冷仲文瞧见冷郁犀一幅嬉笑散漫的模样便气不打一处来,只不过现下碍于外人在场不好发作。
殷宇安瞥了眼冷郁犀,牵起的唇角似笑非笑。他不待冷仲文表态,自顾自地下命,“抬到账房去。”
“是,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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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厅陷入片刻的沉静。众人随着被抬走的木箱望去,恰巧瞧见那瘦小的身影朝这边奔走而来。
熙儿缓下脚步,微喘着跨入厅。黑润的眼极快地扫过大厅,只在一旁那陌生的身影上顿了顿。她径直步至冷仲文的面前,乖巧地请安,“冷伯伯,徐姨娘。”
见冷仲文笑着点头,她这才转过身去寻位于客座上的妇人。
“娘。”熙儿步至妇人面前请安,双眼却忍不住地直瞥向她身旁的那人。
“熙儿,过来。”妇人含笑地牵过她,转身看了看殷宇安,“这是谁,还认得么?”
熙儿扬起脑袋,迎上那双英厉的眼。
“这是熙儿?险些认不出来了!”
眼前的人看着她浅笑着,可熙儿却有些胆怯。早已模糊的幼时记忆在这张冷俊的面容上只能摸索出别样的疏离与陌生。
“熙儿忘了么,你小时候最喜爱缠着他的呀!”美妇柔声哄着,凝望着女儿的眼满是喜爱。
等了片刻不见她反应,殷宇安靠上椅背。他看着有些拘谨的熙儿,嘴角的浅笑已是淡不可寻。
“看来是不记得...”
“哥哥...”
一声怯生生的轻唤打住了他,殷宇安挑眉看着满眼柔顺的小人儿顿了半晌这才干涩地嗯了一声。
殷夫人见状欣喜笑开,面颊上现出两点极浅的笑涡,“熙儿你以前最爱缠着哥哥的啊,还记得么,哥哥去哪儿你便要跟去哪儿。”
“是哥哥的小跟班。”
“那可不是!那时熙儿还小,跟在后面他也不管。”冷郁犀嬉笑开,好似忆起了甚么突地来了兴致,“还记得有次熙儿内急哭得要小解,咱们一群毛孩子谁也不知该如何应付。后来还是他黑着脸将熙儿拎走。”
“是么。”冷仲文笑着搭了声。
“结果回来的时候熙儿却是哭得更加厉害。再看他的衣摆,竟湿,湿了一大片!”
说完,那冷郁犀竟是哈哈笑出声来,全然不理会对座那人是何种反应。
“你这孩子说话可是愈发没有分寸了。”徐氏忍了笑,步上前来抚了抚熙儿,“熙儿也不是小娃儿了,你这做哥哥的往后可再不许这般打趣她了。”
“熙儿乖巧懂事,甚是讨人喜欢。这一说要走,咱还当真是舍不得。”
抬眼看了看掩面欲泣的徐氏,熙儿有些疑惑却仍是乖顺地垂下脑袋,任由那只冰冷的手轻拍着自己的发。
“老爷,您说是不是?”
冷仲文看了看熙儿又看了看殷宇安,叹了声,“熙儿温顺乖巧,惹人怜爱,我早已将她视为自家女儿。”
熙儿抿了抿唇,还未开口便见徐氏欣喜地挽上冷仲文的胳膊,“老爷,我有个提议不知老爷意下如何。”
“说来听听。”
“老爷,您与过世的殷家老爷本就是挚友,熙儿在冷府生活多年又如此讨人喜爱。依我看不如...”
“不如咱们殷冷两家订下婚约,结成秦晋之好?”冷仲文顿时欣喜不已。
“老爷,正是此意!”
“这...”殷夫人显然被这突来的提议惊住。
“爹,娘,你们作何乱点鸳鸯谱!”冷二公子有些不满地站起身来,那双女子般娟秀的眉微微蹙起,“熙儿还是个小娃儿!”
“再过三年待熙儿及笄时你也刚好是弱冠之年呐!”
“你胡说甚么!”未及冷郁犀开口竟是冷老爷抢先反驳,“他这混账成天吃喝玩乐,不学无术,日后能有何出息?你让熙儿跟他岂不是糟蹋好人家姑娘!”
“那,那老爷,莫不是想将熙儿...与大少爷...”
“有何不妥?”
“可是...”
冷郁犀许是早已习以为常,也并不在意冷仲文的数落。只是那冷老爷的提议叫他很不赞同,“大哥今年二十好几了,你们不赶紧给他寻个好姑娘,竟打上小熙儿的主意!”
“这没你说话的份儿!”冷仲文呵斥他一声,转而又对殷夫人和善笑道,“你看怎样?”
“冷老爷...这...熙儿她...”殷夫人瞧了瞧一脸茫然的女儿又望向满脸期待的冷仲文,迟迟不开口。
“冷世伯,”一直未出声的殷宇安倾身站起,他看了眼熙儿,伸手抚着她的头将她揽在自己的身边,“熙儿她年纪尚小且身子向来不好,以小侄之见,订婚之事还是缓两年再说罢。”
闻言,冷仲文顿了顿,僵起的笑容显得有些尴尬。
“也好,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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萌发的春色未有遗漏那小巷深处的老宅。沉寂的府邸亦是芭蕉舒展,荫满中庭,红杏艳艳,胭脂万点。
被仔细打理过的院落干净整洁,却也多了份显有人迹的冷清。殷夫人一路沉默步入屋中,凝望着未变的旧时陈设,她无声叹息。
其物如故,其人不存...
她自随身的包袱里取出一卷画轴,递给一旁同样沉默不语的殷宇安,“这是你爹最爱的一幅芝兰图。他生前珍藏的那么些画卷也仅剩这一卷未有典卖掉了。”
“挂上罢。”
殷宇安垂眸看了眼手上的画卷,顿了片刻转身步至墙角,将画卷展开挂于墙上。
“待过两日我将爹的店铺赎回来。”
“已逾期这么些年还能赎回来么?”
“我要,便能。”
殷夫人看着霸气彰显的儿子,不禁自豪笑道,“不想御前一等将军竟是我那成天调皮惹祸的混儿子!”
“你爹若是泉下有知,也瞑目了。”
她理了理他胸前的衣襟,含笑的唇角渐渐扯下,“这么些年,你在北疆风餐露宿,出生入死...为娘心下是万分不舍...”
闻言,殷宇安不禁蹙了蹙眉,不悦地打断,“莫要再说这些。”
“好好好,不说就是了!”殷夫人连忙停住,看着满脸不耐的他笑着打趣,“你这当了将军,脾气可是愈发不好了。”
“此次还乡还要回京么?”
“嗯。”
“那能待上几日?”
“若是接到书信即刻回京。”
“我去看看熙儿。”不等殷夫人反应,殷宇安转身便跨出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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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步上门前的石阶便听闻屋内响起那甜润的嗓音,“谢谢盈袖姐姐。”
“小姐您可别折煞奴婢了。”
“姐姐为我整理好了屋子还备了糕点,熙儿不该道谢么?”
“这是她分内之事,不必道谢。”殷宇安径直步进屋来,眼眸轻扫,惊得那小丫头连忙垂首请安,“将军。”
“...哥哥。”
“嗯。”殷宇安看着那个有些不安的小人儿应了声,“我长得这么可怕么,让你怕成这样?”
“未有,”熙儿连忙用力地摇着头,好似生怕他会感到不悦,“熙儿未有害怕哥哥...”
殷宇安深看了眼勉强微笑着的熙儿,步至她身旁坐下。
“喜欢你的房间么?”
“熙儿很喜欢,谢谢哥哥。”
殷宇安叹了声,挥手遣开盈袖。他将熙儿拉至面前,双肘撑在膝上,双眸持平地看进那小人儿不安的眼里。
“熙儿,这里是殷府,是你的家,不必再这般谨慎小心。”
“你是我的妹妹,是这府里的小姐,不必看人脸色,你懂么?”
“哥哥和娘一般,都是你的亲人。”见她半晌不回应,殷宇安伸出双手握住她细瘦的胳膊,“哥哥往后不会再让你过寄人篱下的日子了。”
熙儿有些愣住,乌黑清透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好半晌,她抿着红润的唇,轻蹙起眉低垂下脑袋,“哥哥...”
“嗯?”
“他们都说...都说熙儿是娘亲,捡回来的...”她扬起盈泪的眼,渴求地看着他,“是真的么?”
“熙儿是娘捡回来的么?”
殷宇安微微一怔,他看着那双清澈纯净的泪眼眉心微折,“你问过娘了么?”
熙儿摇了摇头,豆大的泪珠自眼眶坠落出来,“我怕娘会伤心。”
“可是,他们都说熙儿是捡回来的...是因为有病才被亲娘丢下的...”
殷宇安看着瘪着小嘴无声哭泣的熙儿,蹙眉低咒了声。他伸手抹去她脸上的泪水,放柔的嗓音问道,“熙儿姓甚么?”
“姓殷。”
“那我呢?”
“哥哥,哥哥也姓殷。”熙儿带着哭腔回着。
“这便是了!熙儿你记住,不论你是谁,我都是你哥哥!”殷宇安掌着她的脑袋,认真而严肃地看着她,“哥哥不会让你再受半点委屈,更不会丢下你不管!”
熙儿看着他好久才嚅着唇小声地求证,“永远都不会么?”
“嗯。永远都不会。”
得到他的保证,小人儿这才破涕为笑。黑亮眼笑起来仿若夜幕上的月牙儿。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