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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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日晌午的日光温暖和煦,照耀在湖面薄透的冰面上反射出奇的冰纹。湖岸上的积雪松软似絮,踩踏上去吱吱沉陷。洁白平整的雪毯上印下一排小巧的足迹。

  脚下有清脆裂响,凌一垂首看去,竟不觉已是步近湖边。潮湿的湖岸上已结出薄薄的冰层,脚踩上去便咔哧地裂碎开来。

  天光直射,照在脸上有微暖的温度。凌一闭眸仰首却只觉那阵阵寒风冰冷割肤。

  “夫人,当心脚滑,您还是近来些罢。”被皇甫轩调来陪护她的金盏见她立于湖岸边上,整颗心都悬了上来。

  偌大的湖面平静似镜,倒映着淡蓝的天际与绵白无状的浮云。明媚的天光自冰面上反射而来,炫亮得让人睁不开眼。

  自她那日昏迷醒来已有近十日光景了。这些日子皇甫轩待她眷宠有佳,极为呵护。但凡有点空闲他都会赶回寝宫看看她。他多半只是立于榻前静静凝视着她,当然也不乏被她激怒,狂吼一番愤然而去的时候。只是不论皇甫轩是温柔询问还是大声怒斥,她在听闻殷宇安已然还乡不会踏入京城半步后便再也听不进其他言语了。

  闭眸倾听,宫人们奔走忙碌的声响随风吹向宫内各个角落。明儿,该是元宵佳节了罢。

  元宵佳节,举国同庆的团圆佳节!

  渐渐地,凌一只觉萦绕于耳际的窸窣声响愈来愈大声,愈来愈嘈杂,仿若下一刻便要将她整个儿吞没了去。凌一突得睁开眼,望着满眼清冷寒光头脑竟是一片空白。一时间,她竟想不起自己身于何处,甚至茫然地不愿去回忆自己是谁。她望着满眼清寒的湖水,竟是有股愿置身其中的念想。

  “凌一!”突得一声暴呵让她瑟缩了下,凌一瞬间清醒过来。她回眸寻声望去,只见惊慌失的皇甫轩直奔她而来,那急切的步子让他踉跄了好几步险些摔了去。

  “你做甚么!”皇甫轩双目瞪得充血,看着一脸漠然的她心下焦灼却也不敢贸然上前。他怎也料想不到,下朝路径此处竟会瞧见这般让他心惊胆战的一幕。

  “凌一,”皇甫轩强忍着声音的颤抖,看着她已是凌空一半的脚,伸出手哄着,“把手给朕。”

  “来,乖,先退回来!”

  “凌一!”

  凌一静静地回望着他,神情从茫然渐渐退变为了冷漠。

  “皇上,当心呐!”皇甫轩的举动惊得身后众多随从大气不敢出一声。十数位贴身侍卫瞬时排开全全围住凌一与皇甫轩却也不敢贸然行动。

  “凌一!”

  凌一转眸看了看四周继而又看向近乎哀求的皇甫轩,那惊恐无措的神情让她眸光一顿。

  “你能放了我么?”

  皇甫轩顿时脸一僵,神情复杂地盯看着她。

  “你能放了我么?”松动的眼神竟泄露出一丝哀求与期盼。

  皇甫轩察觉出她那近乎绝然的疏离与挣扎,他浑身僵硬却仍不愿松口答允。他的心被拧得生疼。

  秀致的眉极轻地蹙了蹙,那双凝望着他的,忧伤却仍是期盼的眼正随着他的沉默而再度缓缓凝结冻上。一道凄绝愤恨的眸光忽闪而过,惊得皇甫轩顿时全身毛孔紧缩,浑身一阵冷战。

  “朕答...”

  “夫人!”守于一旁的金盏眼见她回视湖面,不容再多想便瞬时跃上强抱住凌一的腰身死命地往后摔去。惊呆了的皇甫轩未来得及后怕赶忙扑上按压住她。

  浮云飘过,遮住一片暖人天光。阴下的天,窜起一阵寒意。皇甫轩瞪着被自己牢牢抓住的凌一好半晌,这才缓缓喘息起来。

  “娘娘!”被垫于身下的金盏连忙爬起,看着面无表情的凌一手足无措。

  “皇上!还不快扶皇上起来!”

  “滚开!”皇甫轩死盯着凌一怒斥道,这该死的人竟吓得他双手发颤两腿发软。

  “把这湖填了!”

  “皇,皇上...这可是先帝...”

  “把这宫里的湖都给朕填了!”皇甫轩双目泛红狂吼道。

  江尚喜吓得浑身得瑟,连忙跪下领旨不敢再多言一句。

  皇甫轩拽起凌一,擒着她的肩头,那蛮横的力道似要将她的骨捏得粉碎。

  “做甚么?”满是怒意的眼竟有些恨意,“以死明志么?”

  “让你做朕的人就这般生不如死么?”

  “任凌一,你这该死的人!”

  “朕待你这般心意你竟是视为敝履!”

  凌一的冷漠无言让皇甫轩更是恼怒不已,他一把扼住她的下颚,直逼着她看向自己,“任凌一朕告诉你,你这辈子都别想出宫,别想再见到殷宇安!你就死了这条心!”

  突窜进耳里的名字凿上心坎,疼得她瑟缩了下。

  “朕不会放你走!”

  “来人!”皇甫轩瞪着她眼中渐渐蓄满的泪水,牙帮一咬,“关入冷宫!”

  .

  时近十五的月是不完满的圆,臃臃肿肿地描绘不出形状来。荒凉僻静的冷宫也未能得到月娘的眷顾,灰蒙蒙的月似一道灰影刷在蒙尘破败的窗棂上。

  泛潮的湿气让这深时分的废殿愈发地阴冷逼人。风呜咽而过,好似有谁在声声低泣。

  金盏提着老旧的铜制汤婆子来回暖着被子。滚烫的热度蒸腾出一霉味充溢了整座内殿,让人心里潮湿湿地发腻。

  “夫人?”金盏回身见凌一闭眸靠在窗边赶忙步上前去,“可是又头晕了?”

  隔着衣衫,金盏仍是能感到她热烫的体温。扶着凌一坐在椅上,她满心忧虑,“御医说娘娘这发热会持续半月之久,这做娘亲的可当真辛苦。”

  闻言凌一眼波微动,不伸手抚上自己的小腹。

  “夫人,被褥奴婢已是熨烫过了,虽然仍是有些潮气但也不惊人了。您还是早些歇息罢。”

  “你先下去罢。”

  “夫人,”金盏于她脚边跪下,“都怪奴婢抢先抱住夫人,如若不然皇上定是能答允放夫人走的。”

  “奴婢只是怕夫人万一有个好歹,皇上定饶不了奴婢!”

  “夫人...”

  长叹一声,凌一靠上椅背低声淡道,“他若非真心放我走,即便当时答允了又如何?”

  “这与你无关。”

  “夫人,”金盏仰望着那张苍白无的脸,“奴婢一直有话却不知当不当说。”

  “不必说了。”

  金盏咬着唇,犹豫片刻仍是开口轻道,“其实奴婢瞧得出来,皇上待夫人是真心的。”

  “那又如何?”凌一眸光流转,继而凄婉一笑,“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我只要那一人的,够了。”

  “可皇上毕竟不同于普通之人呐!再说王爷他,他已然辞还乡了。现下即便王爷知晓夫人困于宫中,想要救走夫人也绝非易事啊!”

  凌一敛下眸看着自己仍是平坦的小腹,伸手轻抚着,喃喃出声好似轻哄着谁,“我不会让他冒险的。”

  金盏心下突得一寒,说不上的感觉。她看着那满眼的温柔却莫名地不安起来。

  .

  正月十五上元佳节,欢腾的京都城一扫笼罩了十数日的叛乱阴霾,贯通东西的灯市盛世空前。为稳下民心,皇甫轩不仅下令十五上元节大摆灯市,赶造巨型灯楼,且还亲临宫门楼台与民同庆与民同饮。

  宫中未摆国宴可彩灯高挂,金光璀璨,仿若打翻了的首饰盒,随处都是宝光奕奕。火树银合,星桥铁锁开。灯树千光照,明月逐人来。

  回廊上满挂着贴的彩灯,照映得水面上一片流光潋滟。年轻的宫娥嬉笑着穿梭于长廊间,争相猜着取下的灯谜。这沉寂多时的后宫一派喜气洋洋。

  被欢笑遗忘的一角,有着不纯粹的安静。随风而至的欢声笑语飘飘悠悠地,让这荒弃已久的宫殿愈发显得冷清凄凉。

  凌一看着金盏摆弄着做好的灯,轻道一句,“挂上罢。”

  “是。”

  颤颤悠悠的烛火透过红的灯纸照亮了一地的哀伤。凌一仰首呆望着,却是不自知地轻笑起来。

  情人怨遥,竟夕起相思。想他此时是否也会在江南的某一角,仰望着一抹幽怨的烛光思念着她呢?

  “夫人...”她的笑过于淡然,让一旁的金盏瞧得有些心慌,“寒风大,咱们进屋罢。”

  “金盏,你听见了么?”凌一弯唇一笑,转身仰首望向空。

  “听见甚么?”

  “雪落的声音。”

  “不,是梅落的声音。”凌一看着她,一脸温软的笑意,“梅落了。”

  .

  繁闹散尽,卸去浓妆的竟是拉人深陷的沉寂。残冬星疏,冷月孤寥。落梅飘飞殷红似血,只有暗如故。

  “乱点莓苔多莫数,偶粘衣袖久犹。东风谬掌权柄,却忌孤高不主张。”掸了掸肩头的落红,轻嗅那阵阵余,皇甫轩轻叹一句,“逆风如解意,容易莫摧残。”

  “是朕错了么?”放眼瞧望着纷飞如雨的落梅,皇甫轩突得满心伤感。

  “皇上圣明,怎会有错?”

  皇甫轩哼笑了声,看着满林颓败的梅黯然自道,“本是开得极好的儿,可朕偏是强栽了来。纵使朕百般呵护千般疼惜,她终还是败了,败了啊!”

  “皇上可是在为娘娘烦心?”

  皇甫轩酒微醺,斜唇苦笑良久无言。

  “去冷宫。”

  “皇上,今儿十五月圆之际,按例该是上皇后那儿了。这会儿也该不早了,皇上要不早些回宫歇息?”

  闻言,皇甫轩眉端轻蹙深目微斜,“江尚喜!朕去哪儿要你来指示么?”

  江尚喜赶忙谢罪,知晓他已是有些醉意便也不再劝说。

  殿前挂着的一点幽亮勉强撑起冷宫的萧条模样。皇甫轩静望着那高高悬起的彩灯,一股强烈的愧疚与不舍猛地窜涌上来,让他好不难受。

  “混账奴才!冷宫怎这般模样?”

  江尚喜被这突来的暴呵惊得连忙跪拜在地,他答得委屈,“皇上...这,这冷宫向来便是这般模样啊...”

  皇甫轩吞下怒意,厉声道,“唤肩舆来!去唤肩舆来!”

  “是,是!”

  江尚喜方急颠颠地跑去唤人,皇甫轩便瞧见庭院的另一端有人影晃动。

  “是谁?”

  “皇上?”那人影认出他的声音,连忙提着油灯过来行礼。

  “你鬼鬼祟祟地做甚么?”皇甫轩见来者竟是服侍凌一的宫金盏,脸愈发地不悦。

  “回皇上,娘娘说里总有野猫叫唤扰得她不能入眠,奴婢这才提灯巡查,想逮住那猫儿。”

  “野猫叫唤?”皇甫轩环视一周,满眼质疑地盯上金盏,“大冬天的,哪来的野猫?”

  “回皇上,奴婢也未曾听到有猫叫唤。可娘娘说她被扰得不能入眠,定让奴婢出来看看。”

  突得,一股不安猝不及防地袭上心头,惊得他周身一震。不及多想,皇甫轩直奔入内室,却只能寻到满室霉腐潮气。

  “人呢?”

  “奴婢,奴婢...”

  皇甫轩不发一言,围着整个宫殿仔细寻了个遍,却仍然不见凌一的身影。愈来愈粗重的喘息声宣告着他一触即发的怒意。

  “她在哪儿?”

  瘫跪在地的金盏瑟瑟发抖,面对于狂怒的皇甫轩她几吓晕了去。出事了,当真出事了!她早该有所察觉的,只有那看透生死,宁静无尘的心才能听到绝然与尘世的清音。那梅落如雪的声音!

  不出一刻的功夫,这后宫向来最冷清的角落竟是灯火通明,人声嘈杂。一时间近千名军侍卫更换着跳下结凝的寒水,打捞着宫中每一处池湖。

  独自待于内殿之中的皇甫轩坐在黑漆椅上动也不动。他无神地扣着扶手上脱落的漆,心颤地捕捉着殿外频频传来的脚步声,生怕哪个会突然闯进,告知他那不敢去猜想的噩耗。

  风窜入,卷落桌案上的一叠宣纸。皇甫轩一个寒战,转眸凝望向脚边凌乱的纸张。泛黄的纸背沁过斑斑墨迹,皇甫轩伸手随意拾起一张。

  用墨大气却又不失蕴秀之的行草让皇甫轩眼前一亮,这应当是凌一的手迹!

  “风裁日染开仙囿,百死猩血谬。今朝一朵坠阶前,应有看人怨...”(1)

  还未念完,皇甫轩腾地站起,浑身僵直地瞪着手中的诗。

  “凌一,你便是这般看待朕对你的心意?”

  皇甫轩双目泛红,将手中纸稿揉捏成团,狠狠地掐入手心。他大步跨出内殿,带着所有守于殿外的侍卫直奔涤心阁而去。

  .

  幕上是一枚小巧精致却也孤寂的圆亮。凌一仰首相望,静默回视着月娘垂眸下的丝丝怜惜,也屏息聆听着风于她耳边的声声叹息。

  她从来不知,这天地间竟可宁静得如此纯粹。

  低哑的嗓音轻哼出声,断断续续的,是卿最爱的那曲《定风波》。

  眨眼之间,她仿若又回到那光明媚的午后。抛了扑蝶纱网的她,满头大汗地腻在卿的身旁,听着那柔如风的歌声。

  早知恁么,悔当初,不把雕鞍锁...

  把上阑干,那结凝的冰面粘上她的手心,贪婪地吞噬着她的热度。凌一一个哽咽,那强行压抑着的有着他的记忆瞬时翻涌出来,就好似这无边的黑暗顷刻间将她吞没。

  那明媚的午后不再了,那繁闹的不见了。她能看到的只有那一双黑如子,深如古潭的眼眸,那双让她沉溺却也让她感到软弱的眼眸。

  “往后出府我不再拦你,只要你回来便好!”

  “外面风寒,早些回来...”

  凌一摇着头,泪水滑落而下。她回不去了,她这次回不去了!

  “凌一,不论你犯多大的错,我都会原谅你。只是不准再从我身边逃开了。”

  凌一死命地咬着唇,强迫自己不再去想他。她怕他的温柔,即便是回忆,也会一点点腐蚀掉她仅存不多的勇气。

  她深吸着气,不敢再看下面无底的黑暗。她轻抚上小腹,柔声轻道,“不要怕,有娘亲陪着你。”

  “你只能是他的孩子,只能唤他爹爹,”忍不住的泪水落入嘴里是血腥的味道,“对不起,娘亲尽力了。”

  拭干了泪,凌一翻过阑干。她闭着眼,听着耳边呼啸而过的风声。

  只是还未等她松开手,只觉腰际猝然一紧,整个人顿时被困得无法动弹。心下以为是皇甫轩赶来,凌一惊慌失措,死命地扭动着想跃下去。

  “放开我!”

  “放开了你,我可无法与殷大哥交代。”

  凌一一顿,回首竟见一身行装的君然正拽着乌鞭的另一端立于眼前。

  “君然?”凌一眉目微轩,双眸顿时灼亮起来。

  “慢慢过来,小心些。”

  待凌一稳稳落于平台上君然方才收回乌鞭插于腰际。她步上前去扶住有些瘫软的凌一,“你这是作何?倘若我再晚来一步,你让殷大哥怎么办?”

  凌一双眼盈泪,抿唇不答。君然深看她一眼,也不再多言,“走罢。”

  “走?是出宫?”凌一按压住心里窜起的狂喜,问得小心翼翼。

  “不想走?”

  凌一用力地摇着头,笑着落泪,“他在哪儿?他不是回江南了么?”

  君然看着满眼期盼的凌一只是淡淡一句,“先离开这里再说。”

  想到即刻便能见到他,瞬时膨胀开的欢悦与兴奋充盈得她有些飘飘然了。凌一已然开始憧憬着见到他的那一刻。她要赖在他的怀里告诉他,她竟是这么地爱他!她要向他一一述说这些未有他在身旁的日子她所受的委屈,她要等着他万分心疼地紧拥她在怀里柔声安抚着!她还要附上他的耳边宣告他将为人父,再静静守着他惊喜错愕的神情!

  重生般的好让人欣喜若狂。凌一想得痴迷,竟是不地又哭又笑起来。然而沉于喜之中的她却未曾发觉那一双正凝视着她的清亮的眼浮现出近于哀伤的怜惜。

  “走罢。”

  君然故意放慢了步子却还未见凌一跟上。她转身看去却见凌一摇摇晃晃的,扶着阑干不敢松手。

  “怎么了?”君然两步跨回到凌一身边。不待她回答,君然已是搀上她的胳膊托扶着。

  “没事,只是有些头晕。”方才的欢悦消散了去,凌一蹙着眉端,暗自低咒着自己竟在这紧要关头出现状况。

  托着她强行走了两步,君然突然顿住。她看了看自己仍放于凌一脉搏上的手,又看向那张苍白无的脸。

  君然顿了片刻,自怀中掏出一枚药丸,径直塞进凌一嘴里,“吞下去!”

  “安胎丸。”

  闻言,凌一双颊生热,低垂着眼。她费劲地干咽下药丸,那漫于喉管的药味儿让她频频作呕却也未有吐出来。

  “你身上怎会有安胎丸?”

  君然眸光微湛,扶着她往阁内走去,“忍耐些,若待皇甫轩寻来可是走不成了。”

  “嗯。”凌一紧抿着唇,强忍着身体不适紧跟在君然身后。

  除夕里的那场大火虽因抢救及时未能焚掉这高耸的阁楼却也让它满目疮痍。阁内依然充斥着半月前留下的焦炭味儿,先前雪白粉墙现下已是满满的熏黑。地面上滩积着那日救火所留下的污水与已辨不出模样的残渣,一片狼藉。

  临时搭上的木板踩踏上去咯吱摇晃,不时也有突然断裂,哐当一声摔于阁下去的。

  “当心!”

  君然扶着凌一一步步地往下挪着。连连踩空的凌一已是手脚冒汗,脊背窜凉,她甚是怀疑方才独自一人稳步踏上阁楼的人可当真是她!

  方落地站稳,凌一便瞧见一个黑影自外面窜了进来。乍见那一身军衣装,凌一浑身一紧。可待她瞧清那人容貌时却是愈加地欣喜,是那夫!

  “已有灯火朝这边过来,咱们得赶快走。”双眸在那张无容颜上轻扫而过,那夫拉过凌一,拽起她便往外赶。

  未有明灯的阁楼前一片漆黑。那夫却借着月光自如地穿绕,仿若于白昼中行走一般。那夫与君然皆是习武之人,步子较常人自是要轻快些。眼下又正是急迫时刻,那极快似跑的步子让凌一跟得有些吃力。

  “你怎样?”那夫一面眼观四方拽着凌一疾走着,一面询问君然的状况。

  “我没事。”君然回首看了眼渗汗微喘的凌一,伸手拦下那夫,“你慢些。”

  “她胎息不稳,跑不得。”

  那夫依言缓下步子,可方走两步他却又突然顿下。她胎息不稳?她?

  “注意些。”看出那夫的疑惑不解,君然淡道,“凌一已有两个多月的身孕。”

  那夫回眸盯看着有些羞窘抱歉的凌一,沉默片刻后他屈身蹲下,拉过凌一背于背上。“扶稳了。”

  陌生男子的气味顿时近于鼻端,凌一甚是不惯却仍是毫不迟疑地攀上那夫的肩。

  “谢谢。”

  月娘西迈,回首挥洒下如烟似雾的清淡光晕。无人叹赏的完满月虽是极却也终是孤寂的。

  极轻微的震动平缓有韵,让那颗浮躁的心不知不觉中竟是渐渐舒缓下来。

  “是何人?”

  突的一声呵斥让凌一猛然一惊。她回首望去竟见一队巡视的侍卫拔出兵刃朝他们拢来。她早已听说近来宫中戒卫森严,却不想这已然荒废的阁院仍是有人巡查。

  侍卫们打量着那夫的衣着迟疑了片刻,“你是何人?”

  那夫面无表情,冷眼略略扫过他们几人。他放下凌一,轻推给君然,“你们先走。”

  “拦下!不准放走一个!”

  那夫冷哼一声,握在手中的利剑“唰”地脱出银鞘,那锋利的剑尖直指向试图拦下她们的人。一时间刀光剑影,打斗声猝起。

  君然护着凌一先行逃出涤心阁的庭院,穿入梅林。林子里积着松厚的雪,踩踏上去是没过脚背的深陷。君然托扶着凌一,亦是走得艰难。

  月光下树影交错,落梅留。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那逐渐远去的打斗声平静了下来。风穿耳而过,凌一回首望去只能瞧见层层树影横斜,点点幽亮晃动。

  “好似有人朝涤心阁去了。”

  “他不会有事的。”

  凌一点头低应,回身过来却瞧见只着单薄黑衣的君然额角莹亮,竟满是细汗。她下意识地握了握君然的手,却是寒得惊人。

  “君然?”凌一抬起手臂转而扶上她的胳膊。

  君然侧首看了她一眼,薄唇轻启淡道,“我没事。”

  凌一拉着她停下,“等那夫赶来再走罢。出了这梅林侍卫便多了。”

  君然抬头看了看西偏的月,“时辰不早了。若不赶在破晓前逃出皇宫,天一亮更是难以脱身了。”

  “可你不舒服。”

  “我没事。”君然不容她停留,拽起她继续往前走。

  攥着她手腕的手似冰雪般吸纳着她的热度,凌一不安地看着脸愈发不好的君然,她甚至能听到那浅浅的呼吸声响。

  “君然,你身上怎会有安胎丸?”凌一眸光一转,试探地问着。

  “君然!”见她不作回应,凌一顿时一惊。她拉住君然直看着她的眼,“你是不是...”

  “不是。”

  凌一满眼质疑,可当她迎上那平静无波的双眼时,却又不心虚是否真是自己多疑了。

  “可是你...”

  “倘若我当真有了身孕,还会为你进宫冒险么?”君然双眸清冷,脸上是不容质疑的坦然。

  “你是不会为我,但你会为了他!”

  眸光轻转,唇角勾出极浅的笑意,“都说有孕之人善疑,可当真这般!”

  凌一红了脸,见君然转身独自走开便也不再疑心。凌一赶上前去解下自己的绒坎肩给君然披上,不待她拒绝,凌一急忙说道,“一会儿若是碰上宫人们,你这身装扮也可以遮掩些。”

  君然看了她一眼,“谢了。”

  出了梅林,君然带着凌一按预先打探好的路线,先潜入深守卫较松的御园再伺机绕过礼佛殿自北门逃出宫去。这御园是专供帝王与嫔们赏玩的园,人迹鲜少且遮蔽较好。倘若万一被发现也能寻个藏身之处。

  只是君然万万未有料到,这丑时三刻的御园竟是人声嘈杂,灯火通明。园中最大的人工湖围着二十来个侍卫,他们全着上身更换着跳入湖里打捞着甚么。

  君然隐于树后,蹙眉瞧望着不远处的喧闹半晌无言。在旁的凌一见了亦是满脸不解,“往日天黑后便廖无人迹的。”

  “莫不是已有人发现了?”凌一脸微沉。

  君然抿唇沉凝了片刻,“不能再等了,我们先走。”

  “只怕皇甫轩不会儿便要封锁宫门,满宫搜查了。”

  “嗯。”凌一凝重地低应了声。

  凌一曾来过御园一次,记忆绝佳的她尚能于中摸出一条绕远的小路。

  除去积雪的鹅卵石小道顶得脚底有些泛疼,却也刺激得那早已被冻僵的双脚渐渐暖和开来。凌一不时紧张地回望着,直至那湖边的人影已是模糊不清这才稍稍松懈下来。

  凌一踏上汉白玉砌成的高拱石桥,双手往衣摆上蹭了蹭,拭去手心里的汗,“过了这桥便离北门不远了。”

  回首瞧见君然报之以微笑,凌一愈发地欢喜。她有劲地迈着步子,可当她踏上最高处时整个儿人顿时僵得一动不动,仿若被雷击中。

  “娘娘!”

  带着侍卫满处寻她的江尚喜方踏上石桥竟瞧见凌一正从桥上下来。他眉眼顿开,朝她急奔而来。

  凌一按压下君然抽出乌鞭的手,将她拦于身后,“先别动。”

  “娘娘您大半的怎在这御园里?让奴才好一番找。”

  “嗯。”凌不做声地打量着他身边的十数个侍卫。瞧那衣装,可都是皇甫轩的近身带刃侍卫。若是硬来只怕连那夫都难有胜算。

  “上元佳节,我出来走走也不行么?”凌一眸光轻转,冷下脸问道。

  江尚喜陪笑道,“方才皇上回宫寻不到娘娘甚是担心。”

  “寻我?他让人下湖里寻我么?”

  “现下湖边冰滑,皇上对娘娘也是关心则乱。”

  “那他现下在哪儿?”凌一只作无意问到。

  “皇上仍于冷宫等候娘娘的消息。”

  “既是这般你还杵着这儿作何?”

  “是,是。奴才这便护送娘娘回宫。”

  凌一轻言叹道,“我想再独自待会儿,你先行退下罢。”

  闻言,江尚喜微抬起身子这才发现她身后竟还有一人。

  “你是谁?”

  “她是我的侍。”凌一回看了君然一眼,不急不慢地说道。

  江尚喜眼珠轻转,点了点头,仍是恭敬说道,“奴才奉了口谕可是寻不回娘娘不准面圣。若娘娘不急于回宫,奴才在旁候着便是。”

  凌一蹙起眉。瞧眼下状况即便她硬留在御园也难得将他们全数遣开了。倘若待皇甫轩再赶来那更是无望了。她回首看向君然,见她亦是点头默许便也不再犹豫。

  “回去罢。”

  注解:(1)是唐代末年著名诗僧贯休写绿珠的诗词。绿珠是古代有名的几位之一,是石崇的宠。《晋书》记载:后赵王司马伦之乱,伦掌权,伦的亲信孙秀使人向石崇索绿珠,崇尽出其婢数十人以示之,皆,说随便挑,使者固要绿珠,石崇勃然说:“绿珠吾所爱者!不可得也。”使者进出几次,索绿珠,不可得。后来孙秀矫诏抓石崇,石崇正在饮酒作乐,甲士进来,石崇对绿珠说:“我今为尔得罪。”绿珠泣曰:“当效死于观前。”因而投楼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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