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渐落,未央,漫天水汽于雪面上凝结成薄薄的冰层。手持火把的军急行跑过,带走一阵窸窣声响。
待军远去,穆可青自黑暗墙角摸出,松开捂于凌一嘴上的手,拖起她便走。
“放开我,你这骗子!”凌一挣扎不脱,瞪着红肿的眼,咬牙狠狠咒骂道,“你不是说他早有准备么?”
“那么些侍卫,他还能脱身么?”凌一满脸泪痕鼻端通红,嗓音已是变得沙哑,“你们,你们都要置他于死地!你们为何都要置他于死地?”
“放开!放开我!”
“倘若再这般哭闹可是出不了宫门了!”
“他困于宫中我一人出去作何?”
“可知此刻返回将有多大的凶险?”
凌一仰首而视,鼻翼微张,“我早已是他的人!倘若他弑君谋反,那就让皇甫轩一并将我株连了罢!”
穆可青顿时怔住,她眼中闪烁着的坚定与决然让他震惊。猛然间,他仿佛看到二十年前那双相似的含泪的眼。
穆可青沉凝半晌,沉沉叹了声,“这般以死相随,可曾想到任夫人?”
凌一徒然一顿,盈满于眼眶的泪怔怔滴落下来。
“我娘?”
“是。您的娘亲任夫人!可有想过她?”
“可是,”凌一蹙眉半晌才道,“我娘她...”
“她尚在人世。”
“你知晓她的下落?”凌一满脸惊诧。
“是。”穆可青看着她沉沉应了声,“出宫后,下定带您去见夫人。”
凌一张合着唇半晌说不出话来,“她...在京城?”
“她...好么?”
穆可青未有回答,只是趁着她安静下来的功夫拉着她的胳膊朝宫门口走去。
“不,”方走几步,凌一摇着头挣开穆可青的手,她退开两步,“我不出宫。”
“是不信下所言么?”
正当此时,御书房方向骤然响起厮杀叫喊声。凌一回头而望,却见御书房上空一片火光映天。
“怎么回事?”
穆可青见状亦是有些不解,他转眸思量了片刻连忙上前劝道,“宫中即将大乱,还是随下速速混出宫去罢!。晚了,可是想走也走不了!”
“怎不想想,倘若王爷安然脱险却得知您被囚于宫中,您让王爷该如何是好?”
“倘若他脱不了....”话未说完,凌一徒然顿下。远处那愈来愈惨烈的叫喊声撕磨得她的心一阵阵地抽凉。
“倘若今晚大人未瞧见我与他一同出宫,”半晌,凌一深深吐纳一口气,“那便是我已死于宫中...让他不必再寻了。”
闻言,穆可青眉目微轩,“你...”
“若大人见到我娘,请转告她...儿不孝!”
说罢,凌一转身头也不回地往御书房跑去。穆可青守望着她的身影溶入之中,叹了声,“可当真与你一般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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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书房一片狼藉,书架斜倒,书卷文案随处都是。死残的侍卫已被全数拖出。地上一滩滩未干的血水浓稠发黑,火把移近,蒸腾得满殿一股腥臭。
简启央见皇甫轩跨入殿内,连忙上前禀告,“皇上,反贼张廉已是畏罪自尽。余下军师近身护卫等十数人已被臣关入死牢,待皇上亲自审问。”
“好。”皇甫轩双眼微眯突湛戾气,“张廉兴兵谋反罪诛九族。明日正午时分拖于集市当众鞭尸以警后人!”
“是。”
“死于叛乱中的军风光厚葬,厚之家属。”
“是。”简启央垂首又道,“臣方才命人勘察,发现殿内灯引皆被人动过手脚。臣恐此时叛乱必有宫人为助。臣以为现下应当立即派人封杀整座后宫,以免遗漏余孽。”
“准!朕命你严办此事!后宫上至太后下至奴才宫你皆可传唤审问。”
闻言,简启央连忙跪拜于地,“臣遵旨。”
皇甫轩转身走出御书房见殷宇安已是处理好伤口立于殿外,便急步走近问道,“王爷伤势如何?不如今晚便留于宫中好生调养。”
殷宇安看了眼缠着绷带的臂膀,淡道,“此等小伤,皇上不必挂心。”
“哼,不想那张廉竟这般狼子野心!”
殷宇安斜唇淡笑,“若不是他这般狼子野心,明日当众鞭尸的该是臣殷宇安了。”
闻言,皇甫轩甚是尴尬。他蹙眉沉凝了良久,面带愧,“是朕误信了谣言,错怪了王爷。”
“树病而虫蛀,心间而生疑。”殷宇安蹙眉长叹一声,自怀中掏出那半边虎符递于皇甫轩。
皇甫轩一惊,“这是作何?”
“皇上急召臣入宫不就是为了这个?”
“这...”皇甫轩盯着递来的虎符,犹豫着并不伸手接过。
殷宇安撩袍跪拜,竟惊得皇甫轩退了步。殷宇安又自怀中取出一本奏折双手呈上,“现下我朝已是太平盛世,国泰民安。臣一介武夫只识遣兵之术,于朝为实为烦倦。臣恳请皇上收回虎符,准臣辞还乡,闲度余生。”
皇甫轩怔得半晌未有动作。方才的叛乱确是让他对殷宇安心生愧疚,可身为帝王,皇甫轩心中思忖最多的仍是殷宇安手中的军权。他正担心经此一战要回军权更是不易了,谁料他竟主动上交军权辞还乡!
“你,当真要辞?”
“是。”
未有想象中那般欣喜,皇甫轩见他这般竟有些酸涩。他扶起殷宇安,“你于朕身边数十年,护朕登基,坐稳皇位,平定北疆,立下无数功绩。”
顿了顿,似难以启齿,皇甫轩叹了声,“朕,错待你了。”
“若臣是皇上亦是会这般做。”殷宇安说得坦诚却也难免无奈。
“你明知朕要擒你,却为了朕的安危仍是冒险进宫?你大可早早告知于朕。”
“皇上已是不再信任臣,臣多言无益。”
皇甫轩无言以对,想他殷宇安先前确是几次提醒张廉心怀不轨,可那时一心只想如何擒住他,根本不曾担心过年只弱冠的张廉。正值沉默之时,江尚喜急颠颠地跑来禀告,“皇上,宫中有人作乱,几处库房与阁楼都突然失火。”
殷宇安眉端轻蹙,“可有捉到人?”
“回王爷,捉到一名小宫,她哭喊着只是碰巧经过。奴才瞧她模样也不像是敢作乱的人。”
“哼,那你倒是说说长甚么模样的才该是反贼?”皇甫轩怒道。
“奴才该死。”
“还不快去禀告于简大人,杵在这儿作何?”
江尚喜被吼得一颤,得得索索地回道,“皇上,那,那涤心阁,也...”
皇甫轩脸大变,“甚么?”
“涤心阁周围无池湖之类水源,火势,火势甚重。”
皇甫轩慌忙侧首张望,当真瞧见涤心阁一团通红,浓烟滚滚。
“可是有哪位娘娘被于阁上?”
“嗯?”
“不然皇上为何如此慌张?”
闻言,皇甫轩浑身猝起一阵冷战,他望向一脸淡漠的殷宇安干笑了声,“未有!只是,只是前些日子自西方之国新进了一批佛文经书,皆存于,那阁上...”
“还不快去救火!”不及说完,皇甫轩冲江尚喜大吼道,“若是救不出,救不出...都给朕跳进去!”
“是是!奴才这就去这就去!”
殷宇安看着皇甫轩惨白的脸,心下生疑却未有多想。他将辞呈与虎符递于皇甫轩,见他只是转交于一旁的苏彦也未有多看一眼。
“臣还有一事。”
“何事?”皇甫轩蹙眉看向殷宇安,眼神有些飘忽不定。
“北疆驻守大帅的独子现于京城之内。臣辞之后,皇上可多多提拔此人。一来可备战时所需,二来可稳住北疆大军。”
闻言,皇甫轩眸光拢聚,看上殷宇安的眼,“这是何意?”
“北方地广人稀,条件艰苦。常年驻守难免会心生抱怨。若皇上多加提拔抚慰,又留之根脉于朝中为,可断绝其逆反之心。”
皇甫轩沉凝片刻,突道,“你数次阻止朕调兵回京,可是那轩辕十四已是有逆反之心?”
“不是。”殷宇安淡道,“十四生直率,脾火爆喜战。他只是久驻北疆,略有微词。”
皇甫轩摆了摆手,“若不是怕他趁进京之际谋反生事,你也不会坚决将他留置与北疆。”
“是朕糊涂啊,险些酿下大错。”
“皇上宽心,倘若他知晓臣已辞归乡,独子轩辕石武又留任于京中,定是会一心效忠皇上。”
轩辕石武!在旁听着的苏彦浑身一颤,顿时面无血。
见皇甫轩不地总朝涤心阁望去,殷宇安屈膝拜别。
皇甫轩送着殷宇安方下月台,便瞧一人自远处跑来。待近来一看,竟是殷宇安的护卫,那夫。皇甫轩心下一紧,转首看向苏彦却见他竟是一副极惧之。皇甫轩顿时惊得大气不出,难道是那夫寻凌一来了?现在若是让殷宇安知晓此事,恐怕又得掀起一场轩然大波。
“大人!”那夫与皇甫轩行了礼,径直步于殷宇安面前。
“何事?”甚少见那夫一脸急,殷宇安心下竟莫名地不安起来。
那夫斜瞪了苏彦一眼,回道,“石武被苏大人抓去了。”
闻言,皇甫轩侧首问道,“可有此事?”
“臣,”苏彦扑通跪地,俯首谢罪,“臣当真不知他,他是轩辕大人的独子啊!”
“你将他关于何处了?还不快快放出来!”
苏彦仰头看向皇甫轩,急切难语。
殷宇安见此状脸突沉,厉声喝道,“石武在哪?”
苏彦见殷宇安满眼戾气,连忙转向皇甫轩哭喊道,“臣,臣以为他是反贼!可不想会有如此变故啊...皇上!”
“你?”皇甫轩脸一僵,心下发寒,莫不是...
殷宇安上前一把抓住苏彦的衣襟将他拽起,“你把他怎样了?”
“说!”
苏彦浑身发颤,“我,我让侍卫...将他拖于城门口...以,以警...警谋乱...”
殷宇安恼得一拳挥过,打得他翻滚在地。
手臂上白净的绷带瞬时晕开血红颜,殷宇安指向口齿渗血的苏彦吼骂道,“混账东西!”
“石武若有个好歹,你便等着凌迟谢罪罢!”
“皇上!”苏彦顿时吓得面铁青,他连忙上前拽上皇甫轩的衣摆求道,“皇上!”
皇甫轩圆瞪着双眼,半晌说不出话来。
殷宇安愤恨地瞪了他一眼,不及与皇甫轩告退,带着那夫便急快地往宫外赶去。
“臣可是依照皇上的旨意,斩其部下悬于城门口以乱人心啊!”
“皇上!”
皇甫轩深吸一口气,缓缓开口,“轩辕石武,他死了?”
苏彦粗喘着气,半晌才敢应,“算时辰,应当,应当死了。”
“皇...”
皇甫轩突得猛踹苏彦一脚,怒道,“朕命你斩其部下,你竟斩北疆大帅之子,还悬于城门口以示众人!”
“苏彦!你可知轩辕十四若知晓此事会怎样?”
“朕处你凌迟之刑也不足以谢罪!”
苏彦顿时瘫坐在地上,面灰青。倘若轩辕十四知晓此事定会震怒之极,举兵叛乱。届时北疆甚至整个颐朝又将陷入之中。
“还不跟去!”皇甫轩烦躁吼道。在旁侍卫皆应声跪地,大殿之前一片死寂。
苏彦仓皇爬起,步履不稳地追随殷宇安的身影而去。皇甫轩沉着脸,半晌矗立不言。满满跪于地上的军侍卫不敢擅自动弹。
“殷宇安!”
突得,一声暗哑尖锐的叫喊划破沉寂,惊得皇甫轩猝然回首。
“凌一?”皇甫轩见凌一竟安然无恙地自御书房后方跑来,心下诧异却甚为欣喜。他急急迎上,却见她仿若中蛊一般,两眼直盯住那急快远去的身影。
“你还好么?可有哪里伤到?朕听闻涤心...”话未说完,凌一擦肩跑过直追殷宇安而去。诉满心焦灼担忧的皇甫轩徒然顿下。心下涌上一阵酸痛,他蹙眉回首凝望着她奔去的背影好半晌才惶然下令,“拦住她!快!给朕拦下她!”
众侍卫应声而起,即刻便围追上凌一。眼瞧着殷宇安便要拐出那宫墙,凌一双眼红胀,尖叫出声,“殷宇安!殷宇安!”
“殷宇安!”
凄绝的尖叫刺得皇甫轩心下一个寒战,他慌忙朝殷宇安那方向望去,只见他一个转身,与那夫已是拐出宫墙。
“...唔...唔唔...”被侍卫捂上口鼻强行扛起的凌一直瞪着那昏暗的墙角,鼓胀的眼似要冒出血来。
稍稍安心的皇甫轩转眼却见那些侍卫竟是极粗鲁地按压着凌一,一股恼怒瞬时直冲上来。他两步冲上前推开他们。
被掐得泛白的脸颊瞬时充红落下极清晰的几道手指印,凌一抚着胸口喘着粗气。见状,皇甫轩双眼微眯,鼻翼微张,“拉下去,斩了!”
“凌一!”皇甫轩极快地擒住转身逃的凌一,“他走了!”
“殷宇安已与朕辞还乡,他不再是当朝王爷了!”
“那又如何?”
“难道你愿随他去做一介平民?”
凌一咬牙用力甩开皇甫轩的手,退开一步看着他,“只要是跟随着他,便是死了做鬼又有何不愿?”
闻言,皇甫轩微微一愣,继而蹙起眉端面露哀,“你当真这般爱他?”
“是。”
“是朕待你不如他?”皇甫轩气息微促。
凌一略微一顿,“不是。”
“那是为何?”皇甫轩抓住她的肩头,大声问道。
“只是因为他较朕早十年遇见你?”
“若朕较他之前遇上你,你会朕么?”
凌一拧着眉死命地扭动着肩逃开他的束缚。她转身便跑未看皇甫轩一眼,自然亦未察觉那双愤恨却哀痛的眼。
“你即便过了这宫门也出不了宫!”
“殷宇安他现下已是出宫,你不必再追了!”
“任凌一!”
身后一声怒吼,凌一轻颤着脚步却未有丝毫停顿。她定能追上他的,定能追上他!
空洋洋洒洒地挥落下星星点点的雪子,随着风漫天飞舞。
“他即已辞去职,今后便再不会踏入宫中半步!你便死了心!”
凌一不去听那声声回荡开来的叫喊,她吸了吸鼻子,逼着自己加快步子。
“倘若今晚大人未瞧见我与他一同出宫...那便是我已死于宫中...让他不必再寻了。”
凌一提裙跑开,点点飘雪吹拂至脸颊上是冰冰凉凉的触感。凌一仰首朝空望去,纷纷雪子扑面而来。她眨着眼望向那深邃的幕,那沉寂无边的玄竟让她迷醉。
仿若被那空吸附住了,凌一只觉自己整个儿顿时轻轻软软的,愈渐沉乏的步子也顿时轻盈了起来。
“凌一!”
“凌一!”
是谁?是谁在这般急切地唤着她,仿若要喊破心肺。
周身一团冰凉,滑滑爽爽的,带走了那快将她焚毁的热度。凌一只觉自己化身成为一片轻柔的雪,飘飘扬扬的,飘飘扬扬的...
“凌一,若我辞还乡,你愿跟着我么?”
未跑出两步的凌一便昏倒在地,原本震怒的皇甫轩脸突变,连忙奔至上前将她搂抱起来。
眼瞧着怀中的那人面如纸,气若游丝,皇甫轩心中大骇。
“凌一!”
“凌一!”
皇甫轩轻拍着她的脸,只见她干裂的唇微微张合。他附耳于她唇边,只听那极弱的声音轻唤着,“...愿...意....我愿意...”
皇甫轩瞧她这副模样,心下吃痛得紧蹙起眉。他横抱起凌一,双眼微红,一边朝寝宫奔去一边急唤,“传御医!传御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