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年末,新岁将至。街上随处都是赶集打年货的人,沸沸扬扬地,好不热闹。面街的人家也已早早换上了新写的对联,贴上了门神年画。家家张灯结彩,好是喜庆。
稀稀落落的有些爆竹炸响,和着孩子们的嬉闹声漫于长长的河道上。
欧阳君然利落地跳下马,抬眼瞧着府门前高挂着的五福吉祥灯。
“二少夫人回来了。”见君然回来,管家迎上来接过马交于下人牵了下去。君然点头应了声。
“这是一些年货的订单,”君然穿过过堂,边走边将一叠账单交于管家,“你看看,若有缺漏的赶紧补上。”
“是。”
随眼看了看忙于打扫的下人们,君然淡道,“再过几日便是除夕,若有赶着还乡的明儿便让他们先走,每人除多给一个月的月薪外再贴十两的盘缠。”
“是。”
“留下的补给三月月薪,再把前儿多的些布料绸缎分发下去,每人做件新衣裳。”
一旁干活儿的小丫头闻言皆抿唇笑了起来,她们相互顾盼,却不敢显露过多的欢喜。
“二少夫人年年这般体恤,怕是要惯坏他们了。”
君然不答,抿唇沉凝了会儿,“一会儿将帐薄拿于我。若老爷问起,便说于我这儿。”
闻言,管家笑道,“是。二少夫人宽心,今年二少爷未有太多亏账。且少姨娘怀有身孕,老爷甚为高兴,整日儿地叮嘱少爷要多哄少姨娘开心,想必也不会计较少爷的开销了。”
心头闪过一丝抑闷,君然扬眸看向院中竹叶摇娑,随口问道,“小蛮子呢?”
“二少爷带着去庙里进了。”
君然顿下,侧目问道,“何时走的?”
“走了快一个时辰了。吵闹着要去庙会。二少爷见少夫人迟迟未归,便与姨娘一同带着去了。”
眉端极轻地蹙了蹙,眼中的失落一闪而过。记得那日他逗弄着小蛮子,借着孩子的口让她不得不答允今儿与他们一同去看庙会。她快马加鞭地赶回来,可却是...心头有点点微酸,君然淡道,“知道了。”
“他回来后把这个交于他。”君然自腰间解下一副画卷递于管家。
“这个莫不是少爷久求不得的那副蟹趣图?”管家接过画卷,方展开一角便惊道。
君然神情淡然,沉默为应。
“少爷曾三次愿以千两黄金换之,可那藏家却始终不肯割爱转让。不知少夫人是如何说服他竟转变心意的?”
“这你不必多问。他若问起便说是藏家急于求钱,不得已才忍痛割爱的。”
“可这...”
“你去忙罢。”不待管家回应,君然丢下一句便已踏上回廊,独自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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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廊的朱柱雕栏上有刚被擦拭过的痕迹,颜亮泽的漆面上留下一道道半透明的水渍。寒风过境,摇落满林竹叶簌簌作响。湖面上波光粼粼闪动,衬得那渐沉的天光愈发红耀而不可直视。
君然凭栏静静远眺一湖金光潋滟。许是瞧得有些眼了,君然转身走竟觉头脑突得一阵晕黑,让她不身子一软险些跌了去。她忙抓住阑干,侧身靠上,暗自吐纳了好几口气息,这才渐渐缓和下来。
回廊那头有脚步轻响,君然睁眼瞧去,见是每旬来为冷老爷把脉问安的邱大夫,便起身缓步向他走去。
“有劳邱大夫了,这般冷的天还亲自过来。”
邱大夫温和笑道,“冷老爷易于冬季犯病,实为不敢怠慢。”
“邱大夫的意思是...”
见君然一脸忧,邱大夫连忙笑着摆了摆手,“二少夫人多虑了。冷老爷身子硬朗,只是肝火较重,心脉不稳。平时多加注意,切忌动怒便好。”
君然点头应道,“多谢邱大夫提醒,君然记下了。”
“待再过数月,贵府添子之喜。届时冷老爷含饴弄孙,尽享天伦,想必是嘴都合不拢了,又怎会动怒!”
君然淡然一笑,颓然接不上话来。
“不知少姨娘这会儿可在府上?也好让邱某去请脉。”
“真是不巧,景兰随相公上庙里祈福去了。”
“怎么?邱大夫有事么?”见邱大夫蹙起眉头,君然问道。
“自上月为少姨娘请过两次脉后,邱某数次来府上皆未能碰上少姨娘。”邱大夫面带愁,言又止。
“邱大夫有话直言无妨。”
“少姨娘喜脉虚浮不稳,胎气不正,若不倍加小心,易出现小产。”
君然猝然一惊,忙道,“先前怎未见您提起?景兰她知晓么?”
“邱某为少姨娘诊出喜脉时便已告知于她了。是少姨娘请求邱某暂先不告知冷老爷与二少爷,怕府上听了难免紧张。”
君然蹙起眉,久久抿唇不言。这个景兰也太不知轻重了!
“二少夫人也不必太过忧心。邱某为少姨娘开的方子有保胎的功效。想必这些时的药补,少姨娘应是胎脉强健了。”
君然沉沉地点了点头,无声地叹了口气。
“倒是二少夫人您...”他仔细地瞧着君然,“面暗黄,眼窝乌青。可是近来未有歇息好?”
闻言,君然偏了偏头,淡道,“许是方才骑马赶急了,有些气虚。应无大碍。”
邱大夫弯唇一笑,有些不死心,“可否借少夫人脉象一看?”
君然顿了顿,看着他脸上泛起温润的笑意,尽管有些不情愿,却仍是伸过手递于他。
邱大夫四指按住君然的脉搏。沉凝半晌,他唇边笑意加深,缓缓放下君然的手腕,笑道,“少夫人往后出门还是乘轿较为妥当。那马儿可不能再骑了。”
“此言何意?”
“少夫人是习武之人,自是知晓点医理。可怎当这般马虎!”
见君然仍是一副不知所谓的模样,邱大夫笑叹道,“邱某恭喜少夫人,您已有两月的身孕了。”
“谁?您说甚么?”君然顿时惊住了。那双素来淡漠的眸子瞬时灼亮起来。
邱大夫笑出了声,“恭喜少夫人,您确是有喜了。”
一股难抑的欣喜瞬时冲上脑来,涨得她整个人晕乎乎的。她有喜了?
“可我,”即便是冷漠的她,也难抑掩饰此刻的欢喜,君然双颊抹红,唇角噙笑,“可我未有半点害喜的症状...”
“不定是每个人都会有害喜的症状。许是因为少夫人平日习武,体质较一般子较为强壮些,便未有明显的不适反应。”
君然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她垂眸看了看自己的小腹,手刚要抚上,却又顿下,扬眸恬然一笑。
“看来邱某又可去讨份厚赏了。”邱大夫朗声笑道,“冷老爷若得知这喜事,定是百病全消了!”
君然看着他只是淡淡的笑着。她深吸了口气,那含着水腥味儿的湿气好似被蜜糖腌过,竟带上一股甜腻的味道。
不由分说,邱大夫已是转身吵着要去报喜讨赏了。君然含笑地跟于他的身后。
方转过回廊,步下石桥,迎面走来一名仆役。君然仰首问道,“何事?”
“回二少夫人,刚刚收到京都来的信笺。”
“恩,下去罢。”君然接过信,见是京都飞鸽传来的紧急信件,不待回房,便自顾自地拆开看来。
脸上的笑意渐渐冷下,君然紧捏着信,好半晌只是怔怔地看着信不语半句。
“二少夫人?”见她满脸凝重,全无方才的欣喜之,邱大夫不出声询问。
君然眉头紧锁,将信揉攥在手里,顿了片刻,沉声淡道,“没事。”
“恕邱某多言,二少夫人现下已是有孕之身,万事切莫急躁动怒,以免动了胎气!”
“恩,知道了。”君然蹙眉随口应道。
“既然二少夫人还有事,那邱某便不再叨扰了。随后邱某让小童送来些保胎养身的药丸,少夫人每日膳后以温水服下便可。”
“君然谢过邱大夫。”
邱大夫含颌行礼,转身走却又被唤住。
“邱大夫,请留步!”君然上前一步拦下他,她抿唇思忖了片刻,“我有孕之事还请邱大夫且莫先告知我家老爷与相公。”
“少夫人是想亲自告于二少爷么?”
闻言,君然垂眸淡然一笑却不与回答。邱大夫满眼了然,笑道,“这是自然,想必府上听闻此等喜事定是万分欢喜!”
“邱某恭喜少夫人!”
君然点头道谢,可唇边的笑意已渐渐消散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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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过后,天边霞云褪成一片墨蓝。天光沉,似沁了水的墨汁瞬时浸透开来,侵漫了整个天地。华灯铺漫,较那初现的星辰更为璀璨些。
裹得圆滚的小蛮子直着短短的手臂,蹬着绣彩虫鸟的小绣靴,咚咚地跑过回廊,穿过水榭,直奔君然的住处。
“婶婶...婶婶...”
“小蛮子给你带好吃的回来了!婶婶...”小蛮子整个儿贴在紧闭着的楠木雕的门板上,捏着粉嫩的拳头,敲着门。
“婶婶生你的气了!”见君然半晌不应门,小蛮子后仰着圆脑袋嘟噜着小嘴,对跟后的冷郁犀说道。
“为何婶婶要生我的气?”冷郁犀双手抱胸,噙笑地看着这精怪的小东西。
“都是你不等婶婶!”
冷郁犀矮下身,宠溺地刮了刮她的小鼻子,好笑地说,“可二叔怎么记得是哪个不听话的小鬼哭闹着硬是要先行去看庙会的?”
“谁呀?”小蛮子满眼无辜地看着他。
冷郁犀笑出声来,伸手捏了捏小蛮子的脸,起身站起推开房门。
屋内有着她身上独特的淡淡的体味,冷郁犀进屋环视一周后一脸无奈地垂望着小蛮子,“婶婶不在呢!”
小蛮子并不理他,自顾自地跑进内屋,晃了一大圈又咚咚地跑出来。她嘟着小嘴望着冷郁犀,“婶婶不在!”
“二叔未有骗你罢。”
小蛮子为难地看向手中捏着的一小袋蜜果,“婶婶不在,那蜜果不吃坏掉怎么办?”
“不会坏的,你放在桌上,待婶婶回来便看到了。”
闻言,小蛮子伸手将袋子置于桌上,可还未及松开手她又整个儿的抓回,护在怀里,“不行!会被大老鼠吃掉的!”
冷郁犀勾唇笑望着她,“婶婶房里未有老鼠。”
“不行!”小蛮子偏着头,说得认真,“放在这里婶婶就不会知晓是小蛮子留给她的了,那她就全给吃掉不给小蛮子留一点儿了。”
“你这小东西!”冷郁犀弯腰将她捞起,搂在怀里紧了紧,“明明就是自个儿想吃,还打着婶婶的幌子!不过能在你嘴下留下蜜果,也算她没白疼你了!”
眼瞧天愈来愈晚,君然还未回房,冷郁犀便将小蛮子交于奶娘,让她先行睡下。这小丫头今儿可是玩尽兴了,虽说没有君然在旁哄着,她也转眼便睡沉了去。
冷郁犀问过几名小丫鬟,可皆说只见二少夫人天黑前骑马走了,无人知晓她是去了哪里。冷郁犀摇了摇头,心里叹道,这去行无信的行径可是愈来愈像他了。走出院落,远远瞧见景兰的房间又燃起光亮来,冷郁犀负手朝那儿走去。
伸手推门却见门板反锁,冷郁犀挑眉顿了顿。他轻声敲了敲门,“景兰,睡下了么?”
“景兰!”
“啊?相...相公...”细柔的嗓音听上去有些慌乱,“我,我已睡下了。”
“来,把门打开。”
“哦...等等...”
片刻后,景兰披着一件湖蓝的软纱绸寝衣立于冷郁犀的面前。软滑的绸面贴附在依旧纤细妙曼的身段上,在烛光摇曳中泛着温润的淡光。
冷郁犀不抬眼朝屋里清扫了一周,“你可从未有锁门的习惯!”
景兰甜甜一笑,“我也不知怎的,一人睡着总是有些不安心。都说有孕之人多生疑,现下我可是相信了。”
冷郁犀勾唇一笑,将她揽进怀里暖着,“起来怎不套件衣物?若受了风寒看如何是好?”说着,那白净的手掌抚上她的小腹,轻轻摩擦着。
脸上的笑意微微一僵,景兰转而细声娇嗔,“相公只怕腹中的孩儿受凉,却也不顾这做娘之人的辛苦。”
极的眼笑出两条细小的纹路来。长睫飞翘,冷郁犀看着景兰的眼低声哄到,“我可就差把你当祖宗供起来了,你这妮子愈发没有良心了!”
景兰敛眸一笑,神态媚然。冷郁犀俯身啄吻着她的脸颊,惹得她娇笑着躲开,“相公又这般不正经了。”
冷郁犀搂上她的腰,俯首贴于她耳际吐着热气,笑道,“夫人又几时见我正经过了?”
景兰啐笑了声,抵着他的胸膛,说得酸气,“可别胡唤,人家只是室可不是夫人呢!”
常年周旋在温柔乡里,人的那些心思,岂有他冷郁犀不知晓的?他勾唇一笑,并不为意却也不做回应,只当未有听见的。
景兰见他全不接话,转眸巧笑,“相公今晚不是上那儿去的么?怎又折回来了?”
“莫不是在恼庙会之事?”
“君然不是小气之人。”说着,冷郁犀牵起景兰的手向里屋走去。
“那是为何?”景兰不依不饶,拉着他问道,“若不是相公惹得不高兴,又怎会被赶出来?”
“赶出来?”冷郁犀挑起了好看的眉,“以夫为天!她敢么?”
啐笑了声,景兰打趣道,“怎不见相公在面前这般说话?”
“相公还是去那儿歇息罢。今儿庙会之事想必已是不快了,相公还不去和说说。”
“君然她有事出去了,现下还未回来。”
“哦?这般晚还未回府?相公不担心么?”
闻言,冷郁犀险些笑出声来。他松开景兰,仰首绕过屏风,“就她的身手,子,我还是较为担心别人。”
“那倒也是...”景兰紧跟于他身后,陪笑地应了声。她伸手轻挽住冷郁犀的胳膊,将他拦在屏风前,柔声劝道,“要不相公上那儿去罢,她今儿还与我念叨相公呢!”
冷郁犀侧过眼,无言地睨着她片刻,继而又勾唇笑道,“你今儿可是一直在下逐客令!”
“景兰身子愈渐臃肿,怕伺候不好相公。”
冷郁犀笑着揽过景兰,吻了吻那娇红的脸颊,俯在耳际说得低迷,“是么?昨儿不是伺候得挺好的?”
景兰娇羞一笑,按下他愈来愈不安分的手,“相公莫要胡闹了!人家今儿陪着小蛮子逛了庙会已是有些累了。”
“相公还是去那里罢。”
“当真累了?”冷郁犀看着温顺似水的景兰,柔声道,“是我大意了,不该让小蛮子整晚缠着你闹腾的。”
“小蛮子惹人疼爱,不怪相公这般宠她。”
“待咱们出世了,我会更宠他。”
景兰牵唇浅笑,依偎进冷郁犀的怀里。
“相公!”冷郁犀突得横抱起景兰,惊得她尖叫出声。
“嘘...”冷郁犀斜勾起唇,笑得邪气,“这般晚了也不怕吵醒他们!”
“可人家当真累了。”景兰攀着他的肩急道。可冷郁犀却充耳不闻,笑着抱着她走进里屋。
偌大的内室摆放着架黑漆嵌螺钿蝶纹架子。身通体黑漆地嵌硬螺钿蝶纹,背板正中饰牡丹,梅,,桂等四季卉和蝴蝶,蜻蜓,洞石,四外边饰团纹。两侧矮围板两面俱饰蝶纹。粉的芙蓉暖帐垂曳于地。边妆台上宝奁半启,桌案上零零乱乱地丢置着些珠翠宝钗。
冷郁犀方将她轻放于上,景兰便连忙起身坐起。冷郁犀见她一脸紧张,勾唇笑道,“往日我说要走也未见你如此神情,今儿却是怎么了?”
闻言,景兰略微一顿,轻握上他的手,垂首低道,“我只是有些倦了...”
冷郁犀笑着拉过锦被将她裹得严实,白净修长的指缓缓抚着被面上精巧的五福多子图样,“我只是想见你睡沉了再走。”
景兰释然一笑,顺势躺下身去。她闭眼笑道,“我睡沉了。”
冷郁犀好笑地刮了刮她的鼻尖,在那红唇上印上轻轻的一吻,“那你好好歇息罢。”
替她掖好被角,冷郁犀起身走却觉脚底滑软,像是踩上了丝绸之类的东西。他俯下身,探手自底抽出一条薄纱裤来。瞧那样式,该是景兰的贴身之物。未做多想,冷郁犀随手将它置于边。只是收的眼突得被那裤面上露出的一团暗红给紧紧攥住。
“这是怎么回事?”冷下的嗓音惊得上安睡着的人浑身一颤。景兰睁眼看到冷郁犀正攥着她那条染有血迹的纱裤,顿时脸刷白。
“哪儿来的血迹?你的么?”
见那一贯带笑的眼竟如此认真严肃地盯瞧着她,景兰拥被坐起,两眼不安地转动着。
“说话!这是怎么回事!”
深知此事再也瞒不过去,景兰突得低泣起来。她连忙起身跪于边,抓上他的衣摆哭道,“我也不知晓是怎么了...”
“邱大夫说我胎气不稳...易出现小产的症状...可,可我已是相当注意了啊...相公!”
冷郁犀只觉头脑轰然一片空白。他看着哭得好不可怜的景兰怔怔说不出话来。
“相公,我也不想的啊...相公...”
好半晌,冷郁犀方才哑声问道,“这是,几时的事?”
“月初...月初我见...见有落红,以为...以为兴许...能留得住...”景兰哭得连连抽气,“却不想今儿...今儿却来葵水了...”
听着景兰的哭诉,冷郁犀缓缓闭上眼,深深吸吐着寒气。半晌,他竟笑了两声,垂眸盯上她,“近来这般缠着我,是想再次受孕?”
景兰哭得抬不起头来。冷郁犀噙笑的唇渐渐有些僵硬了。他怔怔转过身,看着桌案上摆放着前些日子他一时兴起买来的婴孩用品,顿时觉得羞愤难当。
“相公!相公!”景兰拽不住他,看着冷郁犀摔门而去,她哭倒于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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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郁犀愤愤地回到自己的房中,见桌案上摊着一卷画卷,不待瞧个仔细,猝地便奔上前去,将那画卷狠摔在地上。
真真可笑!!!亏他每日浸在将为人父的喜悦之中,却不想这一切早已似昙一现化成子虚一场。
桌上的那抹残烛摇曳出他来回走动的身影,最终又于窗前拉出一道孤寂昏暗的影。冷郁犀仰望着天际一弧弦月,久久无言。
星汉西移,未央。冷郁犀长长叹了声,缓缓步至桌前坐下。沉寂,只有烛台上的一点明火自顾自地跳跃着。不知为何,凝望着这明灭的残火,沉静下来的冷郁犀竟不自地想念着那一双淡漠似水的眸子。好似再多的烦扰也能被那清透的眸光静静洗去。
冷郁犀无声地叹气,起身拾起先前被他丢于地上的画卷。这画不看便罢,一看竟惊得冷郁犀两眼直楞,仿佛较方才更为惊诧一些。冷郁犀连忙将画卷放置桌案上摊开,移近烛光细细看来。
这当真是蟹趣图!是他以千金都未能换回的蟹趣图!可,此等珍贵之物怎会无端地出现在他的房里,而他竟是毫无知晓!
方才的抑愤,现下的惊喜,再搅上这愈渐浓厚的疑惑,让他片刻整理不出头绪来。
她,是她么?冷郁犀忽地又想起了那一双眼。半月前,正当他为藏家始终不肯割让而郁闷寡欢时,他仿佛看到了那一双淡漠的眼,静静地注视着他。
是她么?一定是她!除了她,还会有谁放着这般大的功劳而不向他殷殷讨功的呢?
说不出心里是怎般的感受,未曾有过的,或者说是未曾在意过的,那暖暖,柔柔却又平淡的感动。
冷郁犀放下画,急急赶到君然的住处,竟发现那儿依然是一灯如豆,满室幽,却不见君然的踪影。
他的心,突得有些空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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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透过层层迷雾折射出橘的光亮,将那湖面上的腾腾水汽映衬得飘渺如烟。她迎向那红光,眯起双眼。
远远望去,一团迷雾蒙昧之中,他面湖而立。那抹孤寂挺立的背影好似秋日清晨湖面上隐泛着的波光,星星闪闪,遥不可及。
心,好一阵欢腾。提着裙,她追寻那身影急奔而去。有些急切,她一头扎进他怀里,双臂死死地抱上他的腰际。扑腾不定的心似寻到了栖息停落的地方。她只是不断地收紧手臂,让自己更贴紧一些。
红唇轻启,她倾诉自己难忍的思念与满心的欢喜,却是怎样也发不出声来。她有些气急,仰起头寻求着他的安慰与爱抚。湿重的雾气团团缠绕着他们。她瞧不清他的眼,怎样努力也寻不到那关切的目光。她伸手抓向他的胳膊,却是那般的虚软乏力。薄唇浅勾,他在说些甚么?他在与她说些甚么?心头猝地一阵绞痛,竟是如此的清晰强烈,让她眼前混茫一片。
脸颊上股股湿热蜿蜒而下,有些湿腻发痒。她张合着唇,嘶喊着,却发不出声来!
清泪于耳际缓缓滴落。是谁在轻抚着她的脸颊?这般温柔的爱抚!一遍遍极轻柔地拭去她脸上仍有余温的泪痕。
极远的一声叹息仿若来自天际。无声的天地似迸开的冰面瞬时龟裂开来,连同他的影一并消散于那晨风晓雾之中。
“...总是这般睡着?”
“是...”
耳边是谁在轻声低语,恍恍惚惚地,听不真实。额上落下温热的轻抚,细细柔柔地,真切却也有些陌生。凌一蹙起眉。白亮的光穿过眼缝直射进来,刺得她两眼好一阵酸胀。
“仍是不肯进食?”
“是。”
“你们便是这般伺候主子的?一连数日水米不进,也不见有人来禀告!这般无用的奴才,留着有何用!”压低了的怒叱依旧浑然含威,惊得满屋一片仓皇跪地的声响。凌一睁开眼,怔怔出神地凝望着枕边的一片明黄。
“奴才该死!娘娘胃口本是不好。近些日子天未亮又被清渺殿唤去诵读经书。想必是受了些风寒,每次回来后呕吐得愈加厉害,更是吃不下东西。”
含怒的眼深深扫过金盏的脸,“诵读经书?朕怎不知晓?”
“回皇上,是前些日子太后驾临涤心阁见娘娘嗓音甜润,特命娘娘每日至清渺殿诵读经文。”
皇甫轩眉端轻蹙,沉凝半晌,语气愈发不耐了,“传过御医了么?”
金盏瞥见他脸极是不好,咬着唇小声回道,“娘娘不让...”
皇甫轩起身正发怒,却闻银台欣然一唤,“娘娘!”
“醒了?”眼中的怒气瞬间消散了去,皇甫轩转身坐回边,深深凝视着她。
凌一瞧了他一眼,贴着墙面靠坐起来,神情淡漠而疏离。皇甫轩看着那张苍白消瘦的脸,眼中闪过一丝别样的情绪,是极为隐忍的疼惜。
“为何要这般病着?是在与朕赌气么?”屏退了旁人,皇甫轩柔声问道。
烟娟细,丝丝缕缕地缠绕,勾破满屋的沉静。凌一垂眸望着枕面上那濡湿的一片。梦境幻灭,徒留下心头这阵阵绞痛,真切而又强烈。
“他知晓么...”她喃喃自语。放空的眼自纤长的睫毛下渗出细细柔柔的幽亮,让人不生怜。
“谁?知晓甚么?”皇甫轩探过身,语气甚是温柔。
“他。知晓我在这里么?”
眼眸中浮现的灼热瞬间灭了去,仿佛烧得火红的木炭掷入水里,嘶地一声激起一股白烟。
“你想让他知晓么?”皇甫轩直起身,看着她问得低缓。
凌一抬起头,无言地对上他的眼。在那两丸黑瞳里,她能瞧见自己盈泪的双眼与抿得泛白的唇。
“朕原想冷落你几日,看看你是否会待朕好一些。”皇甫轩深看着她,轻笑了声,“看来朕是自作多情了。隐忍数日,最终也只是苦了朕自己。”
皇甫轩倾身站起,负手而立,“朕还未有十足的把握。若此时他猝然谋反于朕亦是相当的不利。”
“为何这般待他?”凌一直起身,眉端紧蹙,“他为你转战沙场十数年。现下北疆初定,你便这般急得加害于他!”
“功高盖主,放任哪一位帝王皆是不能容忍的。朕只是为江山社稷着想。”
“为江山社稷着想?”凌一哼笑了声,“只怕是你们这些成日享乐的君主自感心虚愧疚,才疑心他人的罢!”
皇甫轩脸一沉,却未见动怒,“你一介子怎会懂得治国之难!”
“可皇上您却以一介子来牵制有功之臣。”
皇甫轩冷笑一声道,“你无须气恼。若是换成他殷宇安,定是较朕要狠辣上万分!”
凌一哼了声,转过脸不去看他。皇甫轩瞧望着她那倔强的样子好半晌不做声响。
“凌一,若你答允留于朕的身边,朕保证不为难殷王爷。”
“留于你的身边?”
“留于朕的身边,做朕的后。”
凌一挑眉看向他,淡然一笑,“做你的后?我为何要做你的后?”
皇甫轩目光灼然,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因为,朕喜爱你。”
“可我不喜爱你!”凌一敛下笑意。
“这朕不在乎,朕只要你答允做朕的后。”
“若我不愿呢?”
“你若答允朕,朕允诺届时只夺回殷宇安手上的兵权,绝不伤他命。他仍是本朝安国有功的镇北王。”
“如若不然呢?”凌一冷下脸,冷冷问道。
幽亮的眸光在那张苍白却仍是绝的脸上轻转了圈。皇甫轩盯上她的眼,“朕相信,那定不是你所愿见到的。”
凌一正起身回驳,却见金盏轻声走近了来。
“禀皇上,清渺殿派人来迎娘娘过去。”
闻言,皇甫轩双手负后,眉端轻蹙。他转眸看向凌一,却见她竟是满眼愤恨,极为隐忍的样子。
“好不机灵的奴才!”皇甫轩凝视她半晌,玩味着她敛于眼下的情绪。他一面看着凌一,一面与金盏说道,“未瞧见娘娘身子不适么?”
“可他们说是奉太后...”
“便说是朕的意思!娘娘身子不适,需足静养。”
“是...”金盏瞥了眼凌一,悄声退下了。
见金盏下去半晌再未有动静,心想已是将他们打发回去了,凌一这才稍稍宽下心。她靠着边跪坐下来,长长青丝随意散落于胸前,徒添一袭慵懒之态。
皇甫轩眸愈发黑浓而深邃,他双眼微眯,薄唇轻启,“方才朕的提议你不妨好好想想。下月十五元宵之前给朕答复。晚了,后悔可是来不及了。”
闻言,凌一猝地皱紧眉头,很是不悦。她轻哼了声,转过眼去并不看他,“不必了,我现下便可答复你。”
“我不愿!”
皇甫轩挑了挑他那好看的剑眉,唇角噙笑,似极随意地顺口说道,“你便这般不在意殷王爷么?即便见他身败名裂,为天下人所诟骂也无动于衷?”
“凌一,朕只需你一句话。只要你答允朕便...”
“不许侮辱他!”凌一一声怒叱打断了他,她扬起下巴,死死地盯上他的眼,“若要靠人的乞求苟活于世,那绝不是驰骋沙场十数年的殷宇安!”
“我不会答允你!你大可让他们封锁京都,包围王府!要抓要杀不必手软!”她鼻翼微张,气息急短,说得很是激动,那双因极度隐忍与愤怒而泛红的眼坚定地看着他,“我信他!”
凌一红唇微颤,竟有些说不出话来。她信他!她信他定不是庸庸之辈,绝不会待于府中束手就擒,坐以待毙。她信他!她信他如若知晓她被困于此,定会不顾一切进宫要人。她信他...眼前突得浮现出他那深邃似千年古井的眼,那般深切地凝视着她,“凌一,你信么?”
“我信他!”凌一含泪说得急促,仿佛缓上半刻那违心的话又会抢先蹦出。
皇甫轩未想到她竟是这般反应。那双蒙雾的眼空洞洞地不知在瞧向哪里。“竟能让你这般护他!想来他定是相当宠你。”
伸手为她拭去滴落的泪,却被她仓皇躲开。皇甫轩看着她那防范的模样,眼中闪过一缕莫可名状的情绪,酸酸涩涩的,感觉不强烈却也让人很是不痛快。
“凌一,朕也相信,他殷宇安征服得了的人,朕同样可以!”说罢,皇甫轩深深看她一眼,转身拂袖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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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声退去,满屋的暖热气瞬时淹埋而上,填堵得这无人的屋子却愈加窒闷。凌一抱膝而坐,靠于墙角。渐渐平复下来的她却是愈来愈不安。
他定是应付得来的!他派人送她先走那定是早已有所察觉了。凌一不自知地轻点着头。可,那晚他略显粗暴的热情,反常的癫狂...凌一顿时呼吸促紧,那的种种与临别时他眼中的不舍与哀痛似一道重锤猝不及防地凿入脑核,惊起她一个冷战。
难不成...凌一不住的摇着头,直至眼前一片眩晕俯身呕方才缓下。她不敢再胡乱猜想下去。即便是那一丝的可能也会让她的心攥拧得仿佛下一刻便要停止跳动一般。
凌一弓起身子俯在上,嫩颊轻轻摩擦着被面上的百莺鸟图绣纹。她闭上眼,将脸整个儿埋在缎面里,就好似每每被他拥在怀里,她埋首于他胸口。
耳边依然是心跳震震,然而却是她孤寂的心一下下撞得生疼。十指紧攥,平滑的绸面被抓出条条褶皱。她想他。不可否认的,她思念着那个男人。从未有过的强烈的思切在她得知怀有他的孩子的那一瞬,便自心底翻涌而出,汹涌急迫得让她丝毫逃躲不得,也掩藏不住。太后的挑拨辱骂,皇甫轩的阻隔逼迫,还有她自己痛苦而矛盾的压抑,在那一瞬皆被冲散了去。
抚上平坦的小腹,口舌间似又漫出酸苦的胆水味道。他知晓么?他知晓她为了他们的孩子所受的屈辱与压迫么?温热的泪漫过眼眶缓缓流出,滴落于那明的绣面上顿时湿暗了一片。她想回到他的身边,回到孩子父亲的身边,是这般地急切与强烈。
睡意迷蒙,好似有人走近的声响。凌一眯睨起已是酸胀泛红的眼,看着金盏盈盈步近了来。
“娘娘...”
凌一揉了揉眼,扬起脸看向她,“怎么了?”无人在时,金盏向来只唤她夫人。
“太后听闻娘娘身子不适,特意派人送来补药。”正说着,凌一侧目瞥见一人随后跟进,待瞧仔细了,竟是谷雨!
一股愤恨与恶心猝地翻涌而上。凌一死咬着唇,硬是吞下涌上的酸水。屏退了旁人,凌一缓缓坐起,她狠狠瞥了眼谷雨手中提的红漆食盒,转过脸去不再看她。
谷雨看了看她,面平静地取来汤药。瞪着递于眼前的黑汤汁,凌一有股哭的愤恨梗在喉头。她扬眸瞪着那张平静淡漠的脸,气息短浅而急促。
哽咽了声,凌一夺过药碗一饮而尽。溅洒出来的药汁沿着碗边滴落在锦被上,瞬时被吸了去。
“满意了么?”凌一将空碗掷于地上。咣地一声,白瓷碗碎开一块。
谷雨无声地看着凌一的脸,须臾,她竟伸手掐过凌一的手腕,把上她的脉搏。
“做甚么?”凌一大惊,连忙挥打着,却终是躲不开她的钳制。
沉凝片刻,谷雨放开她。红唇轻启,她淡淡说道,“如若再将汤药硬吐出来,腹中胎儿不保可怪不得别人。”
极是愤恼的凌一抓起枕边的小暖炉正向她掷去,不料她竟这般讲。凌一猝然间顿住,不明其言。
“何意?”
“连服数日汤药,”谷雨平静地看着她,语气不卑不亢,不急不缓,“倘若当真是堕胎之药,即便赶回阁中全数吐出现下也不见得能保得住。”
“你的意思?”凌一一手抚上小腹,两眼警惕地看了看地上的药碗,又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谷雨并不多做解释,她自怀中取出一粒药丸,又倒来杯温水,“服下。”
“这是甚么?”
“安胎丸。”
“安胎丸?”凌一一脸质疑。她盯着那黑的药碗哼笑了声,“她会让我安胎?”
见谷雨半晌不做回应,凌一转眸一想,顿时惊起,两眼怒瞪,“她想做甚么?是想让我生下来再活活弄死么?”
谷雨瞧她一脸惊恐愤恨的模样,有些不忍,“太后她并不知晓。”
“这汤药是我一手熬制,她只当是有落胎之效。”
闻言,凌一微微一怔,她上下打量着谷雨,甚为提防,“为何要帮我?你不是她的人么?”
谷雨垂眸看着把玩在手里的茶杯,淡道,“我不是帮你。只是服从命令。”
“服从命令?”凌一听得愈发迷糊。
“是大人命我护你周全。”
“大人?”胸口突得一窒,凌一两眼晶亮,“是他么?”
然后片刻的欣喜转瞬便消散了去。不待谷雨回应,凌一已似过昙颓败下来。她双肩微颤苦笑了声,“真真是傻了!你既要伤他命,又怎会是他的人?”顿了顿,她扬眸又问,“那他是何人?为何要害他命却又命你护我周全?”
好半晌,谷雨只是静静地观回望着她,不予回应。
“先前于江南,我被慕容姑娘所救也必定是他一手安排的罢。”
“虚潆榭居水而立,地势偏远甚少有人知晓。而我方出水榭,便被慕容姑娘所救。”凌一一瞬不瞬地盯着谷雨,面愈加苍白,“他定是身边之人。”
谷雨的沉默让她更是心下一沉。身边之人,身边之人!他身边的部下何其多,可随他们南下又知晓虚潆榭的...可只剩那一人了!
凌一只觉一盆冷水自头顶兜头兜脸地浇灌下来,寒得她不一搐。
会是他么?凌一屏息急急思索回想着,可却是愈急愈乱。正值此烦乱之际,又见金盏跑来小声禀报,说有御医奉旨前来,已于阁下候着了。
“不见!”凌一烦躁地怒叱一声。
“娘娘,御医可是奉旨而来。您不见可是抗旨不尊呐。”金盏于一旁小声劝道。
谷雨见凌一阴沉着脸半晌不做回应,出声与金盏说道,“你下去请御医上来。”
“我不见!”
“下去请便是。”
金盏方走开,谷雨自腰间掏出一个黑布裹成的小包。待打开看来,竟是长长短短的细丝银针。
“挽起衣袖。”谷雨利落地点亮了盏油灯,取出两根银针放于那火焰上烧着。
“这是做何?”
“若不愿让皇上知晓身怀有孕的事便依我所言。”
阁下已是脚步轻响。不容多想,凌一半信半疑地挽起衣袖。只见谷雨极准地于她手腕上端施下两针,那胳膊竟顿时麻软无力,动弹不得。
“躺好。忍耐片刻。”谷雨方为她掩好纱幕,那御医便已步进厅,顿首行礼。
虽说这蝉翼纱帐薄透如烟,可那银针较上发丝还要细上几分。再加上御医始终垂首不敢抬眼瞥一眼,便也未瞧出有何异状。一番诊断过后,那御医只道是心中抑郁所致,只需多加注意,悉心调养便无大碍。
待御医走后,谷雨掀开纱帐,探进身来。凌一靠坐着,无声地凝视着她微颔的脸。
“我见过你。”凌一突得一句。谷雨收了针,抬眸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不是在画舫!”凌一紧紧盯着她眼角的黑痣,语气冷冽而又笃定,“我在王府见过你!”
“他的寿宴上。”
“你是...”凌一眯起眼,迟疑了片刻,“你是穆婀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