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指轻勾,素弦无声烟妖娆。
翻过一页书,他抬眼自书中向她望去。盈满了笑意,他合上书本起身步至她身旁,“得周郎顾,时时误拂弦。”
“频频弹错音,是这个心思么?”
她扬眸巧然一笑,努着嘴娇嗔,“谁要得你顾了?若嫌我弹得不好,你自个儿来便是。”
他勾唇笑道,“琴韵悠悠,绕梁三日,谁人又敢嫌你弹得不好了?”
哼,她嘟唇轻哼了声,眸光流转,眉眼含媚,却说得微酸,“沁楼的玲珑姑娘可是更为精湛呢!”
闻言,他朗朗笑开,伸手捏了捏那粉嫩的颊,撩袍于她身旁坐下。“好小气的东西,那日我也就随口这么一说,你倒是放在心上了!”
“那可怎不?”她扬起光洁的下巴,故作嗔态,“王爷甚少夸人呢,我自是记下了。”
他抿唇不语,只是久久含笑地凝视着她。
“看甚麽?”
“看我凌一,一枝雪冻梅,满身雾簇朝霞。”
她啐笑了声,不腮绯红,娇态四溢。“整日看书也不觉生闷,”她指了指案上焦尾,抬眸一笑,“你抚上一曲可好?”
伸指拨动了两下琴弦,他笑叹道,“甚久未碰过了,手生得紧。只怕这满手的老茧触上去,不比那拉锯好听上几分。”
她含颌一笑,额头抵上他的肩。双手拾起他的手,她轻轻用指摩擦着他掌心的老茧。纤白柔荑在那大掌的衬托下显得愈发的白皙而不盈一握。他分开五指,与她十指相扣。执起她的的手,放在唇边轻吻着。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生死契阔,与子相悦。”
小炉烟细,虚阁帘垂。几多心事,暗地思惟。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凌一伏首于琴台前,双臂紧抱,却仍散不去耳边那醇厚的低沉呢喃,挥不去眼前那柔如晨曦的闪闪眸光。
.
身旁脚步细碎轻响,凌一深吸了好几口气,这才缓缓直起身来。
“怎么了?”见金盏急急步近了来,凌一伸手拂了拂额前散落的发,抬眸问道。
“夫人,太后凤驾已至涤心阁下。”
凌一眉目微轩,好不惊讶,“太后?她怎会来...怎不见通报?”
听闻凌一这般问,金盏急皱了一张小脸,连忙道,“怎会不见通报?方才阁下通报了两声却不见夫人下阁迎接。现在太后正坐于阁下厅堂之上。夫人还不赶紧下去!”
说罢不及凌一回应,金盏便托起她匆匆赶下阁去。
方转进厅堂便见厅前齐齐站着两排侍。不及凌一看仔细,金盏便搀扶着她步至上座前,盈盈拜下。
“奴婢见过太后。”
片刻的沉寂后只闻一声慵懒的回应至上座传来,“起来吧。”
金盏扶着凌一缓缓站起。凌一微微抬眸,向上看去。只见被数名宫簇拥着的任太后着一身洋莲紫弹暗纹景服,怀抱着错金镂小暖炉,半敛着眼,斜靠在座上的红木缠枝太师椅里。她一手搭在扶椅上,丰满白皙的手指有一下无一下地敲动着。那赤金镶珐琅宝石的护甲碰在木椅上发出“嘎吱嘎吱”的细微声响。
“方才本宫赏梅时听到有琴声自这儿传来,可是你在弹奏?”
凌一看了看那双涣散的眼,撇开脸,半晌才应,“是。”
“若本宫未有记错,这涤心阁该是闭思过,终日诵经的地方,可你却奏这靡靡之音。”
“你可知罪?”
凌一蹙眉,“敢问太后,民以曲聊表念家之情何罪之有?”
“念家之情?”太后嘴角浅笑,招手让一旁的宫递来杯清茶。她缓缓呷了几口,又长吁了口热气,这才出声道,“你当真知晓自己家于何处么?”
见凌一顿住半晌不做回应,任太后又笑道,“本宫甚是好奇,家于何处都不曾知晓,你这念家之情又是再念着谁人?”
凌一抿唇不答,并不理会她的嘲弄。只是心底暗自窜起的羞愤逼红了双颊。
“本宫不知你所犯何事竟被皇上关于此。可即是犯了错,便要知晓悔改。”
任太后叹了声,靠向椅背又问,“你可识字?”
凌一久久不作回应,只听得一声,“娘娘,太后在问话呢!”
闻声凌一抬眼看去,只见任太后身旁抬起一张娟秀的瓜子脸来,却惊得凌一浑身一紧,脊背渗凉。
“本宫糊涂,这选进宫的后皆是才貌出众的子,又怎能不识字?”太后自顾自地笑道,“本宫听你嗓音甜润,赶明儿起每日便上清渺殿为本宫诵读经书,你可愿意?”
“太后抬爱,”凌一盯着那张面容怔怔回道,“只不过皇上责令...”
“皇上责令你待于涤心阁也是让你诵经悔过,”任太后不慌不忙地打断她,“你为本宫诵读经书亦可将功赎罪。你大可放心,若皇上怪罪下来,自有本宫为你挡着。”
凌一眉端紧锁却也无力反驳。她被金盏拉扯着叩拜于地。埋首于冰凉的地砖上能听见自己粗浅的呼吸,凌一感到股股燥热之气窜上脸来,竟让她有些晕眩。
“你上去取本经书来。其余的都退下去吧。”
待众人皆退了去,任太后挪了挪身子坐直了起来。眸光凝聚,她看着仍俯于地上的凌一,唤道,“起来吧,这样寒的地砖,小心伤了身子。”
“听闻皇上这些日子频频上涤心阁来。本宫便在猜想是否是你被带进了宫。”任太后抿唇一笑,“本宫费那般大的力气也没能把你带回来,原想你该是到江南了。”
“看来你命定是这宫里的人!”
正说着,那宫自阁上下来,手里却并未拿着经书。凌一无声地站起,看着她走至太后身旁转身看向自己。
“怎这般瞧着本宫?”任太后起身步至她面前,见她眼警惕防备,不由地笑了笑,“你可知晓皇上频频上这儿来已传遍了后宫。若本宫不将你留于身边看护,恐怕你于这儿也过不上两天的安生日子。”
“在这宫里,嘴碎得紧。本宫方才也是给他们做做样子。”说罢,她伸手抚上那娇的脸颊,却被凌一躲开。
“谷雨是你的人?”凌一侧目看了看站于一旁的谷雨,沉声问道。
任太后随着她的目光转目看向谷雨,笑道,“本宫险些忘了,你们早该见过面的。”
“是你想害他?”凌一双目圆瞪,直逼她的眼。
红唇勾了勾,任太后转身走至椅前欠身坐下,“不然呢?他灭了本宫整个家族,取了本宫胞弟的首级,你说本宫应当怎样待他?”
“难怪他们寻不到她,竟不想是你的人!”
瞧见她眼中闪过的担忧,任太后轻哼了声,“本宫可未有夫人那般大的胸怀。”
“便是将他活剐了,也难消我心头之恨!”
凌一不退了一步,她着实被那阴毒的目光给怔住。凌一全然相信,便是当真活剐了他,也难泄她满心的愤恨!
“你想怎样?要他...要他的命么?”不知怎的,未有忌讳的她却怎也不愿说出那不详的字。
“死?便宜了他!”任太后转目一笑,却寒得让人战栗,“本宫要让他身败名裂,生不如死!”
凌一呼吸一窒,顿时只觉头皮发麻,身子发虚,整个人愈发地晕沉!
任太后见她面惨白,心下更是恼火。她扯过凌一的胳膊正出言羞辱却瞥见金盏低垂着脸自过堂缓缓走来,当下只能作罢。她瞪了凌一一眼,愤愤地坐回椅上。
不刻间,金盏已步近了来,她福了福身,低声说道,“这些是御厨为娘娘准备的清淡膳食,太后,娘娘是否先行用膳?”
“放于桌案上,下去吧。”谷雨见任太后一脸气闷便出声下令。
“是。”金盏将饭菜置于桌上,却瞥见凌一脸极为不好。她踌躇半晌并不退下。
“放下便退下去!磨蹭甚么?”太后突然一吼惊得金盏浑身一搐,连忙谢罪退了下去。
“本宫大可告诉你,殷宇安他过不了这个年关!你若听话,本宫定保你终身富贵安乐,若还是这般不知好歹,我任家也绝不少你这么个不知羞耻辱没家门的不肖东西!”
凌一心咯噔一沉,过不了这个年关?这是何意?凌一死死盯着任太后,见她一脸定然,竟久久不敢问出口来。
凌一只是呆立着,半晌也不出声。任太后料想她定是有所动摇,便也消了消气。
“太后勿恼。应是知错了。不如先行用膳,待自个儿慢慢想想?”
任太后看了看谷雨又看向凌一,抿唇叹了声,默许了。
谷雨走至桌前,揭开盛器上的五彩琉璃盖。热腾腾的菜肴飘散出浓郁的味,顿时充溢了整间厅堂。
漫进鼻腔的冬笋味儿无端地让她胃部紧缩,酸水上涌。凌一急忙奔至厅外,扶着柱子呕吐不止。
任太后无声地凝视着凌一,见她吐得直不起身来又转眸看向桌案上的饭菜好片刻。她步至凌一身旁,瞧见她只是吐出酸水,脸愈加阴沉。
凌一只觉胃不停地抽搐,全身没有一点气力。她扶靠上门柱,双腿虚软得发颤。好在谷雨及时搀扶住她,未有让她瘫坐在地上。
“怎么回事?”任太后待她缓和了些,厉声问道。
凌一瞥了她一眼,泛白的嘴唇微张着。她吐了好半天的粗气,哑声道,“水土不服!”
“水土不服?”瞧她一脸倔强,任太后瞪圆了眼,她扬起下巴,“谷雨!”
“是。”谷雨伸手握住凌一的手腕,四指把住她的脉搏。
“说!”
谷雨瞧了凌一一眼,垂眸回道,“已有近两月的身孕。”
近两月的身孕?凌一有些茫然,当真是病了么,不然她怎听不明白谷雨在说些甚么?
“近两月的身孕...”任太后眯起眼,眸阴冷而愤恨。她死死瞪着凌一,牙齿磨出细微的声响,像是要咬碎嘴里的话,“谁的?”
“他的?”
“甚么?”凌一蹙眉,眼眸转动,仍是一脸的恍惚。
“你以为本宫不知晓么?”任太后气得一把掐过凌一的胳膊拉至胸前,厉声吼道,“你怀着殷宇安的孩子是不是?”
这突的一声暴呵惊得凌一瞬时两眼直愣,一脸震惊。殷宇安的孩子?凌一当真被怔住。她只觉脑中顿时一片空白,白净得只余下那句意想不到的话不间断地在萦绕在耳畔,让她再无力去捕捉一丝的思绪。
眼前映着任太后愤恨狰狞的脸。凌一只是愣愣地瞧看着那不停张合的红唇,却怎样也听不清她在恶骂着甚么。怀着孩子?怀着殷宇安的孩子?凌一不自地轻轻抚上自己的小腹。殷宇安的孩子?她怀着殷宇安的孩子?这个认识突得在她脑海里钻了出来,如此的突蹴而怪异,竟让她顿时呼吸紧促,双颊滚烫,浑身如有热流窜动,燥热不已。
好半晌凌一只是傻傻地站着,任凭太后怎样辱骂也未能听进半句。见她如此模样,任太后气得满脸涨红,两眼瞪得圆鼓。
待任太后愤然走后,凌一步上阁楼,独自坐在妆台前,凝视着镜中的自己竟是良久无言。
她怀着他的孩子...凌一缓缓敛下眸,一瞬不瞬地凝视着自己的小腹。奇异的感觉自心底涌现出来。那是她未曾有过的,有些不安却又隐着难以自的欣喜,有些陌生却又让人不愿去抗拒。还有那颗冷硬的心,也不自地自心底变得柔软起来。就连她这般凝视着自己平坦的小腹,竟也能触得心头莫名地发疼。凌一无力阻止这愈渐膨胀的奇特快感。她抬眸望向镜中的自己,那张清瘦了些许的脸庞仍是有些倦意,可那双黑水银般的眸子,流转间却已沾染了些许恬静安详之气。仍是不自地,凌一轻轻抚上小腹,极柔地笑了起来。
他会知晓么?凌一蹙了蹙眉,却忍不住嘴边扯开的弧度。她低眸抿唇一笑,起身踱至窗边依框而立。他知晓后会是怎样的神情呢?凌一扬眸含笑,猜想着他震惊而又狂喜的模样。她转身以额抵上窗框,木框上雕刻着的缠枝卉浮雕梗上额头,她却也不觉生疼。只不过,渐渐地,那笑意却又慢慢凝住,最后退成一抹忧愁噙在了唇边,久久揉化不开。
.
午后的些许暖意让这沉寂的府邸愈发的寂静。石武单曲着腿,面湖而坐。他攥着几块小石子把玩着,有时扬手掷入湖中,激起湖面层层涟漪。
听闻到细碎的声响,伏于他脚边的一团雪白倏地立起,眯起的眼透出琥珀般的光泽。石武转身看去,见是李妈,伸手怕了拍雪狼的脊背,示意它坐下。
“不想咱们石武也有这般安静的时候,”李妈缓步走来,看着他慈爱地笑道,“若不是这雪狼,咱真以为看错了呢。”
闻言,石武咧唇笑开,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我在想些事儿。”
“可咱瞧着倒像是在想着哪位姑娘呢!”
黝黑的脸闪过一抹暗红,石武搔首嘿嘿笑了两声。他自怀里拿出一支样式甚为普通的珠钗递于李妈,“好看么?”
“好看!”
“再过两日便是穆格儿的生辰。”
李妈笑意更深,“能叫咱们石武这般挂念的,定是位极的姑娘。”
“你怎知晓?”
李妈不由地笑出声来,她将珠钗还于他,又递过一个捧盒,“方才做了点你最爱吃的松糕,还是热的。”
见有甜点,石武两眼一亮,笑呵呵地接过捧盒,伸手便抓来塞进嘴里,毫不客气。
一旁的雪狼闻到味也凑过来不停地嗅着。
“你不爱吃的...”石武一口两块,塞得嘴满满都是。他掰了半块掷于地上,见雪狼只是嗅嗅却不吃下,不由地大呼浪费。
李妈只是慈爱地看着他。这北疆来的孩子,憨厚地让人疼。
“往后要吃松糕就与厨子说。他们会做。”
“恩...”石武好容易咽下一口,抽空含糊说道,“可他们做得不比李妈做的好吃。”
李妈但笑不语。转眼瞧见殷宇安正负手从远处走来。
“少爷。”
石武见是殷宇安过来,也不急着起来。他拿过一块松糕递于他,“叔父要吃么?李妈做的。”
“不了。”殷宇安看着石武问道,“那护卫回来了么?”
“还未有,”石武咽下嘴里含着的糕点,清了清喉咙又道,“这几日甚少能碰见那护卫。”
殷宇安点了点头,沉凝了片刻,“他回来后叫他来书房。”
“是。”
“书房桌案上有你父帅给你的家信,去看看吧。”
石武点点头,风卷残云般吞掉了整盒甜点。他起身向书房走去。
“都准备妥当了?”沉默半晌,他沉声问道。
“诶,”李妈连连点头,“都准备妥当了。今晚便走。”
“恩...”
李妈见他垂首不语,轻声嘱咐,“咱不在府里少爷记得按时用膳,定不能有一顿无一顿的,这样最为伤胃。”
“咱已嘱咐过厨子每晚煎上一碗养神汤。少爷临睡前记得服下。”
“还有去年做的那些衣物,咱已洗净晒好与新做的放于一起。少爷要穿时便让他们取来。”
李妈蹙眉凝思着,像是有交代不完的事儿。忽的她像亿起了甚么,两手一拍,“咱前些天纳了双鞋底,还未缝上鞋面。”
说罢她转身便走,还一面嘀咕道,“天黑之前兴许能赶起来,你穿不惯别人做的鞋。”
“李妈,”瞧着她忙不迭的样子,殷宇安有些动容,“甭忙了,都够了。”
“不碍事儿,”李妈忙摆了摆手,笑皱了一张脸,“咱别的不行,针线活儿可娴熟着呢。定能赶在走前弄好,耽搁不了时辰的。”
心下一酸,看着李妈蹒跚而去的身影,殷宇安怔了半晌,哑声唤道,“奶娘!”
有些佝偻的身子明显地一颤。李妈双目盈泪,满脸惊讶怔怔地回望着他。
“奶娘,”殷宇安避开她那惊喜若狂的目光,轻声道,“保重!”
“...诶,诶!”李妈连连点头,笑出泪来。她急急走近了来,扬眸端看着他。她张合着唇,却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他可从未唤过她奶娘!
“凌一和我娘便交于奶娘照顾了。”
“咱定会尽心尽力,少爷不必为这些挂心。”也猜想到了甚么,退去欣喜之后,李妈亦是忍不住地落泪。
“少爷定要好好的,”李妈双手握住他的胳膊,满眼不舍与忧心,“咱留了样东西于的房内,待于少爷回乡之日,记着一同带来。”
殷宇安微微一顿,继而点头答允。
.
月出云移弄影。他独立寒阶遥望月华,露浓湿重泛梅,绣屏愁背一灯斜。
喵呜...慵懒的一声,撕破了的寂静。殷宇安转眸垂望脚边正伸着懒腰的雪球儿。
“雪球儿。”殷宇安轻声唤道。沉寂下来的,似又能依稀听到了那一声声的娇唤,“雪球儿,你又顽皮了。”
殷宇安蹲下身,拎起雪球儿捧在掌心里。他学着她的模样,伸着两指挠着它的脑袋。那球儿舒服地扬起脸,眼睛眯成两条粉的线。
“你也在想她么?”他轻笑道。
那夫踏进庭院瞧他正玩弄着雪球儿,无声垂首走近。
“才回?”
“是。”
“你现下办事可是愈发拖沓了。”殷宇安平和说道。他挠了挠雪球儿,将它轻抛至地上。
“属下不力。”
殷宇安深深看了他一眼,负起手走进屋内。这是凌一的闺房,虽已是无人居住,那夫亦只是立于屋外。
“都办妥了,大人宽心。”
半晌不见回应,只闻他问的突然,“凌一还有数日便到江南了吧。”
那夫神略微一僵,“回大人,最快还有五日。”
“恩,若是有那边的消息马上来报。”
“是!”
.
寒雾渐收天明。远远传来的晨鼓声响悠长而浑厚。
凌一翻了翻身,继而拥被坐起。她用指梳了梳头,转眸望向窗外。手腕上露出的银质手镯,在昏暗的光线下甚似条幽亮发光的暗黄的小蛇。沉凝半晌,凌一深吸了口寒气又无声地吁出。这一整,她半梦半醒地,未有半刻睡得踏实。她梦见一个又一个粉雕玉琢般的小娃儿笑呵呵地望向她,伸着短短的手臂直要她抱。那般惹人疼的可爱模样让她在梦境之中亦能感到心底涌起的股股温柔。
方起身,一股恶心便翻涌而来。未来得及踩上鞋,凌一赤脚奔至一旁,好一阵干呕。酸苦的胆汁漫进鼻腔,让人难受地流泪。
金盏端着洗漱之物正步上阁来,身后还跟着同胞子银台。虽说休养了好些日子,这身上的伤也已好了大半,可瞧银台那至今仍是高肿着的双颊也不难猜到当日是个怎样的情景。
受了重罚,这银台自是乖顺了许多。她垂首跟与身后,睨着眼打量着凌一,却不敢再轻易出声。
“娘娘还是不舒坦么?”金盏放下器物,走至凌一身旁扶上她的胳膊。特意地,金盏唤她为“娘娘”,她是怕她那生事的子听见说漏了去。
“一会儿让御医来瞧瞧罢。皇上那天交待奴婢,若娘娘有何不适,定要上报。”
下意识地抚了抚小腹,凌一继而平道,“只是旧时落下的病根子,不碍事。”
“可娘娘每日呕吐不止,食极差,这般下去,奴婢担心娘娘身子吃不消。”
“不必了。我一会儿歇歇便好。若是去请御医,又是好一阵麻烦,还不如清净点舒坦。”
金盏见凌一又靠上榻轻阖上了眼,便转身走去拧了条热巾递于她手边,“娘娘这可不能再睡了。方才天还未明,清渺殿便已派人来请娘娘了。”
“作何?”
“说是奉太后之命,接过去诵经礼佛。”
凌一沉缓地吸吐着气息,闭眸轻道,“皇上既将我囚于此,又怎能擅自离开。”
“娘娘,这可是太后懿旨,即便是皇上现下于此,也断不能这般回绝的。”
凌一蹙了蹙眉,睁眼看向金盏的脸,“有法子不去么?”
金盏沉凝了片刻,为难地摇了摇头,“方才清渺殿的人进入院落中来却不见有人加以阻拦,想必已是疏通好了的。况且这太后的懿旨连皇上也不好拂逆,若娘娘以足之由回绝定是行不通。”
“若是先上报了皇上,兴许还好说些。可现下已近早朝,奴婢便是差人去禀报也是无用的。”
“且清渺殿的人一直待于阁下等候,”金盏有些无奈,“娘娘今儿怕是得去一趟了。”
秀致的眉皱出了两条细小的纹路,凌一不自主地抚上小腹,愈来愈浓重的不安整个儿笼罩下来。
.
凌一乘着太后的肩舆,一路所过之处宫人们纷纷拜地行礼。天还未见明朗,空中悬浮着湿寒的雾气。凌一静静聆听着耳边沉稳细碎的脚步声,一颗心却漂浮不定。
清渺殿内极是安静,静得似乎能闻到那珠线轻晃的声响。
不刻间,珠帘掀动,划破了一室的沉寂。谷雨自重重垂帘后步至前来。她看着凌一的眼,平和道,“太后于佛堂礼拜,娘娘请随奴婢来。”
天光自镂的阁窗渗进丝缕,将不甚大的佛堂映得愈加昏暗。凌一曲指抵鼻,适应着佛堂里浓重的檀味。
凌一寻着木鱼敲响转眸看去。只见任太后跪拜于一尊鎏金观音像前,她一手敲着木鱼,一手置于胸前,应是在拨着一串佛珠。铺着绛红棉缎的桌案上供着各种鲜果,一旁摆置着的博山炉里焚着上好的檀。篆细细,笔直袅袅升起,散开如雾,馨妖娆。
“太后,来了。”
“嗯...”任太后应了声,口里又默默念了好半晌,这才合掌叩拜三下。谷雨上前扶起太后。
“你也来拜拜罢。”任太后转过身看着凌一。她身着素缎锦服,面不施黛,通身素更突显胸前那十指蔻丹鲜红似血。
“我不信她。”凌一看着任太后的眼,沉声道。
任太后勾唇一笑,拇指有一下无一下地拨动着手中的佛珠,“本宫像你这般大的时候也不信。”
“可本宫现下却信,”任太后含笑向她步近了来,“头上三尺有神灵。”
“本宫相信善恶终会有报应的一天。”太后似笑非笑地盯着她的眼,特意将那“报应”说得极重。凌一不地心下一拧。
“用过早膳了么?”任太后转身步至一旁的酸枝木椅上坐下,举起白瓷茶杯缓缓呷着。
“不饿。”
任太后抿了抿唇,呵出一口清的热气,眼也不抬,侧首吩咐道,“去把外面的小米粥端来。”
“是。”
凌一看着谷雨转身走去佛堂,心下有些乱。任太后抬眼瞥见她的神情,噙笑地抿了口茶,放下茶杯缓缓而道,“你食不佳,本宫瞧今儿送来的米粥与小菜清淡开胃,你不妨试试。”
“不必了,我不吃。”凌一眼中闪过一丝警惕,紧紧地盯瞧着她。
任太后扬眸向她看来,笑意加深,“怎么?还怕本宫下毒害你么?”
正说着,谷雨已端着捧盘走进来。任太后瞧着谷雨把小菜一一布上桌案,执起银箸夹了一口菜放于嘴里细细咀嚼着。“酸甜入味,很是开胃。你不尝尝么?”
凌一只是无声地盯着一一验菜的任太后,不知她又有何意图。
“当真不吃么?”任太后叹了声,放下银箸,看着她轻叹了声,“当真是倔,与本宫很是相像呢。”
“你不吃便罢了,”她接过巾帕轻轻试了试唇,“本宫只是怕你空腹服药不甚好。”
“服药?服甚么药?”闻言,凌一心中蹙紧,秉着呼吸死死地盯着她。
太后不答反笑,她示意谷雨端过一碗浓黑的药汁递于她面前,“自是对你有好处的药。”
“难道姑母还会害你么?”
“堕胎的药?”凌一瞪着端至面前的汤药,胸腔猛地窜起一股火来,“我不喝!”
任太后哼笑了声,靠向椅背看着她。那冷冽的目光刮得人面皮生疼,“不喝?你是想让我任家一起为你干的这等不知廉耻的事一同蒙羞么?”
凌一顿时双颊火热,又羞又窘,一时气得回不上话来。
“未婚先孕,呵,你丢得起这个脸,我任家可丢不起!”
任太后抬了抬眼,谷雨将汤药凑于凌一嘴边。浓烈的药酸味儿窜进鼻腔,引得她又是一股恶心。凌一恼怒万分,挥手将那药碗使劲地摔向地上。啪的一声,黑汁四溢,碎瓷飞溅。
“我如何与你无关!我的事轮不到你管!”凌一鼻翼微张,大声吼道。紧促的呼吸引得胸口上下起伏着。
任太后促地拍案而起,“好个不知廉耻的东西!本宫对你可是一忍再忍!”她食指微颤,指着她的小腹骂道,“不堕掉,怎么,你还想留下他的种?”
“今儿可是你,若换作他人,本宫定要让他亲眼瞧瞧一尸两命是个怎样的场景!”
任太后瞪着她的小腹,眼中窜起嗜血般的杀气,凌一顿时惊得浑身一个冷战,连那盛怒之气也弱下了几分。她不地双手护上小腹,死命压制着愈加膨胀的恐惧。
见她步近了来,凌一退开两步。看着那张已变得狰狞的嘴脸,她胆颤地有些想哭,却仍是强撑着脸上的倔强,她不能示弱,决不能!
“本宫待你已是一再容忍,你莫要逼本宫对你下毒手!”任太后双眼充红,一步步逼上凌一,她看了看她的小腹,又一瞬不瞬地盯上她的眼,“弄死他,可不止服药这一种法子!”
凌一顿时呼吸一窒,瞪着她,半晌才哑声问出,“你想做甚么?”
任太后哼笑了声,那阴冷的笑噙在嘴边有股血腥的味道,“夫人一尸两命死于后宫之中,你说手握军权的王爷会怎样?”
“你...你要逼他...”
任太后十分满意她眼中的大骇,缓缓敛下眼,转身冷笑,“殷宇安他虽是手握过半军权,可他手下兵力全数留于北疆一带。”
“本宫不妨告诉你,皇上已暗自调来张廉数万将士重重包围了京都城。再加上宫里的一万御林军,兵部尚书手里的两万兵马。他殷宇安就是插翅也难飞了!”
流淌着的血液仿佛刹时凝固了一般,凌一只觉身子僵住,一阵阵地渗出寒意来。她从未想过,竟会是这般险恶,竟是这般险恶!凌一怔住,半晌无语。她脑海突得浮现出他目送她而去的神情,心上一阵绞痛。
“为何?皇甫轩为何这般待他?”
“功高盖主!只怪他殷宇安好大喜功,不知收敛!这是他的报应!”
凌一不住地深吸着冷冽的充溢着浓烈檀的空气,哑声道,“你们竟这般待他!”
任太后双眸一凛,转过身来恶狠狠地说道,“这般待他?你可知他当初是怎样待本宫?怎样待咱们任家的?”
“凌一,是他亲手提着你爹爹的首级面圣请功的啊!凌一!他是你的杀父仇人啊!”
凌一只觉脑壳生疼,心来回拉扯着,仿佛要撕裂开一般。
“他是你的仇人,你该恨他入骨!”
“凌一,我未曾骗过你,若往后,你定要信我!”沉沉地,耳边浮现出他的声音。
“他带你回京,只是为了任家的姓氏,他怎会真心爱你!”
“凌一,我对你的心意,你当真看不出来么?”凌一双手抓上头,痛苦地说不出话来。
“殷宇安他过不了这个年关了...”
“明日便送你回江南...”
“凌一...”
“别说了,别说了!”凌一紧抓着头发不住地摇着头,“便如你说的那般,他不是真心喜爱我的,他又怎会为我而叛乱!”
任太后面微微一僵,继而笑道,“本宫不要他的真心,只要他冲冠一怒便好。两军僵持,也要有火引才好!”
见凌一只是干瞪着她不说话,任太后也渐渐软下口气,“你是本宫唯一的亲人,若不是你把本宫逼急,本宫又怎会害你?”
任太后转身走至桌案前,又倒了碗汤药端至她面前,“若你肯乖乖听从本宫的安排,本宫定还你这东宫之主位置!”
黑的液面荡漾着幽暗的光芒,那汤药仿佛化成了口不见底的古潭将她淹埋得无法呼吸也无力挣扎。耳边静得只余下自己粗嘎的喘息声,一个呼吸一个呼吸地扎进胸口里。昨未眠的兴奋与欢喜此时全数凝结成了一股愤恨压在她的心头,让她不敢用力呼吸。
凌一松开手,小腹上渗进股股寒意。她伸手接过药碗,端至嘴边。昨,那粉嫩可爱的小娃儿正朝她伸着短短的手臂,看着她乐呵呵地笑着...
滴落了滚烫的泪水,她依稀瞧见了他欣喜的神情...
牙帮咬得咯响。凌一不住地吞咽着涌出的酸水。她举碗扬眸,余光中瞧见那鎏金的观音低垂着双目,慈爱祥和地笑视着这世间的一切。
啪,空碗应声而碎,就好似她的心,细细碎碎摔得满地都是。
.
暖红的朝阳自那层层飞檐后探出头来。凌一扬眸瞧望着那抹红的光束,只觉整个人儿竟通透似水,轻盈若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