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萧萧,铺天盖地的银白似一张雪白鲛纱帷帐,通天落地地笼罩下来。寒风瑟瑟,撩起帘幕穿堂而过。
屋内未有生火,集落于厅前的飘雪飞已是茸茸的一层纯白,不见融去半分。头搁着的错金飞暖炉早已变得冰冷。无意间碰触上,惊得人浑身猝然一紧,不地打着寒战。
凌一突得将暖炉挥扫在地。嘭地刺耳一声,击碎屋内一片沉寂。金属炉面于地上摩擦出几声嗤嗤的声响,继而颓然顿下,却叫人不由地心底发麻愈加烦躁起来。
咚咚...有人闻声从阁下奔了上来。
银台看了看地上的暖炉,抬眼瞥着靠于边的凌一,尖着嗓子说道,“娘娘这是有何怨气?嘭嘭嗙嗙地乱摔东西,您让咱们在阁下的怎么待?”
“不知晓的还以为是咱们当奴婢的惹娘娘不顺心了。”银台绕过地上的暖炉,只是垂首睨着也不拾起,“在这儿娘娘还指望有炭火取暖?”
她嗤笑了声,走近桌旁转身坐下。看了看未动的饭菜,她单手托腮,眼讥讽地轻轻扫过凌一,“是这饭菜不合娘娘的口味?呵,看来是娘娘还未觉得饿吧!”
凌一眼也不抬,任银台怎样讽刺她只是无声地靠坐在边,并不搭理。
正说着,金盏端着一碟茶点走进屋内。银台见了连忙坐起,扬着尖瘦的下颚囔道,“端这些来作甚麽?再好的东西给她搁着还不是浪费?”
“瞪我作何?”银台瞥了眼一脸厉的金盏,见她手中还捏着一包沉炭,腾地站起,伸手便夺了过来,“是怎的了?天这样寒,咱们留着都不够用的,拿来给她作何?”
不理会金盏满脸的怒气,银台伸手拿过碟中的黄金酥塞进嘴里。她咬了一口,一边咀嚼一边盯着金盏,含糊问道,“今儿...这是怎么了?”
见金盏满脸惨白,托于手中的小碟不住的轻颤着,银台心觉不对。她沉下脸方要寻问却扬眸瞥见了正负手走进内屋的人,顿时吓得脸刷白。咚地一声叩拜于地上,嘴里未吞进的糕点呛进喉管,咳得她满脸涨红,“皇...皇上...”
“奴婢该死!”金盏亦是俯拜在地,碟中之物洒落满地都是。
“哼,好个恃强凌弱的东西!”皇甫轩双目幽冷,紧紧盯着地上瑟瑟发抖的银台,“看来朕每月给你的俸禄着实委屈你了。”
“奴婢该,该死...奴婢该死...”
“江尚喜。”
“奴才在。”
皇甫轩扬了扬下颚,眼中闪过一丝怒意,“好东西可别浪费了。”
江尚喜会意连忙蹲上前去掐上银台的颚,拾起地上的糕点死命地塞进银台的嘴里。可怜银台那甚小的口顿时被塞得鼓胀鼓胀的,撕裂开的嘴角淌着鲜红的浓液。那双涨红的眼死死地睁得圆大,像要冒出血来似的。
江尚喜见她有些喘不上气来,回身看向皇甫轩,却见他一脸淡然双目清冷,便知他当真是动了怒,也不敢手下留情。
“皇上息怒,皇上息怒...奴婢该死...皇上饶命啊...”
见自己的孪生子快被噎死,金盏不住地磕头哭求着皇甫轩,莹洁的额上已然嗑出血口子来。
“拖下去,杖毙。”
闻言,已被吓得失魂的银台浑身一搐翻眼晕了去。金盏见皇甫轩抬眼凝视着边的凌一,忙连跪爬至边,扯着她垂地的裙摆,哀声苦求道,“娘娘,娘娘...银台她年幼无知才得罪了娘娘...娘娘饶了她吧...她已知错了,娘娘...”
凌一看着金盏,见她哭得哀绝,又思及这数日来她待自己还算本分,便生了恻隐之情。她起身而立,侧目冷声轻道,“皇上几经周折将我囚于此,现下岂会为了个奴婢引人耳目。”
皇甫轩眸光微凛,继而平声下令,“杖责五十。”
“是。”
见银台被人拖出阁去,金盏满心焦虑却仍不住地磕头谢恩。
不待皇甫轩吩咐,江尚喜已是唤人抬来暖炉,又往里添了些料。不过须臾,屋内已是一派暖。皇甫轩解下黑丝绒团金龙披风递于江尚喜,挥了挥手,做势让他们退下。
“是朕大意了,让你受委屈了。”半晌,似叹了口气,皇甫轩柔声道。
凌一轻哼一声,抬眸迎上他。除去披风的皇甫轩身着一袭湖蓝绣云龙纹便服,头戴玉冠,愈加显得身长玉立,神韵朗朗。一双极清秀的凤眼,瞳似墨玉般莹润黑亮,顾盼间眼睫飞扬,有种惑人的亲和。可那微微轻隆着眉端折出的细细纹路,又无声地将他那与生俱来的威仪点于眉眼之间,让人起敬。
“敢问皇上将民掳进宫中囚于此所为何事?”
皇甫轩抿唇一笑,直看着她眼,“若朕说是因日日心念着夫人,夫人信么?”
凌一心下一颤,蹙眉正道,“只怕皇上日日心念的是我家王爷吧。”
闻言,皇甫轩挑起眉端,勾唇笑了笑,凝眸看着她并不予回应。
“皇上私自将臣子之拘于后宫之中,不怕传扬出去有辱圣名么?”
“君主拘臣子之必会为天下人所不齿,”皇甫轩似笑非笑地盯着她,“可若是关押罪臣之可就另当别论了。”
凌一眉目微轩,顿时只觉有阵阵虚汗自脊背上渗出。
“夫人天资聪慧,定然知晓朕的意思。”
凌一瞪着那双含笑的眼,冷笑道,“若民当真是有罪之身,便请皇上将民关至天牢依法处置。犯不着这般兴师动众!”
“天牢湿热腐臭,即便朕不懂得怜惜玉,也得顾忌王爷是否会心疼得紧呐!”
“你!”凌一只觉一股燥热冲上面门,涨得她两颊绯红,“你想做甚麽?拿我当人质么?”
皇甫轩深深地看了眼满脸怒意的凌一,继而又抿唇一笑,“夫人无需恼怒,更无需担忧。朕想殷王爷定不舍夫人沦为阶下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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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接连落了两日,寒意愈发浓重。凌一凭栏俯看,不尽的飞檐卷翘于一片纯白之中冒出股股墨黑。放眼望去,一片苍茫之中却遗落了那么一块,好似一团细软的绒雪被水滴融了的那一小洼。不让人有些空落的感觉。那儿便是御书房,皇上批阅奏折面见大臣的地方。凌一遥看着殿前不停地挥扫着落雪的宫人们,竟有种不明的安慰。她不住地告慰自己,她,是离他们甚远的。
闭上眼,耳边风声呼呼而过,雪上反来的白光透过眼皮落下一片白茫。凌一顿时感到浑身虚软无力,整个人愈渐沉重,像是要坠落于那片纯白之中,溺得人一时竟无法呼吸。
一瞬间的眩晕!凌一急忙伸手死死抓住栏杆。她深吸了好几口冷气这才渐渐缓和下来。好半晌,凌一方才松开冻得通红的手,捂上脸轻轻搓揉着。寒风吹过,凌一不打了个寒战,这才发觉身上已是濡湿一片。她转身回房。掀开厚重的绒毯,融进一片暖之中。
自前日皇甫轩走后,这涤心阁不日间便换了副模样。厅前被换上的纯白的羊绒毛毯重重地垂挂于地,不进一丝风寒。厅内新添的紫檀描金卉翘头琴台上摆置着一把千年焦尾。琴旁燃着一壇上好的黑龙桂,袅袅烟自镂空的白玉芙蓉炉里丝丝缕缕地飘散出来。落地屏风旁的梨木百衲箱上整整齐齐叠放着两大摞衣物。一眼扫去,只见那缎面上绣着百蝶戏的精巧样。内屋那软烟罗的纱帐未有更动,却于尾又添了尊镂赤金的小暖炉。暖炉里焚着无烟炭,暖暖的热气烘得那温润淡雅的薰都有些浓烈了。妆台上摆置着一架黄梨缠枝牡丹镜架,一旁半启着的宝奁漫出一支碧玉七宝玲珑簮,长长的银流苏垂于奁外,映着透进的天光,折出晃眼的莹亮。耸肩青瓷瓶中已然换上了怒放的红梅,那红的瓣儿衬着青瓷竟似鲜浓的血,滴滴坠。
纤纤十指,抚琴乱。凌一方于琴台前坐下,便有通报自阁下传来。不刻间,端着捧盘的宫人们鱼贯而入。转眼那张红木大桌案上摆满各式精的菜肴。
凌一抬眸看了眼随后进来的皇甫轩,依旧自顾自地坐着,并不起身行礼。
皇甫轩见她如此一副慵懒的模样却并不为意。他步至琴台前,眼浮笑意,“朕今日与你一同用膳。”
“听闻你食不佳,朕特意吩咐御厨做些清淡开胃的菜式。看看合不合你胃口。”说罢皇甫轩先行于桌案前坐下。江尚喜连忙跟于身旁伺候。
见她不动分毫,金盏惊得大气不敢出一声,赶忙俯身走上前去小声唤道,“娘娘。”
“金盏你可知罪?”皇甫轩举起白瓷小酒杯于鼻前嗅了嗅,轻声问道。
金盏顿时一怔,继而俯拜于地,“奴婢该死,却不知皇上所谓何事?”
“朕命你伺候娘娘的衣食,可现下娘娘水米不进,这可是你的失职?”
闻言金盏连连叩首谢罪,不见皇甫轩回应,也不敢擅自停下。凌一抬眼轻扫过眉眼含笑的皇甫轩,心下甚是烦厌。瞧着金盏一副无奈哀求的模样,她锁起眉,起身走至桌前,咚地一声坐下。
皇甫轩勾唇一笑,亲手舀起一小碗浓羹递了过来。淡黄的羹衬着白瓷碗底显得晶莹清透,看上去愈发的浓可口。金盏忙起身近来服侍。
凑近嘴边的浓羹飘散出一丝微腥气味,凌一猝地皱紧眉头,连忙挥手推开。
“朕生得这般难看么?竟让你食之无味。”皇甫轩微微一笑,执起银箸夹了口菜入嘴咀嚼着。
见凌一不做声响,金盏忙开口解释,“娘娘胃口甚为不好,每日最多也只是喝两口粥。”
“哦?”皇甫轩抬眸而视,炯炯眸光于她身上轻转着,“是身体不适么?”
“娘娘好似寒了胃。”
“寒了胃?”皇甫轩不蹙起眉,看了看面苍白的凌一又转身环视着四周,“为何不见有人来报?”
“也未有传过御医么?”
“奴婢...”
不理会他的关切,凌一自顾自地舀起一块剔透的梅冻。晶莹亮泽的软冻里悬浮着一小朵梅。白嫩的瓣儿平平绽开,露出淡黄的点点蕊,甚是可爱。凌一轻咬了一口,只觉这梅冻滑弹舌,清甜之中略带一丝梅的微酸,很是开胃。
“这梅冻凉,既是寒了胃还是少吃些为好。”皇甫轩见她连吃了两块,心下欢喜却也不出声叮嘱。他转身又道,“传下去,赏这厨子两月俸禄,调至涤心阁专为娘娘做些开胃的甜点。”
“是。”江尚喜含笑应道,“娘娘只是多吃了两口,皇上便这般欢喜。奴才还未见过皇上待哪位娘娘这般上心过。”
“多嘴的奴才,近来你的话儿可是愈发多了。”皇甫轩低声训道,却毫无怒意。他抬眼凝视着凌一,目光炯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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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膳过后,皇甫轩又命人于厅添了张紫漆描金卉纹长案。换了醒脑的龙楼,他竟于这涤心阁之中批阅起奏折来。
凌一立于屏风旁,端看了他好片刻,软唇轻启,却不带好气地问道,“那般大的御书房容不得你看的?”
手上朱笔顿了顿,皇甫轩抬起头来。他眼带笑意,眸中流转着镏金般的光亮“你终是肯开口搭理朕了?”
闻言,凌一微微一怔,继而侧目瞥了他一眼,转身走回内屋坐下。皇甫轩轻笑起来,深望了她一眼,又俯首于案前。
阁内烟细细,静默无声。
合上最后一折奏本,已是近傍晚时分。皇甫轩深深吐纳了口气,端起茶杯轻呷两口。
此时正值夕阳渐沉之际。大雪见停,残日似融金般灼红了半边天际。流光溢彩的晚霞似一幅潋滟辉煌的织锦铺盖而来。
彩光柔细,映在落地屏风上筛出她的侧影。那修长的颈似弓一般有着极优的弧度。皇甫轩不轻声走过屏风,贪看着窗前那抹倩影。
凌一正坐于窗前的酸枝木椅上,单手托腮,敛眸沉思着。夕阳斜照下,如玉般的白腻肌肤铺上一层薄薄的淡金,似水的柔亮眸光自纤长的眼睫下滤出丝缕,让人怦然心动。
见有人近来,那长睫颤了颤,眸光流转却不抬起,凌一起身坐正,侧目远眺窗外一片绯云。
“烟分顶上三层绿,剑截眸中一寸光。”皇甫轩步至她身前,不含笑赞道。
凌一自当未听见,端过茶杯轻呷了口。那闲散的模样自有股“朱唇啜破绿云时,咽入喉爽红玉”的风韵。
“朕与你说过么?”见她只是出神地望向别处,皇甫轩撩袍面向而坐,“殷王爷告病,已有两日未有上朝了。”
闻言,凌一一脸惊诧地看向皇甫轩,红唇轻启,言又止。
皇甫轩勾唇一笑,眉眼间似浮上一层极淡的落寞,“看来你当真是关心他。”
“王爷每日习武,身体向来健朗。可近些日子却频频告病,想来定是国事太过操劳了。”
听出皇甫轩话中另有暗喻,凌一轻哼了声,斜目轻道,“王爷身为臣子,即便是再过操劳也不及皇上分毫。”
“哦?”皇甫轩挑眉看着她,“是么?”
“犹道邵平能缓颊,君臣从古固多疑。”见皇甫轩脸微沉,凌一也不以为惧,仍是悠悠而道,“皇上日理万机,还要分神兼顾臣子的家眷,谁人能及皇上您劳神呢?”
闻言,皇甫轩眸一凛,双目含威,“即便是殷宇安,亦不敢这般与朕说话。”
“他只是深知君臣之道。”
“哼,他若是知晓君臣之道便不会三番两次当面拂逆朕的意思!”
“自古明君皆以人为镜。”凌一侧目,眸光于他身上轻转了转,“也只有那些败国之君会去宠信曲意奉承的小人。”
“放肆!”皇甫轩拍案而起,“朕一再的纵容,你便有恃无恐了么?”
“民即便有恃无恐,也定不是皇上纵容的结果。”
皇甫轩噙着冷笑看,盯着她不住地点头道,“好!不愧是殷王爷的宠!亦是这般的不知好歹!”
“朕会让你亲眼看着他是如何败落的!”
说罢,皇甫轩拂袖而去,惊得在场奴才个个俯首在地,许久也不敢抬头起身。
“娘娘...”金盏见凌一呆立于桌旁一动不动,料想她定是吓坏了,便扶上前去,柔声唤道。
“我不是娘娘。这里没有娘娘。”凌一并不看她,却说得坚定。
“王...王...”
“我亦不是王。”说罢,凌一不轻声一叹,蹙起眉,敛下眼眸一时有些失神。
“他当真病了还是...”凌一把窗远眺,却越不过那层层飞檐卷翘,越不过那深深红墙。她轻声呢喃着。
“娘娘...夫人在说殷王爷么?”金盏见她一脸忧愁,不也叹了声,“自夫人来后,院中把守森严。别说上前殿去打听点消息,就连在这阁下寻个人说话都没办法。”
残阳又坠下几分,天幕似滴了点浓墨,渐渐渗出层层黑意来。凌一顿时感得心口异常抑闷,不觉想到那句,宫门一入深似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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换上月白暗纹寝衣,皇后简颜宁端坐于镜前。长长的裙摆曳于地上,似水波般铺散开来。
执起一把雕芙蓉纹象牙梳,简颜宁理着搭于胸前的柔亮青丝。
“今儿皇上翻的谁的牌子?”轻柔的嗓音似清泉般温润。
叠放好衣物的侍走近前来,于那明颤颤的镜面上浮出半张清秀的脸,“与前两日一般,皇上并未召人侍寝。”
“哦?”取下赤金镶五彩宝石护甲,简颜宁蘸了点凝肤膏,揉搓着那双白皙娇嫩的手,“连惠贵嫔那儿也未去么?”
“嗯,奴婢听闻皇上自涤心阁出来便独自待在御书房,而后不知为何发了好大的脾气,连晚膳也给摔了去。”
简颜宁垂眸无语,只是端看着自己的双手。
“现下宫里已有好些议论了。不曾听闻这涤心阁又新关进了哪位娘娘,可皇上近来频频都上那儿去。连连送去珍贵首饰衣物不说,听说今儿还于涤心阁批阅奏折。这可不曾有过的事儿呢!”
“皇上可是止子进入御书房一步的,现下却整个儿搬了过去。”
“有送过饭菜去的奴才出来说,里面的那位娘娘面生得紧,却是之貌。即便远远瞥上一眼,都会叫人酥软了去。”
“是么?”
见简颜宁眸微沉,那奴婢自知失言,连忙说道,“奴婢可是不信,哪能当真有这般的人!不都是给传神了的。”
简颜宁拢了拢寝衣,凑近了铜镜,只见两脸夭桃从镜发,一眸水照人寒。只可怜了这姣好的面容竟无人来赏。
沉凝了片刻,她欠身站起,“好了,你也去歇息吧。”
“是。”
“看来明儿该去清缈殿请安了。”她侧目望向窗外,中庭月正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