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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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浅灰的天幕,铅云低垂。天光穿过叠云间的裂隙,刺亮得让人不可直视。寒风卷地而起,摇落满庭松柏沙沙轻响。

  那夫方跨进庭院,抬眼瞧见厅堂内瘫坐着的人影时不由地心下蹙紧。他两三步迈进厅堂。

  “不见了。”抬眼见他满脸阴郁,果儿缓缓站起,不待他寻问,便自个儿幽幽低道。

  “怎么回事?”见果儿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那夫蹙起眉,转身看向立于门边的武吉沉声问道。

  “属下不力,昨被人劫走。”

  武吉自知定是躲不了严惩,也并不隐瞒。他颔首而道,“昨日因身子不适,属下并未急着赶路,便于山下歧镇歇息一晚。”

  “可入住时方才发现,镇上的客栈皆是安南王便衣装扮的部下。”

  “张廉已到歧镇?”那夫微怔。

  “是。”

  “落入他手?”那夫脸愈渐暗沉。

  武吉顿了顿,又道,“昨客栈莫名失火,属下先行带逃于隐蔽小巷之中。而后...”

  “说!”

  “而后属下思及夫人仍于客栈之中...”

  “混账!”突得一声怒吼惊得果儿浑身一颤,“是安逸日子养钝了么?枉你出入沙场,跟随王爷这么些年,现下竟识不清自己的使命了?”

  “你只将送至江南!谁人的生死不干你的事!”那夫怒道。

  闻言,果儿顿时心底抽凉,头皮发木,整个人儿不地打了个寒战。他竟这般看轻她的生死!果儿惊愕地呆望着他的侧脸,只觉心寒得发疼。

  “枉我这般信你!”

  “属下曾以命担保的安危。现下下落不明,属下愿以命抵罪。”

  “属下现下便去王爷那儿请罪,说明原委,绝不连累大人。”说罢,他顿首行礼转身走。

  “回来!”那夫喝道,“赔上你的命,就能找回来?你怕大人现下还不够乱?”

  见武吉垂首无语,那夫暗自吐纳了好几口气,缓了缓怒气。他问道,“你为何肯定是被劫走的?不是她自己跑掉的?”

  “出事之前便与属下商量,让属下护送她回王府。再者,极为担心夫人的安危,定不会不告而别的。”

  那夫蹙紧了眉端,“那是尾随而去的人?”

  “好似并不是太后的人。”武吉侧过头沉凝了会儿,“按照大人的吩咐,属下于城外便佯装示弱跌下马车,太后的一行人皆随夫人而去。”

  果儿只觉身子虚软无力,咚地一身跌坐回靠椅上。

  “属下待到日落,见尾随之人确实皆散了去,方才去寻夫人。”

  “一路上也不见有人跟随。”

  “那照你说,张廉是瞧出的身份了?”

  “属下于事后暗自勘察,发觉客栈之火确是张廉手下所为,可好似并未落入他们之手。”

  “应是被除太后与张廉以外的人劫了去。”

  那夫侧目看了他半晌,又问,“那日可还见过其他的些人?”

  武吉方摆了下头,又顿下,“苏彦曾去过客栈。”

  天压得愈发低沉,云团灰亮,显有大雪再至之势.那夫沉凝了好半晌,又问道,“还有谁人知晓此事?你们回京可有人知晓?”

  “未有,属下自后门进来,一路谨慎,应无人知晓。”

  “待天黑之后,你按原路护送夫人至江南,切记不可再生事端!”

  闻言,武吉蹙眉不解,“那...”

  “我自会去寻。”那夫负手沉声道,“若至江南后仍未有的消息,你便按大人规定之日返回。”

  “大人问起便说安然留于江南。”

  “可,到时冷二夫人未有见着定要告知王爷。”

  那夫蹙眉寻思了片刻,“我自有安排。你按我所言行事便可。”

  “是!”

  “若再有差池...”

  “属下以死谢罪!”武吉单膝跪地,说得绝然。

  那夫应了声便让他先行退下。他转身却望见椅上呆坐无神的果儿,这才忆起厅内还有一人。顿了顿,那夫敛眸无声地叹了声。方才的话定是伤到了她...

  “他们寻的是,不定然会伤你。”

  虽说是安慰,可果儿听来却是愈加地发寒。她瘪着嘴,强忍着涌上的泪水。

  瞧她一副委屈之极的模样,那夫心下有些愧疚,却不知该如何安抚。

  “于大人何等重要你自是较我更为清楚,我定是要护她周全。”

  果儿挥袖拭去不断滚下的热泪,渐渐低泣起来。

  见她只是不停地哭泣并不搭理自己,那夫徒然干站着看着她,也不知该如何劝慰。

  “待于屋内,天黑之后待武吉来接你。”心念着凌一的下落,不待果儿平静下来,那夫便急着去寻她。

  “那夫...”果儿满脸泪痕,抬眼看他。

  转身走的人顿下,那夫回望着她哭皱了的脸。这是她初次唤他的名。那夫迎上那双泪眼,有些不惯亦有些说不上来的触动。

  “你当真...是为了王爷?”果儿说得哽咽,她抽泣了两声,用力闭了闭眼,挤出两滴清泪滴落而下,“若是...若是我被抓了去...”

  “我定会救你回来。”那夫蹙起眉,说罢便转身而去。

  果儿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闪出过堂。她缩起双腿倦在椅上,头枕椅背遥看着天边的压得极沉的云霞,久久无语。

  .

  暮四合的天幕似滴了墨汁般渗出黑意。残阳坠的天边一团暗紫,甚似磕出的一道乌青。

  屋内一派静逸,薰萦绕。凌一缓缓睁开眼,涣散的眸光落在眼前的紫檀嵌雨竹石菊图枕屏上,久久聚拢不来。

  偏了偏头,颈后扯出的胀痛似一道闪光穿过混沌的脑海,让她渐渐清醒。凌一伸手揉按着颈,挣扎坐起。

  不知打何处来的风,撩拨着那素的软烟罗纱帐轻轻飘动。凌一勾起帘帐,转身下榻。离了脚边的暖炉,身上的些许暖气好似又从脚心抽了去,凌一不打了个寒战,却亦是精神了几分。

  这屋内布置得极为素雅。帷帐薄纱拂地,榻前案几上端放着的耸肩青瓷瓶里插着几枝怒绽的白梅。微风穿堂而过,拂下隐隐暗浮动。绕过黄梨博古纹四扇折屏,便见素简的厅内摆着满满两壁的书卷。凌一走近看过,除四书五经,德之外,最多的乃是些梵文经卷。

  这是哪儿?凌一微微蹙眉。她只能忆起自己躲进小巷之中,却撞见了苏彦。之后便觉颈后一麻,陷入一片黑甜之中。

  正在寻思,厅外似传来拾阶而上的脚步声响。不刻便见两名子端着些糕点与衣物转进厅内。那二人见凌一立于厅福身拜道,“娘娘。”

  凌一一时错愕,乍听到这陌生的称呼更是以为自己仍于梦幻之中,脑子甚是混沌不清。只见二人不及她回应已起身走近桌案,将茶点之类布于桌上。

  碟杯碰撞清脆作响。凌一瞪着两人身上的侍宫服,半晌方才出声,“这是哪儿?”

  “涤心阁。”一位宫一面忙着手里的事儿,一面头也不抬地应了声。

  “涤心阁?”涤心阁乃是后宫带罪嫔诵经思过的地方,她怎会在这儿?凌一惊诧不已,“我怎会在这儿?”

  “奴婢怎知?”方才回话的宫垂首嘟噜了句,态度极为不敬。凌一顿时有些气恼,方要开口却见另一宫瞥眼朝那人嗔了下,转而端过一杯热茶,轻声道,“娘娘昏睡有些时辰了,先用些茶润润喉吧。”

  凌一敛眸望着端至胸前的茶杯,气息愈渐不稳,她抬眼盯着这张陌生的尖小的脸,“这是哪儿?我怎会在这儿?”

  “回娘娘,这儿是涤心阁。”那宫缓缓轻道,“是娘娘往后诵经思过的地方。”

  “诵经思过?”凌一甚为不解,干笑道,“哪儿弄错了么!”

  不待那宫答话,一声嗤笑至她身后传来,激得凌一好不恼火。

  “错的只怕是娘娘您吧。要不娘娘怎会被于这高阁之上?”

  “银台!”

  “怕甚麽!”那宫扬眸一笑,露出一张与她甚似的脸庞,“这涤心阁还不及那冷宫呢!还怕她有朝一日能出去么?”

  “你这是何意?”凌一心下蹙紧,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娘娘这当主子的怎还不及我这当奴婢的明白。这涤心阁自建朝以来皆是囚些犯下大错,触怒圣颜的子。但凡进入此阁的必是常年于阁内,孤独终老。冷宫之中尚能寻个发怨的伴儿,可这儿只有经书为伴,时候一久,怕是连出声都不会了。”

  凌一一时怔得说不出话儿来。被扰乱的思绪一时更是理不出头绪来。她这是在哪儿?

  “银台!”那宫蹙眉扯了扯自己的孪生子,瞪了她一眼,与她耳边低声喝道,“愈发不成规矩了。若被别人告了去,免不了你一顿皮肉之苦。”

  银台轻哼了声,转身随手于桌案上取来快糕点塞进嘴里,“才来哪里会知晓这里的光景!哼,她上哪儿告我去?除了你我,她哪儿还能见着旁人!”

  说话的功夫,她又塞过一块松糕堵得嘴里满满的。一时心急,竟有些梗住了。银台鼓着嘴,伸手取过茶水猛灌了两口。待呼吸通常了些,她边吃边道,“也不知内务大人是怎的了,今儿天未亮便死命地催人收拾屋子。过不了几日不一样的光景?何必做这些功夫!”

  凌一暗自深吸了好几口气。她瞥过银台,满眼的鄙夷。她转身朝厅另一端望去,隔着黄梨地屏,她能隐约瞧见随风飘动的挂帘。

  凌一缓步走去。掀开帘幕,寒风直灌进口鼻,惊得她浑身一颤,连连轻咳了几声方才忍下。垂地的挂帘隔着一方甚为宽敞的平台。露天的平台显是许久未有人打扫了,未融的雪水化成一滩滩黑泥糊满地面。

  顾不得会弄脏鞋面,凌一连步踩过平台,凭栏而视。只是顿时跃然眼下的景象让她深吸的那一口冷气硬生生地梗在喉管,让人不忘了呼吸。

  这涤心阁平地而起,四面空旷,虽不是极高视野却甚好。凭栏而望,整座皇宫一收眼底。垂暮下,叠如山峦的殿宇飞檐沉浸于一派肃穆之中,竟有股摄人之势。凌一震惊得有些恍惚。

  她当真是进了宫!

  .

  弦月清亮似勾,遥遥挂于天际。衬着蓝丝绒般的幕,那月似水银静静流淌,湮没了整座府邸。

  案上烛火已燃去大半,珠泪坠凝成块,宛如一株死寂的珊瑚树。只余那顶上的一团红焰不住地跳跃着。

  案上摊着一张描绘精细的地形图。老旧的羊皮已有些发黄破损。一只粗黑的大掌沿着图上所绘山势轻轻摩擦着图面,抚至北疆一带便生生顿下。

  “若咱早生两年,咱也能与父帅一般,随叔父一同驰骋沙场,平定天下,成为北疆的枭雄。”平短的指并拢翘起,不拍了拍地图上的那朱笔勾勒出的板块。石武撑着桌案,瞪着一双鼓大的眼,炯炯地盯着那块版图。

  “做枭雄那般好么?”殷宇安亦是盯瞧着案上的地图,说罢侧目看了他一眼。

  “自然是好!”石武直起身,说话底气洪厚却仍有些孩子般的憨厚,“枭雄便是英雄。咱们那儿的英雄最最受人敬仰。篝会上可食鲜牛心饮血胆酒。”

  殷宇安抬眼瞧他一脸欣然,勾唇一笑,“仅是为了这个?”

  “自然不是!”石武转了转他那浓黑的眼珠子,继而伸出手挠着脖颈嘿嘿地憨笑了两声,露出两排甚是洁白的牙齿。

  见殷宇安一脸兴味地瞧着他,那黝黑的脸竟透出层暗红。

  殷宇安了然地笑叹了声,还未出声打趣便被那小子抢了先,“穆格儿说只嫁于顶英雄的汉子。”

  “她是咱们那儿最的姑娘。歌声较那莺还要好听。”

  “是么。”殷宇安眼带笑意,应了声。

  闻言,石武连连点头。那憨态可掬的模样让人忍俊不。

  “父帅说,若咱能助叔父建下大业,到时咱便是与叔父一般的英雄了。”

  “建下大业?”笑意徒然褪去,殷宇安敛眸看着案上的羊皮画卷,半晌无语。

  “那时咱便回北疆,找穆格儿。”

  沉凝半晌,殷宇安看向满脸憧憬的石武,沉沉叹道,“倘若真有那么一日,你只怕也不会再念着北疆了。”

  “为何?”石武很是不以为然,脸上显出孩子般的倔强。他挺直背脊,壮实的身形遮住了好些烛光,于一旁的地面上投下一团阴影。

  “这京都可不及父帅讲得那般好。”

  “不能骑马撒欢不说,连饭碗也小家气地那般小一个,咱还未吃上两口便又得重新添来,好生麻烦!”

  沉下的脸不又浮上些许笑意,殷宇安笑得无奈。见时辰已是不早,他让石武先行睡去。

  靠进黑漆雕螭龙圈椅里,殷宇安仰头闭眸长叹了声。书房里静烟细细,沈默无声。屏息而听,屋外有风过疏叶的簌簌轻响。那声音细碎邈远,好似自极远之处传来,仔细听去却又近在咫尺。

  殷宇安慵懒坐起,伸手自怀中掏出一枚荷包来。他噙笑地凝视着,久久不愿放下。

  凉如水,潺潺月华清淡柔亮。极好的月,可,月终究是残的...

  楼头画角风吹醒,入重门静。那堪更被明月,隔墙送过秋千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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