撑开伞面,冷雨轻敲,笼罩而来的空响让人抑闷。顿了顿,凌一支伞走出檐外,放空的眼淡漠地凝视着渐渐被污去的鞋面。
平日里紧闭的朱大门此刻正大敞着。凌一抬眼轻扫,眸光流转。她瞥过朱门旁矗立着的身影,幽幽地望向别处。
略过他的凝视,凌一跨出门槛,与他擦肩而过。只是余光之中,那随着她转来的模糊神情,让她心底猛烈地抽搐了下。凌一连忙放眼远望去。她吞下窜起的鼓动,缓缓朝马车走去。
他跟近了来,凌一不自知地顿下跨上车的步子。压抑着心,仍在隐隐地期待着甚麽。
打在脸上的雨水沿着坚挺的轮廓成股地流下。殷宇安盯望着她,喉结滚动却只字未语。
额角散落下一缕发丝随风飞扬。他极自然地伸指为她绾于耳后,却因她偏头躲开而徒然顿于半空中。
空握起了手掌,他微蹙了蹙眉却又极淡地笑起。低沉的嗓音听着有些干涩,“走吧。”
牙帮紧咬,凌一扬睫硬逼下涌上的热潮,头也不回地上了车。她愤恨地钻进车里。滚烫的泪于掀起车帘的那一瞬便止不住的连串坠下。
“?”一声惊呼让她还未瞧清里面坐着谁人,便已下意识地掩面躲开。
“,你这是...”
摆了摆头,凌一用力拭着不住涌出的泪水,侧过脸去。
“沒,没事儿。”她不住地摇头,鼻音甚重地应着。
果儿忙递过手帕与她,想必她定是不舍王爷便也不再多问。小丫头抿着嘴,满目怜悯,拍着她的背轻轻安抚着。
“大人,”那夫唤了声沉默良久的他。
“去吧。”他扬起下颚示意。
“是。”那夫垂首以应,“大人宽心。”
“嗯。”
雨,连成了线,织成了帘。远去的马车隐于一片氤氲水雾之中。殷宇安缓缓敛下眸来,待耳际只余下那寒雨清响,这天地间顿时空寂地仿佛仅剩他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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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微的颠簸似最沉静的安抚,让她缓缓平静下来。吸了吸鼻子,凌一扬起湿重的长睫,看了看一脸担忧的果儿。
“你这丫头怎会在车上?”不愿被果儿问起,凌一仍待着哭腔岔开话去。
“果儿要随去江南,自然是在车上了。”
沉寂了片刻,果儿见她好了些,试探地问道,“这般伤心是舍不得王爷么?”
“王爷为何会突然送回江南?”
“是又在恼么?”
见她眉头愈蹙愈紧,果儿便知又是自个儿多嘴了。她皱了皱鼻,不敢再多问。
“险些忘了!”果儿高呼一声,说着忙伸手解着自己外衣的扣子,“,把外衣脱下给果儿。”
“这是作何?”
“果儿与换身装扮,连发簪也要换。”
“为何?”
“果儿也不太清楚,是那...那...”似还不惯改口,果儿娇羞地笑了笑,“是他说的。他要果儿与在车上换身装扮。”
瞧着递来衣物,凌一甚似疑惑。她蹙眉沉凝,心底隐隐浮现出一丝不安来。
“,赶紧呐!一会儿可要到城门了。”
不待她反映,果儿伺候着她脱下衣物换上自个儿的。小丫头伸手取下她头上精的发钗,换以支粗劣的玉簪插于发髻。
凌一看着身上素朴的衣物,脸愈来愈沉。果儿这丫头即便是往日为婢时也从未打扮得这般寒酸过,现下嫁于那夫为一家主母怎又无端地做这等装扮?
“,果儿知晓这身装束委屈你了,”果儿见她满脸阴沉,料想她定是嫌弃这身装扮,“可他定要果儿穿着这身与换上。他说是为了的安全。”
闻言,凌一更是不安起来。见果儿确是一副不知情的模样,凌一寻那夫问个明白。正当此时,马车缓缓停下。凌一伸指微揭开窗帘,探眼朝外瞧去。
窗外人流涌动,应是近城门口了。
“可换好衣装?”那夫隔帘问道。
“嗯。”
那夫掀开帘,瞧着凌一顿了片刻,“请下车。”
“作何?”
“属下有事禀告。”
凌一转眸沉凝了会儿,起身出却又被那夫拦住。
“果儿,将你先前穿着的斗篷与披上。”
“诶。”果儿连忙寻来件暗破旧斗篷与她披上。
“我不冷。”
“外面风寒。”
见他执意要求,凌一也未有坚持。她裹上斗篷下了车。
车外的湿冷让她不打了个寒战。凌一躲于那夫的伞下,下意识地寻视了一周。却因那偏得甚低的伞沿而遮了大半视线。
“待于车上。”见果儿也跟下车,那夫出声止住,“不许出声,不许露面。”
“哦...”果儿缩着脑袋,诺诺而应,乖乖坐进车里。
那夫放下车帘,向车夫微微示意。车轴滚动,随行的一干将士随着马车向不远处的城门口而去。
“他们去哪儿?”凌一瞧出了蹊跷,仰眸问道。
那夫转眸扫视了一周后侧身看向她。他未有回话只是沉默地打量了她片刻,继而竟伸出手替她立起斗篷。
凌一顿时惊得向后退了一步,她蹙眉怒瞪着他。
那夫一脸坦然,丝毫未有在意她的惊愕与怒意。
“你让我下车来是为何事?”凌一满眼防备,退出伞外。
那夫环视着四周,伸直了手臂为她遮着雨。他沉声道,“若愿被接去清缈殿,可再大声些。”
闻言,凌一徒然顿住。她向四周探了探,未见有何异状,却也不敢再贸然出声。
马车缓行至城门口被士兵拦下。果儿轻挑起窗帘一角,朝外瞅着。
“车里所坐何人?”
“我家夫人。”一旁的将士将腰牌递过去。
“原来是王,属下冒犯了。”士兵瞧了瞧镇北王府的令牌,连忙恭敬了几分。
“不知王出城所为何事?”
“放肆,王出城还需向你禀明么?”
“属下不敢,只是近日来京城郊边多有匪类作乱。昨儿兵部下发命令,无要事者止出城。”
“夫人出城自是有要事。尔等还不让开?”
“若是这般,”士兵顿了片刻,挥手退让开,“请王多加小心。”
眼见马车出了城门,凌一赶上去却被那夫一把抓住。凌一回眸怒瞪,却觉手腕上的力道顿时紧了紧,甚有警示的意味。她疑惑地盯着那夫好片刻,却终是抿唇忍下,随他一同退至城门墙角的一处。
不过须臾,一阵马蹄踩踏着泥水的声响自不远处急奔而来。来者数人,皆着黑劲装,瞧不出身份。只见他们直窜出城门,未有片刻的逗留。城门口集着的人群被这突来的状况惊得四处逃躲。
“果儿在车上。”似明白了些,凌一蹙眉沉声道。
“不引开他们,即便出了城也到不了江南。”放开她,那夫警惕地观望着四周。
“可果儿在车上!”凌一恼怒于他的淡定,“她可是你的!”
那夫敛眸侧望她一眼又寻望了去,顿了顿,似安抚的语调,他道,“那些将士足以应付,可宽心。”
还未及她凝神思量,那夫便带着她趁着这阵动混出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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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城里的喧闹,淅沥沥的雨声愈来愈空寂。凌一撑着伞,跟着一身濡湿的那夫身后。
脚下融雪湿滑软陷,凌一走得艰难。于前面带路的那夫一脸凝重警惕。自出城后他便未语半句,只是不时地回头张望着四周,确保无人尾随而来。
“他们是谁?太后的人?”轻响起的嗓音未能如她表情一般沉稳。
回应她的只有那嘀嗒的雨声与脚下的咯吱声响。凌一放下方才他为她立起斗篷,露出整张娇颜。她沉吁一声,白的雾气随着凝重的湿气瞬时散去。
“告诉我,”凌一连跨几步,追至他面前,“他们是谁?”
“方才在城门,为何会有那么些士兵?为何他们只拦下了王府的车辗?”
看着他的眼,凌一顿了片刻。她沉下眼眸,半晌后才缓缓问道,“他,为何会突然送我回江南?”
“京城将有,”沉凝了会儿,那夫回道。
“?”心顿时骤紧,凌一一脸惊愕,“他谋反?”
“也不信大人?”
“那是为何?”
那夫绕过她,径直朝前走去,仰眸远眺。那视野之际,约摸停着辆马车。
“是为何?”凌一紧跟与他身后,“告诉我!”
“那护卫!”凌一跟得吃力,她索顿下,语带怒意。
见她顿足不前,那夫微微地蹙了蹙眉。他转身看着她含怒的眼。
“安南王张廉率万人进京朝圣,皇上让大人交出虎符调动北疆的兵力前来支援。”
“远水难救近火?”
“皇上意在虎符。”
“何意?”凌一不免蹙起眉头,神凝重。
“大人虽手握兵权,可兵力皆留守于北疆一带。安南王带兵进京,貌似举兵造反却实为逼迫大人交出虎符。”
“交出虎符?”
“权倾朝野,手握军权,乃是君主最为忌惮的。”
“你是说,”凌一杏目圆睁,“皇甫轩与安南王一同逼迫他交出虎符了?”
那夫点头以应。
“可,他为何不调回北疆的兵力?若安南王一旦进京,他...”凌一紧拽着襟口,不敢往下猜想。
“既知事态紧迫,便莫要于此再做逗留。”
凌一随他转身望去,只见方才还在远处的马车已近了来。
“他不走?仍留于京城?”凌一怔怔问道,望着停于面前的马车不由地退了一步。
那夫走上前去与那车夫低语了数句,转过头来道,“先行至邻城。若果儿天明时分还未到,便启程赶往江南。冷二夫人会于那儿接应。”
“你现下去寻果儿?”
“属下赶回城里。”
凌一顿时有股莫名的心慌让她竟一时哑然无语。那夫望了她片刻,侧身让开,“,上车。”
看着那夫为她掀开车帘,凌一恍然地摇着头,“不...我不走。”
“是想让大人这时还为你分心么?”
心头拧痛,凌一紧抿着唇不予言语。聪慧如她怎会不知现下时局的窘迫,怎会不知她留于京城于他的牵累。可,看着眼前掀起帘的马车,她竟有股生离死别的哀痛压制于胸口,让她气闷地难以呼吸。
“亦或是,想于此等待来人接应?”
那夫的冷眼嘲讽逼出眼眶中的阵阵热浪。她险些给忘了,她此时应当欣喜万分才是呀!她不是恨他的么?方才上车时那隐忍着的怒意恨不得将他撕裂开来。可现下她却是不安地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他,他会,安全么?”
顿了半晌,那夫望着她的眼,“是。”
“十五之前,大人定会去接。”
“当真?”
“当真。”
闻言,凌一双眸湛了湛。她沉凝了片刻,终是跨上了马车。放下的帘幕遮住不甚明朗的天光,将她整个儿浸于一片隐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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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出了城门后一路急行。眼见离京城愈来愈远,果儿心下焦急却因那夫的嘱咐不敢出声寻问。
片刻后,马蹄声响混着雨声尾随着逼近了来。心想定是那夫与凌一,果儿轻掀起车帘探了去。可不及她瞧个清楚,只见数道黑影忽闪而过,继而车前喧起一阵厮杀打斗声。
果儿顿时惊恐不已。她蜷缩于一角,虽是甚为疑惑却不敢上前张望一眼。
马车颠簸得甚是厉害,果儿惊得双目含泪,怔怔望着几次被掀开来的车帘。耳边萦绕着兵刃相交的刺耳声响。漫进鼻腔的湿润气息渗着股血腥味儿。
车帘被撕裂开。飞扬着的帘幕露出几探进来的身影。果儿对上那人的眼,顿时吓得周身一震。她赶紧闭上眼蜷起身子。
马车依旧急驰着。
惊恐万分的果儿只是不停念着那夫的名,丝毫未发觉那打斗声已在不觉中落于车后,愈渐远去。
剧烈的震动磕得她浑身生疼,果儿睁眼看去,这才发觉先前挤于车前打斗的人皆不见了踪影。
那马儿似受到了惊吓,牟命得狂奔着。果儿不识马术,亦是未曾遇过这等状况,她顿感脊背生凉,双腿瘫软。
果儿被癫得无法坐立,她俯身摸索至车前。强劲的风猛灌进她的口鼻,果儿寻到马缰却颤抖着不敢放开手。
一声长嘶划破雨际,在空旷郊野显得愈加刺耳。
缓下的马车渐渐停下来。
好半晌,果儿缓缓扬起满脸泪痕的脸。泛红的眼无神地看着面前这张陌生的脸,她有些惊魂未定。
“在里面。”那人翻身跳下马,看了眼瘫软的果儿侧首说道。
“受了点惊吓,应无大碍。”
“嗯。”
果儿扶着坐了起来,她扬睫看着骑马踱近来的人。
马上那人身着银灰劲装,头戴蓑笠,面掩薄纱。虽瞧不清面容,但从那纤细的身段也不难看出此人应是位姑娘。
果儿仰眸望去,与那蓑笠下露出的一双冷眸相接上。果儿知晓定是他们救了自己,可正念想着出声言谢时却见那子眉端轻蹙了起来。
子侧开眼,冷声道,“守一整只是守个丫环么?”
“她怎会是丫环?我亲眼瞧着她自王府出来。她怎会...”
冷哼一声,子掉转马头,不做回应。
那人蹙眉盯瞧着果儿好片刻,见她一脸不谙世事的稚嫩模样烦厌地低咒了声。他抽出剑,满眼杀气。
“磨蹭个甚麽?还不去寻人!”
闻言,那人徒然顿下,虽是满脸怒气却也不敢违背命令。他瞪了眼怔住的果儿,转身随她离去。
直至那两人没于天际,果儿这才松了口气瘫坐下来。连连的惊变让她虚软得无一丝力气。缓缓平静下来的她似乎有些明白了,她这是当了替身。
果儿倦着身子坐于车前,眼及之处皆是一片荒芜。极度惊吓过后的孤寂让她倍感无助。她不抱膝轻泣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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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霁寒月。灰蓝的天幕,一团湿黄的光晕将那不甚圆满的残月晕染得愈发清冷。
漏滴答作响。匀缓而空寂的轻韵让人拢不起思绪来。
凌一伸手合起窗子。老旧变形的窗框咯吱一声,好似一把钝刀割得人徒然地浑身一麻。
凌一回身望着屋里简陋而陌生的陈设,一双杏眼缓缓垂下。涣散开的眸光好似地板上的这一滩烛光,幽暗无力。
凌一吹了灯,摸索着寻到边坐下。身下的被褥透着潮气,一阵湿凉。屋外隐隐响起交谈声,想必又是有人来投宿了。凌一屏息倾听了片刻,辨出来人并不是果儿便缩起双腿,抱膝而坐。
一阵杂乱的脚步声过后,凌一渐渐静溺于一团阴暗之中。她观望着透进来的些许月,心下默数着滴漏的声声轻响。
心,似这般沉寂,却也不时地浮现出些许不甚明朗的声响。凌一任由着它们飘忽而过,不去仔细琢磨。只是,不由地,她环起了双臂靠上角。阴郁着的眉眼不甚流露出了极隐晦的哀怨与不舍。
明月不谙离别恨,斜光到晓穿朱户。
月渐渐淡去。睡意朦胧之中,凌一似听到了门板开合的声响。
“谁?”睡意瞬时惊散了去,凌一出声喝道。她强睁开沉重的眼皮,探身看去。
“是我,。”
“果儿?”
凌一认出果儿的声音,紧闭了闭眼寻视着近来的人影。
果儿燃起烛火,点亮了一张疲倦不堪的脸。见凌一起身,果儿走上前去。红肿的眼瞥见她眼神中的关切时连忙匆匆躲开。
“出甚麽事了?”见果儿瞥脸抹泪,凌一心当下一沉,急切问道。
听凌一这么一问,果儿哽了一声,摇头掩面低泣起来。
凌一心下焦急,却见果儿哭得如此委屈也不再追问。她扶着果儿坐于边,轻抚着她的背脊,无声地安慰着。
“...他们...把我当成...当成...”
“他们抓我...马...马车停不下来...”
“...果儿险些...”
果儿泣不成声,说得含糊。凌一也猜出了分。料想这丫头定是为了掩护自己才受到了这般大的惊吓,凌一着实有些心愧难当。只是愧疚之余,她也能分明感受到那心间的舒缓。还好,不是他...
可,这些人抓她作何呢?难道真会如那夫所说,全是太后的人?
不及她细想,门外响起两声轻叩。
“是武吉。是他带果儿来寻的。”果儿带着哭腔低道。
凌一蹙了蹙眉,问道“何事?”
“定是催促来的。”不见外面回应,果儿起身轻拭了拭泪,弯腰拾起边搭着的衣物,“赶紧更衣,咱们得趁天明前离开这儿。”
“等等,”凌一接过递来的外衣攥在怀里,她仰面看着果儿,“我怎不识得此人?”
“王爷部下何其多,怎会个个都识得!”
“确是王府的人?”
“果儿曾见过他两次。”
“自王府出来便是他在驾车,应有见到。”
见凌一蹙眉凝思半晌未动,果儿有些急切起来,“赶快呀,一会儿倘若那些人寻了过来可怎么办呐?”
虽说心下莫名的疑惑,可让果儿这么一催,凌一也沉不下心来仔细思量。她换上衣装,和果儿相扶着悄悄摸出了客栈。
未明的天湿冷得惊人。凌一竖起斗篷,掩上口鼻。强劲的寒风让人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车轴滚动,声声轻响在客栈后门的小巷里显得异常地压抑。
凭着那点幽暗的光亮,凌一仔细打量起引马走近的人。那人身形精壮,圆小的脑袋上蓬着微卷的浓黑毛发。待再近些,棕的脸面映进她的眼。高鼻深目,薄唇殷红,他长得不太像中原人士。
凌一见过他。在他那幽静似仙境的别院,她见过他的!
“,上车。”薄红的唇轻掀开,微露出白密整齐的牙齿。
“送我来这儿的那些人呢?”知晓他确是殷宇安的人,凌一稍稍宽了宽心。
“仍于客栈休息。”
“他们不知晓现下便得启程么?”
“属下熏过,他们一时半刻醒不来。”
凌一双目圆睁,惊诧万分。
“请上车,于此耽搁怕惹人眼目。”
凌一讶异于他的坦然,顿了片刻,她道,“仅你一人送我回江南?”
“是。”
凌一深吸一口,不转身回望了望客栈。松下的斗篷散落下来,湿冷的风猛得灌进口鼻,惊得她轻颤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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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轴吱呀滚动。
一未眠的果儿,眼下正挂着两轮乌青,睁圆了的眼珠子直愣愣地垂视着一处。瞧那呆滞的神情,定是对昨儿的遇险仍心存余悸。
凌一轻握上果儿叠放于膝头随车轻晃的手。见她缓过神来瞧望着自己,凌一淡淡一笑,却露出些许倦意。
“脸不甚好,是哪儿不舒适么?”
“寒了胃,不碍事。”凌一拍了拍她的手背,扬手掀起一角布帘朝外望去。
窗外天渐明,先前寂静的街面也有些嘈杂起来。寒雨虽停,可随处皆是一片潮湿,再着上这不甚明朗的天光,眼前便似幅未干的墨画,湿乎乎的。
凌一依窗观望了片刻,不觉地,那双秀眉渐渐蹙起。她直起身,把窗转头唤道,“停车,停下来!”
果儿只当她身子不适,连忙搀扶上去,冲着车外大声唤道,“武吉,停下来!”
“身体不适,停下来!”
马车缓停下来,武吉掀帘,不顾礼数地,半个身子探了进来。浓黑的眉蹙隆着,薄唇掀起,浑厚的嗓音自那排整密的白齿间窜出,“有何吩咐?”
“这是去哪儿?”
“江南。”
“这不是去江南的方向。”凌一微扬起脸,沉道,“我来时路经过此处。”
“这是回京都的方向!”
“多虑了。属下只是先行返至邻城,再自东南方向绕过山路前行。”
“返至邻城?”凌一挑眉盯着武吉,“绕行山路?”
“是。”
“眼下出城再行数日便可顺行水路直下江南,作何这般周折?”
“为确保安全。”
“那些人既是自京城尾随而来,这样返回邻城岂不是愈加危险?”
“属下只是奉命行事。”
“奉谁人之命?”若是殷宇安有意安排,他怎会事前未语半句?
“那夫那大人。”
“那护卫?”
凌一蹙眉低念了声,又问,“他几时与你说的?怎未与我提起?”
“于城门口告知属下的。”
“这么说,”凌一蹙起眉,清亮的眼珠子动了动继而一瞬不瞬地锁住他的眼,“王爷并不知晓了?”
“属下只是奉命行事,无权过问。”武吉皱起浓眉,薄红的唇努了起来,显得有些不耐,“若无要事,可否继续赶路?”
不待凌一回应,武吉已扯下车帘回到车前驱马前行了。
“...”
凌一扬眸望向果儿,那蹙着眉端还来不及松缓开,显得有些怒意。“何事?”
“,在想甚麽?”果儿微含着颌,圆黑的眼珠躲在一排眼睫下朝她看去。
“未想甚麽。”
果儿抿起唇垂首沉默了好一会儿。好半晌,她深吸了口气,胸脯微微起伏。她抬起眼直视凌一,顿了顿,“他不会害的。”
“那夫不会害的!...不必担心...”
凌一微微一怔,摇晃之中,她似乎在那双眼中看到了某种坚定的光亮。教她徒然地惊诧与陌生。
果儿在她无言的注视下缓缓垂下了头。她紧抿着唇,玩着手指不再说话。凌一凝眸望向放于膝上的手,那以往总被剪得平短白净的指甲不知何时也被修得纤长。淡的丹蔻却是那般地晶亮晃眼。
武吉并未唬她。他们返回邻城后即刻转向东南方向行进。只是愈渐颠簸的山路让两位本已疲倦不堪的姑娘有些吃不消了。
一路上,凌一只觉胃中酸水翻涌,恶心呕。武吉见她面惨白,浑身轻颤无力,也知她是当真不舒服,便不得不走走停停,耽搁了行程。
眼见天沉,若出了小镇天黑前不定能赶到下个城镇。与其冒险行山路,不如干脆留于山脚小镇好生歇息,也便让凌一缓一缓。
武吉让果儿扶着凌一先行进了客栈,自个儿悄悄跟随其后。
小城镇的客栈自是不如京都城的,却自有一番粗狂自然的味道。入门厅堂里零零落落地摆放着十数桌粗木圆桌。围着圆桌又各摆着四条长形木质的方凳。此时正当用膳之际,厅内满满围着把借酒撒欢的汉子。
方踏进客栈,扑鼻的酒气与混沌的气味让凌一掩鼻蹙起眉来。
“,要不咱们换一家?”果儿见她难受,环视了一周亦是蹙眉问道。
“不必了。”凌一瞧见近门边的一处仍是空闲着的,便走去坐下,借机歇息片刻。
“不曾想,这般生僻的小镇怎会有这么些人!”
凌一自顾自地倒来杯温水,强忍着吞下。
小二走近来,添上滚热的水,笑问道,“两位姑娘是住店么?”
“嗯。”
“那小的这就去准备。”
邻桌闹酒好不吵闹。凌一斜眸轻扫了一周,虽不做声响却也掩不住眉眼间的鄙夷之。
凌一回首望见武吉已随店小二步上楼道进了客房,便起身走。可还未及她站直起身来,一根木箸突得至一旁飞扫过来,正抽上脚踝,痛得她跌坐回凳上。
凌一吃痛地嘶了声,伸手捂着脚踝。果儿连忙起身护上前,朝着邻桌喝道,“做什么?”
“未瞧见这儿有人么?”
借酒撒疯的人见果儿一脸气鼓鼓的模样,痴笑两声调笑道,“对不住,对不住了,咱当真不知这男人堆里竟藏着个娇滴滴的姑娘...嗝...”
“姑娘...姑娘可真够胆大...岂不知这儿...嗝...”
那人打了个酒嗝站起身来,酱的脸上泛着油光,他冲着果儿咧嘴笑着。一旁围坐着的人也跟着起哄。果儿又气又羞,咬唇跺脚低咒着。
“罢了果儿,”凌一扬面拉住果儿的手,“无需为这些人动怒。”
“可是...”
凌一看着果儿摇了摇头。她蹙起眉端,回眸朝一旁轻扫了一眼。可就这短短的一瞥,顿时让邻桌沉静了几分。再瞧那个站立着的被清眸扫过的醉汉,两眼直愣愣的,一脸的呆像。
“还好么?有没有伤到?”果儿蹲下身轻触上她的裙摆,瞧个仔细。
“不碍事。”凌一不悦被旁人这般看着,握上果儿的胳膊将她轻拽了起来。
周遭悉悉簌簌的有些议论调笑声。凌一自余光中瞥见他们相互挤碰,压低了声朝她这边比划说笑着。
凌一厌烦地按桌而起,也不顾脚上隐隐的疼痛。她拉着果儿转身走,却瞧见那边有人朝她走来。
“方才在下兄弟一时大意,伤到了姑娘,还请姑娘莫要怪罪。”
近来的酒气让她恶心,凌一蹙起眉,有些恼怒。她低垂着眼,暗自屏息平复着胃部的不适,并不搭理他。
“姑娘可有伤到?”
“那般粗的木箸能未伤到么?”果儿指了指地上的木箸没好气地说道。
那人冲着果儿笑了笑,又紧紧地盯着凌一低垂着的脸。好似觉得看得不太清,他微隆起脊背,睁大着眼盯瞧着。
“在下现下便去为姑娘寻位郎中来。”
“不必了。”果儿轻哼一声,见他这般无礼地盯着凌一,她挺身护上前去。
像是在观看一场极精彩的好戏,于厅堂吃喝的人皆放下了杯筷,乐呵呵地瞅着他们。
“姑娘这般便不对了,”那人睨起眼打量起凌一与果儿。瞧她们衣着寒酸破旧,喝得泛红的脸皮微微一扯,笑道,“这位姑娘生得细皮嫩肉,倘若留下淤伤,叫在下心疼得紧。”
“放肆!”果儿登时气得双颊涨红。
“姑娘,”见凌一只是垂首不语,一派楚楚可怜柔弱无助的模样。那人两眼灼然,挥手推开果儿,步近她面前,嘶着嗓子道,“敢问姑娘名?”
不见回应,那人借着酒劲伸出汗湿的手,试着想触到她。看戏的众人皆屏气急巴巴地盯着。可眼看那手快要触上她,只闻一声惨叫,那人埋下头,双臂不住往脸上胡蹭。
“臭娘们,”那人抱头嘶声吼道,“拿水烫我!!”
躲开他的胡挥乱抓,凌一冷眼瞧着他一副灼痛难耐的模样,将手上的空茶壶掷于桌上,冷笑了声。
“给阁下醒醒酒。”
“该死的娘们!给我抓住她!”那人痛得睁不开眼,恼羞成怒朝身后喊道。
几名壮汉跟着站立起来,可却只是干看着,也并不动手。
“哼,”凌一横扫了一周,厉声道,“当众调戏民,不怕军法处置么?”
闻言,众人皆是一惊,十来桌的人顿时哑然无声。
“姑娘怎知他们是将士?”一声笑问自梯道传来。
凌一仰首望去,只见两名男子自楼上下来。她匆匆略过他们的脸,又瞥见二楼拐角处隐立着的身影。辨出那人是武吉,心下便也安定下几分。
“姑娘怎看出他们是将士的?”那男子约摸弱冠之年,方额宽脸可脖颈与四肢却瘦长,看上去好似仍在发育中的少年。他五还算清秀,面皮却生得暗黄。眼梢微微上翘,顾盼之间总是带着笑意。
伴于他身旁的是一位留着山羊胡的瞧不出年纪的男人。他长着一双细小的眼,瞧人时眸光闪烁,让人莫名地有些紧张。
见凌一只是防范地盯着他不做回应,那男子叹笑一声,“在下姓张,单名廉。敢问姑娘如何称呼?”
“张廉?”凌一沉凝了片刻,继而扬眸轻笑道,“是与安南王同名的那个张廉么?”
闻言,那男子笑出声来,“姑娘竟也知晓安南王?”
“吾颐朝统共两位王爷,一位镇北,一位安南,民虽说愚昧无知却也有所耳闻。”
张廉挑了挑眉显出几分愉悦,负手笑问,“那敢问姑娘如何称呼?”
“民贱姓任。”
“是与当朝太后同姓?”
凌一微微一僵,淡笑道,“民怎敢与太后相提。”
张廉但笑不语,凌一瞥过他身旁细小眼睛的男人,继而低眉浅笑,不着痕迹地打量着眼前两人的衣着配饰。
“在下实为不解,方才姑娘为何会认定他们是将士的?”
凌一笑了笑,转眼瞥了眼一旁早已不在吃喝的汉子们,“公子说笑了,民只是为保周全,信口胡诌的。”
顿了顿,张廉朗声笑出,叹道,“如任姑娘这般愚昧无知的子怕是不多见的吧。”
正说笑着,自客栈外跑进来一仆役。只见他衣着打扮普通可瞧那步态与举止却显得钢劲得紧。凌一不由地想起便衣时的那夫,他的护卫!那人附上细小眼睛男人的耳畔低语了几句。
掳得顺滑的山羊胡动了动,游素仁转了转他那不甚明显的小眼睛,挥手遣下那仆役。他上前一步,于张廉一旁低语道,“苏大人已到。”
只怪他那嗓音有些尖锐,即便是低语也不难听到。凌一微微福身,“民有些不适,先行歇息了。”
“姑娘请便。”张廉连忙笑着让开道。见凌一步上楼道,游素仁随张廉走开几步,小声问道,“王爷,这人绝不简单。”
“也是个绝的人。”张廉笑了笑,回首观望着厅堂里的那些人,继而淡道,“将军靴都给我换了。”
“王爷心思缜密。”
“哼,连个人都瞧得出来,你们换装给谁人看?”
微微沉下的笑脸在瞧见进来那人时又即刻笑起。张廉迎上前去,“不想这般阴雨天气,苏大人亲自前来。我早已命人于房里温着酒,为大人暖身。”
“王爷如此抬爱,苏某怎敢当?”方跨进客栈的苏彦见张廉于此迎他,心下不免有些虚浮,连连笑道。
“苏大人这是哪儿的话?谁人不知苏大人现下可是皇上身边的亲臣!圣上对您那可是言听计从。”
“王爷这话苏某可担当不起。”嘴上虽是这般说,可谁人都能瞧出那浓黑的眉眼间荡漾着的得意。
苏彦解下披风交与旁人,扬眸轻扫到二楼拐角处闪过的身影。他顿了顿,笑道,“这小镇地偏得紧,物品自是缺乏,委屈夫人了。”
张廉回首望去,笑道,“苏大人说笑了,那只是方才来投宿的姑娘。”
“是位极的姑娘。”
“哦?”苏彦挑眉又探望了去,只是那身影早已不知去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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浓稠的甚似条湿重的毯子,捂得人浑身刺痒,又是一不眠。凌一徒坐于边,身旁已睡下的果儿因过度的劳顿而打着轻微的鼾声。
凌一随着月望着窗外。她不知在思索着何事,水亮的眼珠子不停的流转着。突得,她站立起来,一手紧抓着襟口。顿了片刻,她摸索出屋子,去寻武吉。
武吉入住的客房离她甚远,可却是视野最好的一间,是他特意挑选的。凌一方步出房门,隐于窗下的他便瞧见了。但见她朝自己的房间过来,武吉连忙开门,拉她进来。
“这般随意走动不怕危险么?”武吉蹙着眉头,很是不悦。
“我来找你。”凌一沉声而道。
“有何吩咐?”
“我要回王府。”
武吉哼了声,低咒了声,“胡闹!”
“我若胡闹便不会这般来寻你,命你带我回去。”
武吉蹙眉,想她在此时仍要闹脾气,便不由地烦躁。
“我知晓这客栈里入住着的是些甚麽人。”凌一缓缓开口,“怕是这整个小镇都被安南王占了吧。”
“他们褪去兵服,只为掩人耳目。其实这镇上的人都是他的人吧。”
“怎会知晓?”不由地一惊,武吉颇为讶异地看着她。
未有回他,凌一继续说道,“这小镇位于山谷口,我们要去江南只得沿山路往东南方向行进。”
“不错。”
“可安南王亦是由东南方向北上进京。现下他已盘踞至此,想必沿路皆是他的部下。”
武吉蹙眉沉思。凌一说的他自是知晓。转行山路实为临时决策,他万万未有料到,安南王竟已潜入至此。若是万一有个差池,被人知晓了凌一的身份,他一人定是无力护她周全。
“若你不能护我周全,”凌一直看着他,“请送我回王府。”
武吉顿感双颊有些火热,好在隐于之中,也不会被她瞧去。他有些窘,但也无理反驳。倘若她真被张廉劫去,那后果不堪设想。谁人不知那殷王爷视她为心头肉,极为宠爱。届时若以她要挟,定是要出大乱子!
两边正僵持着,屋外顿时哗然想起。透过窗,可瞧见屋外窜着火红的光!
“着火了?”凌一惊道。
武吉抓过凌一,一同躲于窗下看去。只见屋外顿时浓烟四起,叫嚣一片。武吉赶忙取来侵湿的布巾掩上凌一的口鼻。他退下自己的外衣给凌一胡乱套上。待外面已是换成一团,他这才架着她的肩,掩面往外逃。
“果儿,果儿仍在屋里!”一片嘈杂之中,凌一瞧见一行人趁乱冲进她与果儿的屋子,这才恍然。
武吉只顾将她半拖出客栈,趁乱溜进小巷。直至跑至凌一气喘不已时,方才停歇下来。
“果...儿...果儿...她...咳咳...咳咳...还在...里面...”凌一扶着石墙弓下身,喘着粗气,说得干涩。
“赶紧走,此地待不得!”
凌一甩开武吉。她喘了许久,待稍稍平稳了些,她添了添已干裂开的唇,厉声道,“救她!”
“走!”
“救她!”凌一两眼泛红死死瞪着武吉,“去救她!”
“我说去救她!”凌一嘶喊了一声,鼓胀的双眼滚下泪来。
武吉怔了片刻,终是拗不过她便转身四处查看了个遍。他狠狠地说道,“躲于这儿!”
眼见武吉消失于黑暗之中,凌一沿着石墙缓缓滑落着坐下。她望着远处隐隐窜动的红亮,不抱膝轻泣起来。她用力圈着自己的胳膊,却仍是不住的发颤。他会知晓她现下的处境么?凌一靠上墙角,幻想成他的怀抱,却引来心头一阵抽痛。
脚步轻响。凌一深埋着脸颊,用力地蹭着不断滚落的泪。她要回去!她定要让武吉带她回去。
“许久不见,夫人近来好么?”
凌一惊得浑身一颤,继而头脑一片空白。她缓缓抬起湿热的脸。凭着那猩红的暗光,瞧望着隐于阴影下的那张脸。顿了顿,凌一敛下眼,一滴清泪顺着脸庞滑落下来。她回不去了...
(本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