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雪的院子里静得有些压抑。及人高的大石后探出一黑一白两张脸。他们挤弄着眉眼,不知在用唇语嘀咕着甚麽。
一旁的空地上洒落着些许谷子,引来只麻雀来回跳跃,小心勘探着。
啪的一声,竹笼突得扣下,罩住了前来觅食的雀儿。果儿欢呼地自石后跳蹦出来,忙跑至竹笼旁蹲下。
“当真逮住了,当真逮住了!”果儿扬起圆嘟嘟的脸,兴奋地囔着。孩子气的欣喜与那身人家的装扮着实有些不搭。
“石武,你真厉害。”
见她一脸雀跃,少年蹙了蹙眉,很是不以为然。他两步跨至笼前,伸手探进笼内抓住扑腾的小东西。他递给果儿,说得不耐,“我上京可是来办大事的,可不是成天与你捕雀儿玩的。”
果儿瞥了他一眼,转而兴匆匆地捧着麻雀奔至立于不远处的凌一面前。
“,你瞧!”她像献宝似的递于她那主子看。
凌一接过小小的雀儿,轻握于手中。那惊恐的小东西无用地挣扎了两下,便依顺地缩着翅,不再反抗。
不地,她瞧望着手中的雀儿,愣愣出神。
“你先拿着,我去寻个笼子来。”
闻言,凌一蹙了蹙眉,“寻笼子作何?”
说罢,她合手一抛。好办半晌才捕到雀儿便这般被她放了去。
“作何放掉?我守了一个时辰才捕到的。”少年一脸瘟怒,洪亮的嗓门有些怕人。
“它不愿留于这儿,强留又有何用?”凌一抬眸看向他,说得沉缓,“麻雀养不家,你不知晓么?”
养不家的,又岂只是这小小的雀儿!
“养不家大可喂予我的狼。”
凌一笑得有些无奈。果儿窥了窥她的眼,忙附了上来,搂过她的胳膊。
“,天寒,咱们还是先回屋吧。果儿方才带来了你最爱的蜜枣糕与桂酥。你这些天都未进多少米水,一会儿见了松松软软的糕点定要多吃两块。”
方走两步的凌一缓缓顿下,“你怎知我未进水米?”
“呃...”躲不过那探视的目光,果儿皱了皱鼻,说得小声,“果儿是听王爷说的。”
黑眸沉了沉,她转目望向远处,“是他让你来的?”
“王爷说心情不好,不爱进食,让果儿过来陪陪你。”
沉默了片刻,凌一敛下眸,缓缓走着。果儿不知晓这两人是怎麽了,前阵子还如胶似漆地羡煞旁人,这会儿又怎这般别扭。
“是在与王爷闹别扭么?”
“在恼王爷么?”
“可果儿今儿瞧王爷病得厉害,果儿从未见王爷这般憔悴过,”她看了看凌一,“不如去探望下王爷。王爷一高兴,没准明儿便痊愈了。”
“不去。”
见凌一一脸阴沉,果儿也不敢再乱插话了。说来她出嫁仅一个来月,可这时却丝毫猜不出她的心思来。果儿不解那眉端蹙着的哀痛与挣扎,却不自地也黏上些这莫名的抑郁。她的,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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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里浓重的药味儿让他又闷咳了好一会儿。喉管的刺痛与头上的昏胀让他愈加地烦躁与难过。
他甚少染病,更未曾这般病过。那酸痛的身子好似被抽干了躯壳,乏力地仿佛并不属于他。他厌烦这样的无力感!相当厌烦!
“你怎样看?”涩哑的嗓音从干裂的唇中吐出。殷宇安将信笺丢于桌上。一手握拳撑着脑袋。他闭起眼眸,按揉着穴。
“属下以为军造坊甚似蹊跷,”那夫抬眸看了眼,又垂下脸来,“既是密令,为何谁人皆能探得到?泄密是死罪!可他们却这般招摇。”
“他们似有意让人知晓。”
“军造坊确是有问题。”殷宇安蹙了蹙眉,缓缓睁开充红的眼,坐正了起来。
“他们虽说接到密令赶制兵器,可未见到有任何加紧铸铁的迹象。”
“库房未有扩存,却连以往的存积也未见踪影。”
“次日我再访时,平日守卫森严的造坊一路畅通。”
“依大人之意,是有人故意传出密令的谣言?”
“嗯。”
“可为何?”
“挑起鹬蚌之争,坐享渔翁之利。”
“大人的意思是,任太后?”
叹了声,殷宇安揉了揉蹙酸了的眉端,“再过几日,张廉便要到京了。你派人盯紧,有何举动随时来报。”
“是。”
“嗯,你先下去。”见那夫顿了片刻,他沉眸问道,“还有何事?”
“轩辕大人既是全心拥护大人,大人又为何将他硬留于北疆?再过几日张廉进京,若当真有何举动,属下担心大人手无兵力,难以应付。”
“他来京必乱。届时也不定然听命于我。”
那夫沉默无语,却显得有些忧虑。
叹了声,殷宇安站起身来,“善待那孩子。是我亏待了他们父子。”
“是,属下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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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入腊月,天寒之至。恰又逢这大雪初停,寒风侵袭之际,更是呵气成霜,泼水成冰,寒冷之极。
燃着火炉的阁之中,一派静逸舒暖。李妈拉过松开的绒毯,裹住正躺于人靠上的人儿。
轻微的触碰惊醒了浅睡着的人。凌一轻嘤一声,缓缓睁开眼。
“醒了么?”
“嗯...”
凌一起身坐起,转眼瞧了瞧天,懒懒问道,“我睡了多久?”
“该有两个时辰了。”
凌一缓缓地点着头,嘟着唇,睡意朦胧地盯着一处。这严寒的天气让人乏倦得紧,只要稍稍暖和一些,即便是坐靠着,也能沉沉地睡去。
李妈用布巾裹着一青瓷小盅,端于一旁的桌案上。她揭开盖,甜的味儿顿时溢出。
“最近几日较为嗜睡,身子哪儿有不舒适的么?”李妈舀出一小碗甜粥,递于凌一面前,笑着问道。
凌一摇了摇头,瞧了眼碗里的粥,仰眸问道,“今儿初八了么?”
“可不初八了么!再过几日便要过年了。”
凌一接过腊八粥,抿了两口。
“先吃着,咱给少爷再端碗去。”
舀粥的手顿了顿,又不着痕迹地抬起将散落开的发轻挽于耳后。
“他回府了?”吞了一小口粥,她随口问道。
“少爷一早便下朝回府了。方才咱给他端去一些,可全叫石武那小子一口吞了去。”
“咱还未曾见过这般好胃口的人,他早膳可是喝了今儿一半的腊八粥。”
凌一顿下手,将碗置于一旁,略带调笑地说,“李妈何时这般小气了?”
“咱可不是舍不得那些粥,”李妈笑得有些憨朴,“咱是瞧少爷这两日胃口渐好,想让他多吃些。”
“他甚少这般病过。”
眸光沉了沉,凌一沉凝了片刻,启唇轻问,“还未好么?”
“为何不亲自去看看少爷?”
“我不识医术,去了又有何用?”凌一敛下忧愁,轻扫过门际的眼顿了顿,“不如随他的意,乖乖待于笼里的好!”
李妈听出她话中的怨气。她转目看向门窗上映着的人影,也不叹了声,“少爷他只是不懂如何表达自己的心意。”
“咱心里明白着,少爷他是将当心头肉护着。”
哼笑了声,凌一一脸嘲讽之,却也掩不住眼中一闪而过的痛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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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笼罩,人声沉寂,唯有那点点燃起的光亮,交相呼应着。
屋内的憋闷让凌一莫名的烦躁。没来由的怒气让她步至房门前,突得拉开门。
昏暗的光线铺展开,在石阶上拖出了三道阴影。
“。”守于门前的两名将士侧过身,垂首行礼。
凌一左右瞥了眼,提裙跨出门槛。
“要去哪儿?”
“如厕!”凌一扬起光润的下巴,“你们也要跟着么?”
“属下于房外守着。”
凌一蹙眉怒瞪着回话的那人,出言刁难却分明感到了一股极强的压迫感正于晕暗的一角朝她逼来。
她转眸寻望去,当认出立于黑暗之中的身影时,那一脸的蛮气瞬时散去,却也极快地着上一层难辨的情绪。湛亮的明眸闪动着连她也分不清的触动。
“王爷。”
“都下去。”醇厚的嗓音沙哑不再,却是更加的低沉。
凌一怔怔盯望着从暗处走来的人。那双幽暗的眼紧紧地锁着她,专注却凝重的神情似在极力地压抑着甚麽。蹙紧了的眉端,仿佛稍一放松便会有何喷薄而出。
见两名将士垂首退下,凌一瞥开眼,从一旁走开。
手腕上的蹙紧让她吃痛地低呼一声,她回眸怒瞪,却甩不开他的束缚。
“放开我!”
“我说放开我!”凌一使劲地挣脱着,却见他未有丝毫反映。扣在腕上的指似铁铐般,牢牢地将她掐住,任她怎样抓掰也未松分毫。
“殷宇安,你放开我!”
凌一怒视着他,却不地有些不安起来。那双深邃的眼犹如蕴含着巨大力量的深潭,隐隐闪动着的灼热紧紧吸附着她,将她卷入其中。
“干甚麽?放开我!”片刻的沉溺被他蛮横的拉扯惊醒过来,凌一抵着他的胳膊扭动着手腕,却徒劳地只是弄疼了自己。
殷宇安唇线抿地僵直,眉眼间隐忍着她不曾察觉的情绪。他两大步跨进房内,全然不顾被拖于身后的凌一险些跌摔了去。
凌一被强拽至厅,脚还未站稳,便觉腰际徒然收紧,灼热的气息瞬时笼罩下来,逼迫得她一时难以呼吸。封上唇的吻极具侵占,霸道强悍地不容她丝毫的拒绝与反抗。
唇间的疼痛让她顿时混沌的脑袋渐渐清醒过来。她用力地抵着他的胸膛,却挣脱不开那双铁臂的束缚。他未有过的粗暴让她惊恐而无助。
涌出的恨意让她狠咬上他的唇角,顿时漫进嘴里的血腥味让她心颤得落下泪来。涩涩的热泪顺着脸庞滑进唇角,与他的血,融成苦涩蜇心的味道,沁进心里。
她的眼泪与颤栗让他缓下力度,却仍是紧拥着她不放。他捧起她的脸,一遍遍地拭着滴落的泪水。
重现的温柔让凌一顿时轻泣起来,她握拳捶打着他的肩。似连日来积压着的委屈终是觅到了发泄口,她愈哭愈伤心,直至泣不成声无助地趴上他的胸口。
殷宇安怔了好半晌,他心怜不已地吮干她眼角落下的清泪。他拍着她的背轻轻安抚着,下颚抵着她的发心,不做任何声响。黑如子的眼,闪烁着极隐暗的光亮。
残烛爆出两声轻响,瞬时灭了去。暗下的屋子让那相交的鼻息愈加地黏稠,却也隐去了那双深眸里浮现出的哀痛与不舍。
殷宇安俯下身,寻到那双湿热微颤的唇,密实而温柔地吻着。怀里的人儿渐渐安静下来,体内窜起的燥热让她不地环上他的颈,软软回应着。
屋外,风破浓,砌下落梅如雪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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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八过后,纷纷而至的小雨让隆冬时节愈加得湿冷。融了的雪水顺着屋檐滴落下来,打在石板上嘀嗒作响。
凌一捂着胸口,蹙眉强吞了口热水,缓缓靠上榻。她长吐着气息,渐渐松开眉端。
甜杏见她一脸倦意,便也不再劝她进食。为她盖好被,吹了油灯,甜杏将残烛移至厅,便退了下去。
凌一闭眸听着窗外的滴水声,方才涌起的不适感也逐渐平复下来。定是里寒了胃,这两日她总是恶心呕。
缓缓睁开眼,凌一裹了裹绒被,白嫩的脸轻轻得摩擦着柔滑的绸面。她把自己蜷缩起来,两眼涣散地瞧着闭合着的罗窗。
她有些不安,莫名的不安。前儿他的反常与癫狂让她心颤也心疑。她不觉得忧虑起来,脑海中总是有种说不明的感觉一闪而过,让她触摸不着。
“凌一,睡了么?”沉缓的一声轻唤,惊得凌一没来由地一颤。她双手揪着被面,透过屏风盯着门。
殷宇安立于石阶下,望着屋内的光亮。丝丝缕缕的雨,潮了他的衣。凝结在额前发丝上的水珠,颤颤悠悠地滴落,顺着眉端蹙起的沟纹滑落而下。
屋外只是那滴水轻响。凌一拥被而起,黑润的眼盈盈闪动着。她亦是轻蹙起眉,静坐着不出声响。
“仍不愿理我么?”
他仍在屋外。凌一缓缓弓起双腿,抱膝而坐。
“凌一,”他言却顿,眼眸湛亮而幽邃。他沉凝了许久,抿紧的唇缓缓松开却已有些泛白。
“明儿一早,便送你回江南。”
搭在膝头上的脸顿时怔住,凌一仰眸望向紧闭着的房门,不停转动的黑眸蒙着惊诧与不解。
“那夫五更来接你。”
他要送她走?!凌一猝然间有些迷茫。他要送她走!
“果儿会陪你一同待于江南。你...”
突然的怅然若失,让她无措地哭。他竟然要送她走!她守着允他的承诺待于他的身旁再未有过逃走之念,可这次竟是他要她走!一片震惊茫然之中,凌一却也隐隐地感到有些意料之中。
不见屋内任何的回应,殷宇安徒然顿住。
极沉的一声叹息,他转过身,“...早些歇息。”
闻言,凌一怔了片刻。不及多想她翻身下榻追了去。
拉开房门,水滴声顿时明朗了几分。凌一把门望着阶前顿下的背影,只觉窜进的寒风让她不地发颤。
凌一喘着粗浅的气息,她张唇语,却又抿下。她厌烦自己对他的依赖,却又无力安抚因他的离开而窜起的慌乱。她明明知晓他于她有不共戴天的仇恨,却仍无骨气地念想着他给予的温存与呵疼。她矛盾却又无措地寻不到一丝安慰。
殷宇安转过身来,静静地回望着她。
“你...”
“我哪儿也不去。”见他蹙眉言,凌一抢先开口。
殷宇安无声地凝视着她。凌一不懂他眼中的情绪。那极隐暗的光晕仿佛竭力地想向她述说甚麽,可仔细探去却又瞬时散了去。凌一好生困惑,却能从他紧抿的唇边嗅出某种近乎哀伤的坚定。
“我不去江南。”他的沉静与冷漠让她愈加得不安。
躲开她的探视,殷宇安敛下眸,沉声道,“早些歇息,明早便走。”
见他转身便走,凌一突得心口钻痛难耐。她跨出门槛,追了两步,立于雨下。纷纷而落的细雨打在脸上,微微的刺痒。
“殷宇安!”凌一愤恨地瞪着他的背影,“你这是在报复我么?”
直挺的背脊有些僵硬。背过的身影为他掩去眼中浮现的痛楚与一闪而过的挣扎。
“你,可做这般想。”
热泪滚落而下,凌一紧握住轻颤的手。咬得发白的唇裂出腥热的口子。他转出院口的那瞬,凌一蜷下身来,嘴里的甜腥让她频频呕。她捣着口,无力地瘫坐在湿冷的地上,止不住的泪无声地宣泄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