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月光遗忘了的角落,连寒冷似乎也静逸得愈加清晰了几分。黑暗之中,是誰的眸光点点,将那团混沌之晕染得更为暗沉。
“娘亲...”
“嗯?”人拥了拥怀中的小人儿,低头沉应了声。
“京城是甚麽地方?”
“京城是,皇上住的地方。”人眸沉了沉,启唇语却隐忍了半晌最终沉默下来。
“那儿好么?”
“...好...”
“那京城离这儿远么?会冷么?”
“...远。”
“那京城能挖到野根煮汤喝么?”
“凌一...”轻泣一声,人捧着那张天真期盼的小脸,心碎得吻了又吻。
“娘亲?”凌一被娘亲搂得险些喘不过气来。她扬起脸,望着泪流满面的娘亲,一双大眼闪烁着茫然与无助。
门板被叩开,穿透进屋来的红光点亮了人一脸的惊恐。凌一卷缩在脚,裹着被单仅露出一双大眼,怔怔瞧着娘亲拭干眼泪,缓缓走出屋去。
娘亲不许她跟着!
凌一抱着双膝,枕上膝头的小脸渐渐露出些许困意。她缓缓张合着浓密的眼睫,呆滞的目光定定地瞧望着被单上新绽开的一处。
黑暗之中,她似乎听闻到娘亲附于耳边的声声低泣。她极努力地,倔强地撑开那几黏于一起的眼皮,可却未有寻到娘亲的身影。凌一直直地盯着闭合着门板,按着鼓动的心跳默数着渐近的脚步。
一阵寒意窜进鼻腔,惊得她不打了个寒战。直穿进瞳孔的光亮让她眯起眼来。
“凌一?”
凌一缓缓睁开眼,与他幽亮的眸相接上。望着近来的脸庞,她竟有一瞬间的陌生与迷茫。
“近四更天了,你怎还在书房里?”殷宇安将披风解开挂于一旁,转身向她走来。
“怎还不睡,嗯?”殷宇安矮下身,伸手想拂上那嫩颊又怕手寒惊着她。他深望着她的眸子,不觉牵起的唇角掩去了些许疲惫。
“凌一,”他轻唤着,搓暖了的手拂上她的发,却意外地被她挥开。
殷宇安轻笑一声,看着她含怒的眼,问道,“怎麽了?”
“是怨我回来迟了么?”
见她半晌不语,殷宇安轻叹一声。他掌着扶椅的把手,半蹲在她面前。仰起的脸上倦意甚浓,可他仍是好子地轻哄着,“因许多地方冰封,所以晚了几日。”
“怎在这儿坐着,也不明灯?”
“不怕黑了么,嗯?”
“我是誰?”凌一看着他,沉声问道。
“甚麽?”
“任凌一是誰?我是誰?我任凌一究竟是誰?”凌一狠狠地盯着他,微启的红唇因激动而轻轻颤着。
殷宇安顿时愣住。看着一脸质问的凌一好片刻,他敛下笑意缓缓站起身来。
“凌一...”半晌,他叹了声。眉端轻蹙了下便再未松开。他深望着她,抿唇不语。
“太后当真是我姑母么?”
“我爹他...当真死于你手下?”
“怎不说话?”凌一愤愤站起,蹙眉瞪着他。
殷宇安看了她好半晌,蒙上阴郁与歉疚的眼显得异常疲倦,“你既已知晓,还要我说甚麽?”
“我甚麽也不知晓!”凌一摇头怒道,“我不信她!我要你说!”
“我只要你说!”
她眼中闪烁着的期盼与脆弱让他心头阵阵刺痛,殷宇安眉头紧锁,却更是久久无言。
“说啊!说这全是因那任太后记恨你才编出的谎话!说啊!”他的沉默让她慌乱,凌一抓向他的衣襟,泪光闪动。
“我娘说过,我爹是好人!他不会是叛臣!他又怎会被你...”
“你爹,”沉郁的嗓音让她突得静下声来。凌一仰眸看着那张冷峻的脸,那双眸中隐忍着的情绪让她不有些防备起来。
“任元卜任少卿,乃任太后同母胞弟。”
“太后她,确是你姑母。”
凌一一瞬不瞬地看着他,那迷茫的眼神像是一时并未明白他的话。只是她不自地红唇微颤,气息浮浅。
“...”凌一张合着嘴,半晌问不声来。
“十九年前,任家因谋反叛乱,罪及九族。”
“男丁处斩,眷流放。”
“那...果真如她所说?”
“...我爹...我爹他...确是死于...你手下?”
殷宇安被她眼中浮动的惊恐怔住。那戒备的神情带着怯弱与哀求,让他心痛得仿佛一时惊醒过来。他在与她说甚麽!!!
“当真是这样么?”
“凌一,那时是因为...”
凌一松开他的衣襟,躲开他伸来的手,退开一些怔怔地盯着他,“你怎知晓我的身世?”
“我识得你娘。”
“凌一...”
心,似突得被钻开。她仿佛能瞧见那酸苦的浓液不停地翻涌出来,瞬时侵了全身,湿冷得让她轻颤不已。原来他早在北国便已认出她来!费了整天时光才按捺下的愤恨与震怒此时翻腾而上,却化成一声苦笑!她竟傻得笃定他是当真喜爱着她的!
被挑挖着的心,涌出一股恨意。
“不许这般看着我!”倦意散尽的殷宇安清醒地意识到了她的怒意。看着那双含恨的眼,他竟无措得烦躁起来。
“那我该怎样看着自己的杀父之人?”最软嫩的唇却说出最伤人的话来。凌一借着恨意来麻痹心口难耐的刺痛。
“你为何带我回京留于身边?你就不怕我知晓真相杀了你么?”
“为何?你不知晓么?”她的话激怒了他,亦是狠狠刺伤了他。她竟想杀他!他这般呵疼着的人竟满目恨意地说要杀他!殷宇安用力地抓过她的双肩,吼道,“你以为我把你留于身边是为了甚麽?”
“不是这任家的姓氏,不是你的野心么?”
“你!”
殷宇安气得扬起手来,却微颤着久久不忍落下。
涩苦的泪滑进唇里,凌一望着那扬起的手掌不自知地落着泪。
“我不断安慰自己...那太后说的都不是真的...”
“我等你回来...只想听你亲口说,不是这样的...”
“凌一...”她的喃喃低语听得他心碎。
“现下,我谁也不信!”凌一挥开他的手,缓缓走出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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浓厚,深宫锁寒。
摒退了下人,任太后起身而立。无神的眼轻轻转动,扫过一周后缓缓拢于纱幕后的人影上。
“他回来了?”
“三更便回京都了。”
“怎这般快?他确是去军造坊了么?”太后慢慢步近,绕过帘幕,看着那人。
“虽未能一路跟随,但那边来信确是见他密访军造坊。这时能回京,想必应是赶了两天的路。”
“为何这般急?”
“未见他有何举动,”那人顿了顿,垂首道,“许是为了。”
任太后眯了眯双眸,沉凝了片刻,“若她能听本宫的话,也不必这般费神!”
“太后贸然告诉真相,不怕她告于殷宇安么?”
“你以为他殷宇安当真不知本宫记仇于他么?”
沉静半晌,她蹙隆起眉端,“她让本宫甚为失望!”
“依卑职见闻,他待确是极好。这般抵触也是情有可原。”
“哼,为了权势逼死自己子的人能有何真心待她?”任太后双目含恨,狠狠而道,“她竟这般信他!”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太后这般逼迫只会让愈加痛苦。”
“她应是我轶儿的后,怎能与他有情!”太后喝道,“若元卜知晓她这般护着杀父之人,定是死不瞑目!”
“她若听从本宫的话便罢,若不从,本宫也决不容任家的人与他在一起!”
见她满眼阴冷,那人言却顿,垂下脸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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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声鸡鸣,较那天光更早地划开了。天还未明,一团墨之中冒出了些星星点点的光亮。
裹着厚袄的管家提着油灯,不住地打着哈欠。呵出的白雾在寒风中瞬时消散了去。管家打了个寒战,精神了些。
睁开眼,他隐约瞧见院里矗着一抹人影。凝眸细看,便认出那可是他们的主子。
“王爷。”
“您这是才起还是未睡?”瞧见他眼窝深陷,眼白泛红,管家不问道。
“昨儿进宫是怎麽回事?”
“...也不知怎会突得接到懿旨,老奴不敢擅自拦下,便被接进了宫。”
闻言,那蹙着的眉端又紧了几分。
“老奴命人一直守于宫门外,片刻未离。”
他半晌沉凝不语,这让老管家有些发慌。
“这些日子有谁来过府里?”
“嗯...”管家思忖片刻,忙回道,“宫里有两名御医来过。”
“简大人,魏大人,睿亲王等数位大人曾来王府探病,皆被老奴婉拒了。”
“前儿有位自称江南来的汉子求见。”
“江南来的?见过么?”
“见过。前段日子来过王府,说是冷二夫人派来的那位。”
殷宇安点头以应,不做声响。
“还有穆大人来过两次,说是有要事禀报王爷,且留下了信笺。老奴置于书房桌案上了。”
“嗯。”
“老奴险些忘了,王爷出府那天有那护卫自北疆来的信。”
“嗯。仅此这些?”
“是。”
“把朝服拿来。”
“王爷是要去上朝么?”见他脸甚是不好,管家不免多嘴。
“嗯。快去准备。”
“是。”
殷宇安沉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他转身走,却被肩上的一阵酸胀痛得不又蹙紧了眉。他伸手按着肩,看来这伤当真是留下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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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积得厚实。白茫之中,只余下一湖寒碧。
露出的黑亭檐上悬着三两根晶透的冰柱,将那不甚明朗的天光折出点点闪莹。
捧于手上的茶杯飘散出徐徐的热气,却终是抵不过深冬寒意,颓然散了去。凌一轻呷一口茶,沉沉吐出一缕暖。她仰首,静望着天边的云卷云舒,却无端引来眉端轻蹙。
沉凝着的脸蒙着倦意,那双放空的眼眸偶尔会忽闪过复杂难辨的神采。她只是静静地坐着,不言不语,不思不念,却仍是抹不去眉头间那蹙起的哀怨与挣扎。
待她再举杯轻呷时,竟发觉早已是杯冷茶凉。凌一敛眸望着杯中沉下的茶叶,愣愣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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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畔近水的地方结着薄薄脆脆的冰,仿佛一触便会碎了去。凌一沿着湖边小径垂首缓步着。
隐隐的怪异喘息声让出神的凌一渐渐收下步子。她仰眸望去,却顿时惊得脊背抽凉,头脑一片空白。
狼!这儿怎会有雪狼?凌一一时恍惚,竟怀疑自己是否身在极冻的北疆而不是这守卫森严王爷府!
凌一屏息一动不动地盯着距她尽数尺之远的雪狼。那家伙亦是一瞬不瞬地盯瞧着她。那幽亮的眼,吐气的嘴,及拱起的脊背,全然一副即刻便跃然扑上的架势。
凌一盯着它的眼,一点点地向后挪动着。可怎料突得脚下一滑,她做势后仰了去。眼瞧那狼猛得朝她扑来,凌一惊得闭眼尖叫。
凌一已能感到那喷于颈项的臊臭的气味,她惊恐地挥打着。
料想的撕咬好似并未发生,连那畜牲的气味也瞬时消退了去。稍稍有些意识的凌一浑身颤抖着,试探地睁开了眼。
方才全身纯白的雪狼此时却已被鲜血染红了脖颈与前肢。凌一怔怔地看了一旁痛苦呻吟着的雪狼好半晌。
她转过脸,恰巧一只手朝她伸来。凌一满脑混沌,还不及晃过神,便被那人拽上胳膊,提了起来。
“那护卫?”凌一认出那夫,又转眼瞧向地上伏着的雪狼。
“受惊了。可有哪儿伤到?”那夫语气淡漠,将她上下打量了遍。
“...”凌一仍是惊魂未定,“王府怎会有狼?”
那夫正开口,却闻身后传来一声暴喝。
“谁敢伤我的狼!”
那底气洪厚的一声喝斥让凌一瑟缩了下,也不是胆怯,全是那洪亮的嗓门着实有些惊人。
凌一微微侧身,越过那夫看着正大步跨来的人。
那人身形高大壮实,身着黑劲装,外套羊皮坎肩,缚着牛皮护腕,脚蹬毛皮短靴。一身北方装扮。
“谁伤了我的狼?”粗犷黝黑的脸上,两道浓眉挑起。两眼瞪似铜铃,方厚的唇抿得甚紧。
走近来,凌一方才发现,这般壮实的人其实是个孩子。瞧那面相十有六七的模样。
“我伤的。”那夫侧目看着他。
“你为何要伤我雪狼?”那少年一脸怒意,拳头捏得咯响。他弯下身,察看着雪狼的伤势。
“王府岂能容这畜牲肆意伤人!”
“即便它伤了人又怎样?”
“那便是你躺那儿!”
见他气得眼泛泪光,那夫极轻地叹了声。罢了,他还是个孩子。他从怀里掏出个白瓷小瓶掷于他,“敷于伤口处。不出五日便可痊愈。”
少年咬了咬牙,狠狠地瞪他一眼。他揭开瓶盖将药沫儿撒于雪狼的脖颈处。
“若再放出来,我定不留下活口。”
那夫转过身来,看着稍稍平静下来的凌一片刻,“属下送回房。”
“嗯...好。”凌一瞧望着雪狼,怔怔应道。
那夫侧身让开道,却突得眸光一闪,即刻垂首唤道,“王爷。”
发愣的凌一被这突得一唤惊醒了过来。她仍是垂眸看着地上的雪狼,可那神情不在再迷茫,躲闪开的眸闪动着难述的情绪。
“怎麽回事?”
鼻音甚重的嗓音让她未来得及思考便已回眸寻望。
憔悴的面容与幽亮的眼眸让她顿时鼻子发酸,喉管被攥得紧紧的。至那日吵架后,他们再未见过。她不去寻他,他亦不来看她。他在气她,而她却在恨他。
她双目盈泪,却亦是愈加地感到那股窜起的恨意!她是这般依赖他,他怎能...
紧抿起唇,凌一狠狠地瞥开眸,转身便走。身后传来的几声轻咳让她不顿了顿,蹙紧了眉,却仍是悄然走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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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错着的枝叶将月光筛得柔碎。风拂来,摇落一地碎雪,斑斑点点的。
耳后脚步轻响。凌一回眸望去,黑润的瞳仁不缩了缩。她蹙起眉,敛下眼中一闪而过的情绪,举步走。
“要躲我至何时?”
沙哑沉重的嗓音牵扯着她的心。凌一侧眸望着地上拖长了的影,抿唇无语。
殷宇安缓缓步至她面前,静默地凝视着她。
“不愿理我,是么?”
凌一瞥开眼,转身便走。
殷宇安握上她的手腕,启唇未语却先偏过脸闷咳了两声。
手腕上灼烫的热度让她忘了挣脱。凌一愣愣望着一脸病容的他,翻涌而上的忧心与不安让她挣扎地蹙紧了眉。
“...”
“我是人,不是神。凌一,”他轻叹一声,凝望着她的眸,说得低沉而无奈,“我也有疲倦,有累的时候。”
莫名地,一股酸涩直窜上咽喉,逼得她两目生热。凌一回望着他眼中的憔悴,竟一时无助委屈地想哭。
灼烫的指贪恋地揉着她腕上的肤。他低垂着头,久久不语。
“你当真信我这般待你只是为了任家的姓氏么?”他将她轻拉至身前,极专注地看着她,“告诉我你当真信么,凌一?”
沙哑的嗓音隐着哀伤的期盼。凌一看着那双深切的眼,震得心口发疼。他问她信么?她信么?每晚自梦中哭醒,她卷缩在脚摇着头哭喊着说不信!她不信!她不相信他当真欺骗她这么些年,她不信那些让人沉溺的温柔与珍爱只是为了她的姓氏,为了他的野心。但,他说爹爹死于他手,他说他识得娘亲...他说...
她满心刺痛,但...
“我信。”
似有锥子突得钻进了心窝,疼得他瑟缩了下。而后心头便留下了一片空茫茫的酸麻,自心底处窜出寒意来。殷宇安怔怔望着她许久,无声地张合着唇,却只字吞吐不出。
泪水不知何时滑落而下,成股地流进嘴里,漫出层层苦涩。她心痛着他眼中一闪而过的脆弱与浓烈的伤痛,却仍是倔强地抿着嘴,怒瞪着他。
不曾想,那张他最爱的容颜浮现出的倔强与蛮横竟会这般伤他。灼烫的热度烧得他浑身酸痛,亦焚得心头抽搐不已。殷宇安不苦笑一声。他松开手,敛下眸光不再看她。
她烦厌见他的背影,那落下的萧条与落寞总是叫人心酸不已。而今,这纷纷飘落的细雪,更是为他铺上了层悲凉。
“殷宇安!把娘亲还我!”凌一紧咬着唇,按着心头窜动的不适。她紧紧地盯着他的背影。
“把娘亲还我!”把娘亲还我,我便...紧咬着的唇渗出腥味儿来,她吞下不愿松开的软弱。
“我放开你时,便会还你。”
凌一徒然怔住,望着他离去的身影,动弹不得。
静下来的,唯有那止不住的清泪缓缓滴落,融了点点积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