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缈殿四周临水,翠竹环抱。幽长回廊曲折环绕。着绿衣的小宫盈盈走过长廊,碧裙掠过,折廊处的薄瓷宫灯逐次亮起。极浅的光亮衬得渐沉天光愈加的昏暗了。
殿内,一串珠帘相碰的清脆。
“凌一见过太后。”
“毋须多礼”塌上任太后笑得端庄和蔼,丰润的手招了招,“来,到本宫这儿来。”
凌一见他点头默许,缓缓走上前去。来前便得知这太后双目失明,凌一轻握住探来的手,依势紧挨于她身旁坐下。
太后伸手触上凌一的脸,轻轻摸索着,半晌,缓缓笑道,“确,确是位人...”
凌一有些不惯这样的触碰,可瞧望着那张脸,竟有种说不明的亲切感。凌一敛眸笑了笑,端坐着不予躲闪。
“今年多大了?有双十了么?”
“嗯,方满双十。”说罢,凌一侧眸看了看他。
太后点头轻笑着,拂着她的手背片刻未语。
“夫人当真是倾城之貌,难怪皇上对夫人称赞有佳,”简颜宁一瞬不瞬地看着一身正装的凌一,那张清秀绝尘的脸让人好生羡慕。
“皇后谬赞了。”凌一下意识地瞥了眼一旁的皇甫轩,却又无视于他眼中的灼热,缓缓移开。
“听闻你与王爷方从江南回来?”任太后握着她的手放于自己的膝上。
“是。”
“喜爱那儿么?”
“甚是喜爱。”
太后拍着她的手背,顿了顿,“本宫的家乡也在江南。”
“那儿确是很。”
“太后是想家了么?”
脸上一闪而过的阴郁被凌一瞧见了去。凌一顿时心下一惊。她方才忆起,这任太后的家族可是被他灭去的!思此,凌一突得感到好似哪儿有些不对。怪怪的,却一时也说不上是何事来。
“王爷待你好么?”意外地,太后幽幽问道。那低垂着的无神眸光与沉缓的嗓音好似她的喃喃自语。
“母后,”皇甫轩走近了来,“瞧你这般喜爱!若真瞧见了夫人的样貌还指不定要欢喜成何样呢?”
“哦?”太后不解地侧了侧脸,“皇上这是何意?”
“夫人与母后可是长得甚为相像!”
凌一徒然一颤,她抬眸盯瞧着太后的脸,一种隐隐的不安涌上心头。
“皇上这么一说,臣亦是觉得越瞧越像。”简颜宁来回瞧看着两人,眼眸里闪动着兴然,“方才瞧着夫人便觉好生亲切,这下才知原来是与母后这般神似!”
“哦?是么?”任太后笑了笑,却未有愈加地欢喜。她松开凌一,摸索着接过一杯热茶,缓缓饮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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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火绚丽,深沉。晚宴过后已近二更天,雾气湿冷浓重。
厚实的轿帘重重落下,阻挡开了些许寒意。
“太后的眼为何会失明?”靠上软垫的凌一有些倦意。
殷宇安看了她一会儿,沉沉应道,“太子夭折时哭瞎的。”
“皇甫轩不是太子么?”
“不是,当年他只是睿亲王。”
凌一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沉吟片刻,她又道,“我听闻,当年是你围剿任家的,是真的么?”
殷宇安眉目微轩,半晌,方才缓缓点头承认。凌一蹙起眉端,眸光暗沉,她垂首静默了好一会儿。殷宇安直视着她,神情竟有些凝重。
“若是这般,”凌一缓缓看向他,神情忧虑,“你不觉她待你太和善了些么?”
“你不觉太后待你过于和善?你灭了她的家族,即便她未有迁怒于你,但也不应如此亲善。”凌一凝眸思忖着,眉端却愈蹙愈紧。
唇线抿地僵直,殷宇安沉默无语,深沉地凝望着她。
“你...堤防着些。”不明地,她总是有股莫名的不安在心底窜动。她想琢磨清楚,却又在暗自抵触着。仿佛她已隐隐察觉到了,这半透明的谜底并不是她所期待的,或许分明是她畏惧着的。
她,为何会与太后生得这般相像?太后有叛乱的族人,她有谋反的爹爹;太后有被灭掉的家族,她有被流放的族人!还有那一直被她厌弃的姓氏,为何竟也这般凑巧地与太后相同!
凌一咬了咬唇,隐忍着翻腾的疑问与好奇,她有些胆怯。
“凌一。”
“嗯?”
“若你是太后,若我灭了你的族人...你,会忌恨我么?”
眼里极浓的试探透过清亮的眸直穿进心底,惊得她心口一震。
良久,她垂下眸,说得低沉,“我没有族人...我只有娘亲。”
“那,”殷宇安看着她,“那若是你...”
“我有些倦了。”凌一以手遮面轻打了个哈欠,眯了眯眼,一脸的困意。
不知是她知晓了甚麽故意在逃避还是当真倦了,被打断的他抿直了唇,也不再追问。揽过她轻拥在怀里,殷宇安看着睡于胸前的人儿,也未能有勇气再提及一次。
进了巷口的轿子陷入一片沉寂,晃晃悠悠的影一点点儿溶进黑暗之中。只余下轿夫沉稳的脚步,一声声,渐渐隐没于深巷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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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里的暖阳总是惹人爱的。午膳过后,凌一抱着雪球儿坐于湖边小憩。金灿灿的天光极似张绒厚的毯子,将人整个儿裹得暖洋洋的。合上眼,眼前蒙着的红亮让人有些昏昏睡。
凌一放下雪球儿。只见那猫儿蹭至湖边,极慵懒地伸了伸腰便跳于石上团起。凌一起身走近,伸手揉着猫儿松软雪白的绒毛。
轻叹一声,她遥望向潋滟的湖面。算来已有五日未见到他了。方才用膳时听闻他下朝回府,她才吃一口便让人撤了去。好容易待她左思右想寻好借口赶至院口,却只瞥见他匆匆离开的背影,她甚至未来得及唤他一声。
又是一声轻叹,匆匆的一瞥让心头的那份怅然更加浓郁了几分。
“......”一阵清脆欢快的叫唤打破了午后的宁静。
“!”
“果儿?”
凌一一扫方才的阴郁,满脸欣喜地看着向她奔来的小丫头。
“!”果儿顾不上主仆之别,一把搂上凌一,带着鼻音道,“你跑那儿去了?害得我们好找!”
凌一只是含笑的看着她,抚了抚她额边散落着的发。
“果儿以为再也见不着你了!”
“我这不是好端端地在这儿么。”
“...”
“好了,”凌一笑道,“较那雪球儿还要爱撒娇!”
果儿嘟了嘟嘴,她松开凌一却仍是黏于一旁,生怕一转眼又见不着了。
“李妈也回来了么?”
“嗯,李妈先回房收拾去了。我放下包袱便来寻你了。”
凌一笑望着喋喋不休的小丫头,拉着她于湖边大石上一并坐下。
“你是自竹坞那儿回来的么?卿她还好么?”
果儿瘪着唇,摇了摇头,“你可是把我们给害惨了!那晚你走后,王爷发了好大脾气,不光责罚了果儿与那护卫,连卿主子也狠狠训斥了一番。”
“过后的几天,我总见卿主子地抹泪呢。”
凌一轻蹙起眉,抿了抿唇。她看着果儿,问道,“他为何要训卿?”
“自然是因为你啊!”
“王爷那晚发了狂似的,一怒之下还伤了那护卫!果儿现下想起还在哆嗦呢。”
闻言,凌一上下瞥了瞥果儿,“几时见你这般胆小了。”
“果儿可未有半句夸张。”
凌一敛眸静默了会儿,又问“你走时,卿可有好些?”
“我回来时,竹坞正闹着呢!听闻王爷要将姑娘们全数送走!”
“送走?”凌一有些意外。
“嗯,说是不准再待于竹坞之中。姑娘们哭闹得厉害呢!不过王爷有给她们银两。”
“卿也得走么?”
果儿沉下脸,叹了声,“得知被寻到后,卿主子便离开竹坞了,谁也不知她去哪儿了!”
凌一眉目微轩,转而又缓缓沉下。她未曾想自己的一时冲动竟会连累到这么些人。若是未有她,卿现下应当还留于殷王府,日伴于他的身旁吧。
“?”
“没事儿。”
叹了声,凌一看向果儿,“累了吧,一会儿早些歇息,今儿不用跟着我了。”
“,果儿不累!果儿在马车上睡了好几个时辰呢,又在茶楼那吃了好些糕点,现下精神可足了!”
凌一点了点她的头,笑道,“小丫头!”
“,”果儿低低唤道,“果儿这一路过来,听到不少王爷的传闻呢。”
“都说些甚麽?”
“他们说王爷与安王爷勾结谋反,抗旨不交兵权,有的说王爷执意调回北疆的大军,攻下京都逼皇上退位,有些人还说...”
“果儿,这些道听途说的传闻听听便罢。”
“哦,果儿知晓了。”
张唇又抿,凌一轻蹙起眉转身走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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沏一壶月做茶,温热愁思缓缓饮下。
回廊上的灯火倒映于水面上,好似此时的星辰,三三两两地散落着。倒映着的桥面上突着一小抹白影,暗自独立着。风拂过,撩起丝丝长发,也晕开了水面上的清秀娇影。
隐隐低沉的交谈声随着渐近的步子而变得清晰起来。凌一侧身而立,静静瞧望着正步上石桥的人。
“凌一?”殷宇安略显吃惊,他顿了顿步,朝她直直走去。
“怎还未睡?”
凌一静静仰望着他脸上的疲惫。良久,她伸出双臂环上他的腰,埋首窝进他的怀里。
殷宇安顿时被她的举动惊得浑身一紧,先前的些许倦意全数散尽。
“属下先行告退。”一旁的那夫见势垂下眼,悄声离开。
“怎麽了?”殷宇安紧紧搂住她,沉着嗓子问道。
摇了摇头,窝在怀里的凌一像只撒娇的小猫,温顺娇柔地贴在他的胸口不做回应。
殷宇安勾唇笑了笑,他揉着她的发,笑道,“这是怎麽了?”
见她仍是赖在怀里不发一语,他拂着她的发,吻了又吻,“是我这几日忙于朝事,冷落你了。”
摇了摇头,凌一收回手放在他的胸前。扬起的小脸上,那两汪浓黑的眸蒙着雾气,莹润水透。
密实的吻殷切地落下,他不一次次收紧臂膀,把她牢牢地困在怀里。连日来隐忍下的思念全数被她撩拨起来。那软软的回应让他燥热不已。
湖畔的竹林间有些细碎的声响...
“...你在那儿么?小...啊...”
乍起的声响显是惊扰到了那情意方浓的两人。殷宇安一脸不悦地朝这边看来。
“王...王...王爷...我...我甚麽都未瞧见...我,我当真甚麽也未瞧见...”果儿顾不上惊诧,吓得连忙不停挥摆着手,还盖弥彰地捂着眼,背过身去。
凌一两颊嫣红,她稳下呼吸,咬了咬唇,轻道,“果儿你先回去。”
“是!我,我这便回,回屋...谢,谢...”果儿站立不定地嘟哝了两句,趁他开口前赶紧遛!
看着果儿跌跌撞撞地逃走,殷宇安气败地叹了声,“看来这小丫头确是该嫁了。”
闻言,凌一看向他愣了愣,继而两人相视笑起。
“这几日过得好么?”他轻握着她的手,放于唇边吻了吻。
凌一点了点头,靠上他的胸怀,“好。”
“当真?”
“嗯,”凌一合上眼,包裹着的温热的气息让她心安,“我想这般靠会儿。”
殷宇安深眸湛了湛,他侧身靠上冰凉的石墩,以背挡开风寒,让怀里的人儿更舒适些。他以颚抵上她的发,亦是闭目静养着。温热的体温与淡雅的发缓缓沁入体内,舒缓着那颗疲惫的心。
“你还记得么?”凌一幽幽睁开眼,眸光迷散。
“甚麽?”
“你说...若你辞还乡,我愿跟着你么?”
“那,你愿意么?”
“若我愿意,你会放下朝野,辞还乡么?”
殷宇安眉端轻挑,他俯首凝视着一脸愁容的她。
沉默良久,他叹了声,“外面的传闻,听听便罢。”
极轻地叹息,凌一缓缓推开他的怀抱,“你,会谋反么?”
殷宇安勾起唇角,无奈地笑道,“市井之言可当真厉害。”
“你当真谋反?”
“凌一,”殷宇安蹙了蹙眉,握着她细瘦的手腕,“有些事,不是你忧心的。”
闻言,凌一敛下眸,沉默了许久。
“婶婶她们说,”半晌,红唇轻启,她说得低沉,“我爹他是谋反的罪臣。及九族,是家族的罪人。”
殷宇安神情一僵,看着垂头低述的她,竟接不上话来。
“起先我并不知何为罪臣,更不明白为何婶婶们视我如毒蝎,满目憎恨。每每向娘亲问起,她亦是低泣不语。”
“直至那日,婶婶她们与我说,因为爹爹,全家上下近百名男子一全数斩首,血染市面,满城腥臭。”凌一垂着眼,幽缓地说着,“其余眷或典卖成娼,或流放至北疆。”
殷宇安蹙起眉,他揽过她,无声地拥在怀里。
“此后,我便不再怨恨她们的敌意,即便是被她们推进冰洞险些溺死,我也未有丝毫埋怨。”
“她们是奴...我与娘亲便是连奴都不如的罪人...”
“凌一,”他紧紧搂住她,她的担忧与恐惧让他揪心不已。当年血染市面,满城腥臭的震撼也不及这时语不能的难受。
“再不会那般了,我保证。”他心怜不已地安抚着她。
“你知晓我...”抬眸瞧见他满脸的疼惜与疲倦,凌一蹙起眉,抿了抿唇,咽下漫于唇边的话.
“凌一,”他抬起那张低沉着的小脸,拂着她轻颤的唇,“我未曾骗过你。”
“若往后,”他蹙着眉顿了顿,“...你,定要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