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将至,京都城内一片繁闹。所谓冬至大似年,百姓们家家户户都忙于准备着节庆的事宜。
高院深巷内的殷王府亦是一派忙碌喜庆的景象。这可并非只为了那将至的节日,更是为了数日后的一桩喜事。
趁着天光甚好,李妈将绣架移至户外。稍稍松了松肩,她又捻起彩线,伏首于绣面上。
“李妈歇息会儿吧,离吉日还要数日呢,不必这般赶。”凌一坐于背光的一旁垂首望着,忧心这老人家的身子。
“不碍事儿,”李妈直起腰来,她抚摸着绣面上的戏水鸳鸯,笑道,“可喜爱咱绣的这些样?”
“喜爱,甚是漂亮。”凌一瞧着那精丽的绣样,软软笑道。
“那待少爷办喜事时,咱也给绣上一套可好?”
闻言,凌一颔首笑起,“李妈!”
老人家瞧她这样一幅模样,咧嘴笑起,那皱起的老脸好是慈爱。
凌一回首望向那待嫁的新娘子,唇角斜勾起,“瞧果儿乐得,这一连好几日嘴都未合拢过呢。小心把嘴乐歪了去!待揭头盖时吓着人家那护卫!”
“!”果儿顿脚娇嗔,两颊赭红,“你,你最爱作弄人了!”
“可有人却欢喜得紧呢!”凌一笑得狡黠。
果儿冲她皱了皱鼻子,撒娇地依于李妈身上,“李妈...”
李妈搂过她笑道,“都要做新娘子了,还这般孩子气。”
“这个,再当如何绣?”果儿将绣成一半的荷包递于李妈。
“送与那护卫的?”李妈笑问道。
见小丫头只笑不答,凌一探身拿过荷包,故意逗她,“李妈忙着与你做嫁衣,这我教你便是。”
闻言,果儿连忙夺回荷包护在怀里,“的红还不如果儿呢,别毁了去!”
“小丫头!仗着有人撑腰了是不?”
“果儿说得可是实言!的绣针,除了用来玩弄虫子,几时绣过样的!”
“好你个小丫头...”
似被感染上了喜气,凌一亦是觉得欣喜得紧。她挠着果儿,嬉闹开来。
一番打闹过后,果儿缓缓沉静下来,她搂上凌一的胳膊,无声地依着。
凌一勾唇笑了笑,掩下满心的不舍,“都准备好了么?”
“嗯。”
“还差些甚麽么?”
果儿摇摇头,“...”
凌一笑着抚了抚她的脸,“咱们小果儿都要为人了。”
嘟了嘟嘴,果儿落下泪来。凌一啐了声,却也忍不住眼眶盈热与她抱在一起。十数年朝夕相处的情意,岂能只是单纯的主仆之情?
凌一取下她最爱的那对翠绿的镯子,套于果儿腕上。
“若他待你不好,定要回来告于我。”
“嗯。”
李妈看着哭哭笑笑的两人,抹了抹眼角的泪,笑道,“看说的,果儿还未嫁呢,都说着要回来了!”
“那护卫是自己人,错不了的,放心!”
“果儿嫁得这般近,往后没事儿便可回来探望。过年过节的走动也方便。”
“嗯...”凌一拭了拭眼角,点头应道。
李妈笑着垂下眸,正巧瞥到凌一腰间挂着一块玉佩,不笑道,“的玉佩好生眼熟。”
“嗯?”凌一顺着她的视线垂望向腰间的那块玉佩,她伸手握了握,浅笑起来。
李妈俯首绣起样来,“这是少爷出生时,老爷送他的。少爷一直珍藏着,从未离过身。”
一股麻热自掌心传来。凌一俯首看着手中温润的玉环。这是那日在梅林时他与她戴上的,他只说是当作生辰礼,让她好生戴着。她丝毫未料到这玉佩竟是这般贵重。凌一解下锦带,小心地收进怀里。
“李妈可要抓紧了,的嫁衣也快了!”
“小丫头!”凌一娇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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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更时分,天明未明。
屋里燃起一点光亮,将那浓稠的黑晕淡了些。
果儿坐于妆台前,白净的脸蛋上未施脂红却也红润通透。她噙笑地看着镜,望着里面一边为她梳发一边道着吉话儿的李妈。台前跳跃的烛光,映得那两丸清泉莹润灵动。
李妈为她绾起发,束起的发髻为她退去了些青涩,亦昭示着她即将成为他人之。李妈缓缓地讲述着经与德,还有那些让她羞得埋下脸去的闺房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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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次亮起的屋子,划开了天际。天光至那极远之处穿透而来,投下第一抹柔金。
吹了灯,沉寂的府邸开始有了些嘈杂,好似悸动的欣喜,隐隐地,一点点地散播开来。
不刻,门外便有了人声,渐渐地,渐渐地,竟不觉地热闹了起来。好奇的小丫头们挤在窗口说笑嬉闹着,争着探出脑袋透着那缝儿往里窥着。
门轻拉开,一抹娇红款款走出。盈于耳际的称赞与贺喜让果儿笑得甜媚,却也带着孩子般的憨纯。
果儿自小便被带到殷王府,上无父母兄长。拜别殷宇安后,她便盖上喜帕,上了轿。
喜乐喧天,喜轿沿着京都城最为繁闹的街道一路浩荡而来。王府小丫环的婚嫁竟赶上了豪府千金的架势,这可全因她那受尽娇宠的主子。
轿门被踢开,惊得小丫头瑟缩了下。漫天的喧闹与爆竹的硝烟味儿让果儿有些不适应。
昏乎乎的小丫头被人搀扶着,牵引着,如同个拉线玩偶任人摆布。直至弯腰行礼在喜帕下瞧见那一双极近的足尖时,果儿这才猛然间醒悟过来。只听一声“礼成”,又是一片喧闹响起。不及她作何多想,便被人牵拉着退了去。
喜宴不算奢华却也是相当热闹。就连整日不见踪影的殷王爷,亦是整晚坐于上座之上。还有他身旁那位较新娘子还要惹眼的极的人儿,让在座的部下皆瞧出了神。
宴请的宾客大多是与殷宇安一同自北疆回来的将士。共过生死的豪放汉子们相聚一起自是把酒言欢,誓灌他个不醉不归。殷宇安亦是极难得地松开眉端,逢敬必喝。有时也不知说到了甚麽,他竟会大声笑开。凌一未曾想,他与将士们一起时,竟是这般的开怀豪迈。
瞧了瞧天与这帮毫无散意的宾客,凌一附于殷宇安耳边低语了几句。也不知她说了些甚麽,兴致正浓的殷王爷笑了笑,起身下令不许再灌新郎,便牵着娇人儿径直离开。
待宾客散尽,那夫方才回到房中。满屋喜庆的红让他一时竟生疑是否走错了屋子。
头那抹直挺的红影不知何时也弯了下来,像支放蔫了的朵。也难为这小丫头了,自五更起便开始折腾,整日又未进水米,这会儿还能这般坐着便实属不易了。
盘着发的圆脑袋低低地垂着,头上的喜帕滑落下来,只余一角勾住了珠钗,勉强地挂着。那夫静立了好一会儿,转身走却又顿下。他极浅地叹了声,走近果儿解下喜帕。
他将果儿挪上榻,替她盖好了被。睡意朦胧的人儿裹了裹锦被,呢喃了一句,嘟起嘴又睡沉了去。
半晌,那夫叹笑了声。这分明还是个娃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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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儿出嫁两日后便是冬至日。
十一月的冬至,京都最重此节。虽至贫者,一年之间,积累假借,至此日更易新衣,备办饮食,享祀先祖。放关扑,庆贺往来,一如年节。
因过了冬至,白昼一天长过一天,阳气上升,便有吉祥之意。每逢此日,皇帝便率文武员一同祭拜天神,祷告来年风调雨顺。
隆重繁琐的朝庆仪式让人周身乏顿。自祈福台回来的皇甫轩靠上暖塌。宫赶紧生起炉子,暖烘烘的气息让人舒坦得犯困。
“皇上,殷王爷求见。”见皇甫轩一幅昏昏睡的模样,江公公于他耳边轻唤。
挑了挑渐沉的眼皮,皇甫轩慵懒地伸了伸腰,似叹了声,他扬起坚挺的下颚,示意宣见。
见进来的殷宇安一脸阴沉,皇甫轩端坐笑道,“冬至三日不议朝政,王爷这般又是所为何事?”
“臣有一事,望皇上明言。”
“何事?”
“臣昨晚接到密报,说北疆十万兵马有分散回迁的迹象。”
皇甫轩挑了挑眉,又缓缓皱起,“怎会如此?”
殷宇安深眸暗沉,一瞬不瞬地看着他,“若未有接到密旨,怎会有这般大的牵动?”
“可是皇上暗下的旨意?”
沉凝了片刻,皇甫轩笑叹了声,“可当真何事都瞒不过王爷。朕本三日后再与王爷说,谁知王爷竟先一步得到消息。”
闻言,殷宇安眉端紧蹙,抿直的唇线显露着怒意。
“既然王爷已查明张廉确有谋反之意,朕自然得趁他年关来京朝拜之前调回兵马。”
沈默半晌,殷宇安哼笑了声,“皇上这般举动当真是为了防范张廉?”
呷了口茶,皇甫轩抿了抿唇,“王爷这是何意?”
“手持密旨,通关无阻。皇上既为了区区两万人马堤防至此,难道就不怕届时那十万兵马突起反念,破城而入么?”
顿了顿,鹰眸冷冷眯起,他沉声直道,“只怕皇上防范张廉倒是其次,密调兵马该是别有用意吧。”
皇甫轩眸光湛了湛,他起身踱了几步,背他而立看着几上吐着气的茶壶。
“王爷多虑了。这次是朕心急未考虑周全,多亏王爷及时提醒。”
“但君无戏言,朕又怎能收回成命?”
皇甫轩转眸寻思了会儿,转身面向他,“北疆的将士们皆是王爷的人,且虎符亦于王爷手中。若当真有何异状,以王爷于士兵中的威,亦会不战而胜。”
冷眸轻扫,“那依皇上之意,定是要调回兵马了?”
“是。”
殷宇安下颚绷得僵紧,沉默了好一会儿,他颔首行礼,退出殿内。
皇甫轩目送他离开,似松了口气,他靠上几,问道,“苏彦还未来么?”
“回皇上,苏大人已在外候着了。”
“宣。”
苏彦方跨入殿内,皇甫轩便挥手遣退了旁人。
“他已知晓了?”
“轩辕十四果然还是他的人。”
“可未见虎符,他怎会当真调动兵力?”
皇甫轩叹了声,眉端蹙起。
“那十万兵马当真来了,岂不是于他有利?”
皇甫轩拂上浓黑的眉,沉凝片刻,“大军至北疆过来少说也要两三月之久...”
“这是方才收到的张廉的密折。”苏彦见皇甫轩蹙眉不言,忙从怀里掏出一张信笺呈上。
皇甫轩接过密折仔细读过,转手便放进火炉里。燃起的信纸似一片蚕叶,沿着黑焦的边,瞬间被吞噬了去。
走出宫门的殷宇安并未如往常那般坐上轿。那夫见他一言不发地径直走开也未做多问。他遣走轿夫,自己随后跟着。
“那夫。”见四下空旷无人,殷宇安顿下步子唤道。
“属下在。”
“你准备下,今日便赶去北疆。”
“是。”
“半月之内赶到!”
那夫抬头看了看他,转而又垂首领命。
“一会儿交与你的信件定要亲自交与轩辕十四的手上。”
“是。”沉默了片刻,那夫不开口说道,“可是属下前往北疆,大人您现下一人留于京都...”
“若不是你去,这信函送到也未必有用。”殷宇安叹了声,截下他的话。
“速去速回。”
“是,属下即刻动身。”
“嗯。”殷宇安点了点,垂首沉凝良久。
“大人还有何吩咐?”
叹了声,“罢了,往后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