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亮的光渗过眼睑,引得眼皮下的黑瞳缩了缩,轻轻转动起来.
凌一眯起双眼望去,银的河面明晃晃的,教人瞧得眼窝酸胀刺痛.长长的河面上满满覆着冰层,和着河岸上的积雪,全是幅无却明亮的画面.
淅淅啦啦地,仿佛似水流的声响.凌一遥望去,只见婶婶们正集结在上游的河岸旁,一边说笑一边捶打着衣物.
凌一侧耳倾听却只能闻见缓缓的水声.她挽起裤脚,踩上厚实的冰面.明知娘亲不允许,可她那双小脚不由控制地一步一步地向对岸走去.北国也不似她记忆中的那样寒冷,至少这样踩着冰面全无一丝凉意.
"婶婶..."凌一站在人们的面前,张口甜唤却声小如蚊,听不真实.
人们仍自顾自地说笑着,抡着棒子敲打着水中的衣物,似丝毫瞧不见眼前的人儿.
"婶婶!"
忽然之间,人们全数抬起头来.那欢笑的面庞已不再,皆是愤恨狰狞的模样.瞧得人好不胆战心惊.
"婶...婶..."凌一害怕地退了两步.只见人们举起棒子缓缓地站起,那怒视着的眼眸恶狠如视毒蝎.她们一步步地紧跟上来.凌一惶恐地转身便跑.
远远地,她瞧见一抹黑影.凌一牟命地飞奔而去.那马背上的背影愈来愈近,愈来愈清晰.凌一欣喜地奔至他身旁,正出声唤他,却见他缓缓转过头来,玄黑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看向她.
"带我回去."凌一笑着伸出双手做势要他拉她上马.可那人毫无反应,那双注视着她的眼眸渐渐露出厌烦恼怒地神情.
"你..."凌一胸口一阵绞痛,她愣愣地望着那张脸迷茫地动弹不得.
呼吸变得急喘,凌一张口做解释可却怎样也发不出声来.马背上的人紧皱起眉,撇开的眼眸显得很是烦厌.他转身策马而去.
猛得睁开眼.开启着的轩窗外,月皎洁,水波莹润.
顿了顿,凌一拥被而起,脸颊埋进掌心,深吐出好几口浊气.果儿说得不错,他瞪人的模样着实会让人噩梦不断.
强压下心头的怅然若失,凌一披上外衫步于窗前.
深蓝的天际上,月牙儿似心事愁然,倒挂勾印着.明儿便是初一了,算来她来此已有大半月了.
松不开眉间的阴郁,凌一愁丝缕缕,理不顺,斩不断.
几声弦颤,凄楚琴声幽幽传荡开来.凌一识得这琴声,她转身走出房门,凭着阑干张望去.
粉墙竹影自重重,帘卷败菊水殿风.抱琴弹向月明中,袅金猊动.
水榭之中的那人仰眸回望,柔软一笑.凌一顿了顿,仍是扶梯而下.
"有心事?"见凌一走近了来,卿幽放下琵琶,回身看向她.
"卿也是清无眠么?"
卿幽微微一笑,"坐吧...陪卿说说话."
凌一依言于卿幽身旁坐下,放眼望向满池的月华.
"在这儿还住得惯么?"
"嗯..."凌一点头低应.
"是不愿与她们接触么?"
"嗯?"
"我瞧你整日待在东阁之上不愿下来与姑娘们嬉闹,"卿幽笑着轻道,"是不愿与我们在一起么?"
"卿多心了,"凌一看了看卿幽,眼眸躲闪,"凌一只是静惯了,不爱热闹."
"卿知晓,"卿幽握过凌一的手,轻柔笑道,"这满屋子的青楼子,任哪家姑娘也会这样的."
"卿..."
"其实她们都是好姑娘,只是出生不好,由不得自己的意愿.若非无奈,谁会愿意堕入风尘呢."
"凌一明白..."
沉思了会儿,凌一启唇又道,"卿说这些是怕凌一日后与姑娘们处不来么?"
"怎这样问?"
凌一垂首不语.卿幽见状已猜晓几分,"待过几日王爷定会来接你."
闻言,凌一哼笑了声.自从来到此处后,每天这话儿定要被果儿重复上好几遍.只是转眼半月已过,眼看他回京的日子愈见临近,心里的那份笃定也未免有些松动了.
"凌一,卿有件事不知当不当问."
"卿直说无妨."
"你被送至这儿来...是惹了甚麽事么?"
凌一脸微沉,抿着唇点头回应.
与她料想的一般.卿幽点点头并未追问下去.她知晓,能激他发怒的事,绝非小事!见凌一不再言语,她出声安慰,"凌一放心,卿保证,待过了这几日,王爷定会来接你回京.".
"待过了殷的忌日,王爷会来这儿."
凌一仰眸,略感惊讶,"卿也知晓熙儿么?"
"嗯,我刚进府的那年殷还在世."
"那卿见过她?"
"见过,"卿幽眸光远散,仿佛在追忆着甚麽,"是位极娴淑的子."
凌一双目炯然,紧紧地盯着卿幽,等着下话.
"不仅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且品貌俱佳,是位极难得的佳人."
波光流转,凌一在脑海里努力勾画着这样一位绝代佳人.可她将熙儿勾画得愈完,藏于心底的慌乱便愈加地明显.
"他...他待熙儿定是极好吧..."连熙儿的替代品都这般纵容,若是熙儿本人还指不定宠成何许样子.
卿幽勾起浅笑摇了摇头,"王爷待异常严厉.小事吼骂,大事定少不了责罚.近乎于苛刻的态度."
"可,我瞧得出,王爷他是真心疼爱."
凌一不解她的意思.
"每次将吼哭后,王爷总是会找来各种喜爱的玩意儿给她.虽然不逗哄,但是会极配合地破涕为笑."
静默寻思了会儿,凌一忍不住问道,"那熙儿是为何去世的?"
卿幽蹙了蹙眉,眼眸远眺,"我只记得那天王爷不知为何又在训斥.那次哭得很是凄惨,躲在房里任谁敲门都不搭理.隔,便不见了踪影."
"然后呢?"
"王爷带人一路寻到江南老家,在路上竟发现昏死在一处梅林里."
"未救活过来么?"知晓自己问的有些多余,可凌一实忍不住探问一声.
卿幽摇了摇头,长叹一声."再过五日便是的忌日.若无战事,王爷每年都要过来祭奠."
凌一眸光幽暗.她不曾想,他竟也有这样细腻专情的一面.印象之中,他确是每年这时都要外出一趟.可她万万不曾料到他每年奔波数十日竟是为了来祭拜自己的.蓦然间,凌一似乎并不那样恼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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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霜染枫红,碧水丹山岁华浓.凭窗而望,隔水山峦红黄掺杂,似两笔极随意的彩墨交融于一起.
东阁为竹坞最西端的一处楼阁.因其窗向面水而阁层较高,眼界极为开阔,也较为清静.
白日里,果儿便会陪着凌一待在屋里,只是好动的她时不时地总会挨到门边,往下瞅上两眼.而她那主子便是立于窗前,眺望着江水一方久久不言.
果儿端着汤药,穿过屏风步进里屋,一眼便寻得立于窗前的人影.
",趁热把药喝了吧."
凌一回眸望去,伸手接过药碗置于鼻前轻嗅了嗅,"这儿怎会有我的药?"
凌一一嗅便知,这是她每旬服用的驱寒之药.
"方才冷二夫人来送衣物时交与我的."
"那二夫人呢?"
"我告于二夫人,说你在休息不便见客.不刻,二夫人便回去了."
凌一点点头,顺从地将汤药一饮而尽.
"冷二公子与二夫人都来过数次了,"果儿接过空碗小声嘀咕道,"王爷怎还不来?"
凌一闻言也不接话,只是漠漠走于木椅前坐下.果儿见她不语,以为是自个儿多嘴惹她心烦了,忙开口安慰,"王爷定是要事缠身,抽不出空来...那二公子上次还说...还说王爷极挂念的..."
凌一轻叹一声,仰眸看向果儿,"果儿你喜爱待在这儿么?"
"你知晓果儿喜爱热闹的.这儿四面环水,与世隔绝,也不让出竹坞半步.虽说姑娘众多,可没几个能处得来的.我也就与那秀灵儿搭过两句话."
"你做何这样问?"
"他若真留我在此,定会带走那护卫的."她说得怅然.
"?"
"若将你许给那护卫可好?"
果儿愕然,圆张着小嘴愣愣地看着她.许给...那护卫?
"小......"
噗哧...见果儿那副呆傻的模样,凌一忍俊不.
"!你又戏弄人家!"果儿知晓又着了她的道,双颊赭红,挥着手在一旁闹着.
"看来有人是将戏言听真了去."凌一掩唇而笑,眼神怪异地瞅着果儿.惹得小丫头羞窘难挡.
"!"果儿跺脚嗔道.
"罢了罢了!"果儿瘪起嘴,挺着胸脯说得豪壮,"若能惹笑上一笑,即是被戏弄一番又,又何妨!"
闻言,凌一啐笑了声.她看向果儿,含笑的眼已无方才的戏谑.弯起的嘴角也缓缓持平下来.
",果儿知晓你心里不自在.王爷虽是恼你,却仍让那护卫留于竹坞护你周全.想必王爷还是疼你的."
笑意敛去,凌一漠然无语.
"秀灵儿告于我,说以往从未见过二公子亲自送物品过来.可自打来后,二公子三日便来竹坞一趟,送来的衣物用品较以往半载还要多些."
"还有这汤药.今儿二夫人还嘱咐我要用明火煎熬,待三碗熬成半碗时才能予你服下.这定是王爷吩咐的.,王爷他..."
凌一浅笑着伸手拉过果儿,打断了她的话.连这小丫头都明白的事理,她岂能不知.只是转眼近一月的时光,先前来时的烦躁与恼火现已慢慢积沉下来,压在心头化成一缕缕淡淡的愁丝.那感觉说不明又抓摸不透.并非那割磨的疼痛,却是拂之不去的酸楚.
"果儿,没事儿的..."凌一拍了拍果儿肉嘟嘟的手背,勾唇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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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散下来的果儿不又摸到门边朝下张望两眼.凌一勾唇笑起,同为姑娘家的她又怎会不明白那小丫头的细腻心思.只是那浅淡的笑意方传至眼角却化成薄薄的阴郁笼住那清莹的眸光.让人瞧不真实.
"果儿,咱们下去走走."
撇开果儿,凌一独自步上回廊.岸上竹影绰约,映得湖面翠绿一片.秋风撩过,碧波漾漾,为深秋之更添几分寒气.凌一沉吸口气,临栏而望.
一旁的折廊上,果儿正靠着朱红的廊柱,含着颌,玩弄着自个儿长长的裙带.在她一旁,那夫正昂首站立着,不言不语,似尊石雕像.可即便如此,隔水相望的凌一亦能感受到果儿那股溢于唇边的欢喜.
顿了顿,凌一竟不自主地回眸寻望去.
空敞的视野蔓沿至天际.天边浮着的绵薄白云,似拉扯开的新棉,破开之处透出天青的淡彩来.显得邈远而悠长.
心头又拂上缠人的惆怅,凌一蹙了蹙眉,低头转身走开.
脚下轻微的踏响萦绕于耳边,似有谁在身旁柔声低述着,那韵调让她极为熟悉且不自知地念想着.
凌一心下一紧,不由地加重步子,似极摆脱何物而急走起来.
近日来,每当她独处时,心头总会突得涌出似有小虫在抓咬的异感.那感觉不算疼痛,却酸痒难耐,让人烦躁憋闷却也道不出个所以然来.先前转瞬即逝的感觉这两日却变得频繁而持久.
穿过层层翠竹,姑娘们的说笑声愈来愈近.凌一寻声而去,逐渐清晰起来的嬉闹声缓下心头那份磨人的酸痒.
由竹搭建而成的厅舍三面围竹墙而一面只坠以数帐绛红素纱为帘.竹风过处,帘角飘动,似被极柔地掀开一角,里面的欢嘻声便溢出来,显得愈加清亮.
"咦,她竟然下来了."不知谁瞟到了屋角的人影,惊诧的语调有些刺耳.
隔着帘幕,那端的笑声渐渐缓和下来,凌一能隐约看到那十数双眼正直勾勾地锁着她的身影.
凌一转身走,却见帘幕被人揭起,露出那张带着淡淡雀斑的鹅蛋脸.云鸽冲着凌一便笑道,"呀,真是凌一."
见云鸽一脸善意,凌一点头浅笑为应.
"凌一快进来,姑娘们都在呢."
"不了,我只是来这儿走走."凌一婉拒.
"待会儿卿要端来她最拿手的甜羹呢,喝碗甜汤暖暖身子!"说罢,还不及凌一回绝,云鸽搀起凌一的胳膊便往里带.
这云鸽虽是伺候卿幽的丫环,但这儿礼数少,姑娘多,平日里玩闹在一起也不分个主仆的.况且她亦随着卿幽去东阁探望过凌一数次,现下也不再那般生分了.
不及推托,凌一便已被带进了舍内.
寒冬未至,竹舍内却因卿幽的畏寒已早早燃起暖炉.较高的温度和着浓浓的脂粉味儿让这还算宽敞的屋舍显得有些憋闷.
还未抬眼,凌一便蹙起眉.她不喜爱这儿!
"咱方才正上东阁去寻果儿的,"云鸽牵扶着凌一笑道,"这天转寒了,今儿二夫人送来些过冬用的衣物.来得正好!"
闻言,凌一仰眸寻绕了番.这竹舍内置着一架古琴与十来个软垫,想必这儿便是卿幽平日里教姑娘们习琴的地方.而在另一旁,堆积着的大大小小数捆包袱,有些已是被拆开,地面上散落的衣物满处都是.
再看看那些姑娘们,个个手里紧拽着自己选中的,睨着眼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还有隐于最后的两位趁着大伙儿分神的空儿,笑着赶紧挑着.
"咱当天要下红雨了呢,原来是来挑衣服来了."秋滟瘪了瘪嘴,哼笑了声伸手捻起件又丢放了回去.
"这可是讲先来后到的."盈袖顺手再抓了件护在胸前.
凌一先是愕然不知所谓,继而会意不免觉得好生可笑.她瞟眼看了看散开的衣物,斜挑起唇角笑得有些酸涩.
见又得多分出一份儿来,姑娘们也顾不上搭理凌一,垂首觅寻着自个儿看中的衣物.
裙纱飞扬,姑娘们伸着臂,互相欢笑着比试着新衣.凌一静默而视,眼前那些雀跃的神情是这般地贱价,不免让人感到些许悲凉.
"凌一,秋滟她们并无恶意的."云鸽在耳旁小声说道,恐她在意方才的话儿.
"无妨."
凌一本无心进来,现下更加不多待上片刻.她烦厌这些姑娘,亦知晓她们也见她不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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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竹舍,凌一绕进竹林.粗壮的竹杆根根挺拔着,像卫的战士,将那端的喧闹隔离开来.
竹风穿过,箫声悠扬而起.凌一顿足而望,却未见人影.
寻声而去,在近水的竹边,凌一约摸瞧见一抹身影正依靠于竹上,双手执箫,悠然吹奏.
脚步轻响,箫声顿住.那人转过脸来,瞧望着近来之人.
"凌一冒昧,扰了姑娘的兴致."
子离竹而立,显出瘦高的身形.暗白的脸上映着过目即忘的平淡面容.她看来近三旬年纪,两弯极淡的眉正微微蹙着,显是不满凌一的误扰.
凌一见她未应,也并不在意.她迈开步子,顺着路经闲走开.
"你便是这回带来的姑娘?"子干瘦可底气十足,扬起的声调清亮脆耳.
凌一不回应却收了步,转身面向她.
子挥着箫轻打着手心,一边上下打量着凌一一边朝她走近来.
"可惜了这副好模样."子扬起箫,未点上凌一便又落下.
"怎这般讲?"不似那些姑娘,眼前的这人神情高傲,眼眸冷漠,虽也不招人喜爱但也不那生招人厌.
子轻笑,"往后便囚于此,终年不见个外人,生得这般好的容貌却无人知晓,莫非不该叹么?"
凌一挑眉,眼波皎亮,亦笑道,"面皮本是自个儿的,与他人是否知晓又有何关系?"
子轻笑起来,抬箫点着凌一的下颚,"可却是它为你招来的患,不是么?"
凌一蹙眉,不解她的意思.
子再次仔细打量起她来,"这回他又是看中了哪儿?"
"...请明言."
子收回箫,唇角噙着讥讽,"若非你哪儿像殷熙儿,他会带你来这儿么?"
凌一当下心头一震,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这是何意,请讲明白些."
"不明白么?这屋子里,这么些的人,全都是为了那殷熙儿被他强带了来."
子哼笑了声,低着眼看着手中的箫,"璎珞的音...秋滟的发...阿芜的笑涡...盈袖的身段...如烟的侧影...典阑的神情......而你,该是哪儿了?"
好似有人至胸腔攥住了呼吸.每多出一人时,那拳头便会掐向上一寸.当那双眉眼望向她时,梗在喉头的闷气竟憋堵得她吸不进气来.
原来,原来他的"熙儿"远不止一个...原来,她竟只是这众多影子中分出了的一小抹.呵,凌一叹笑一口,不也随着她的目光,垂首瞧起自己来.
"你未问卿幽你是哪段么?"子笑得有些可憎,"赶紧好生护着,可千万别走了样儿!"
"我未有哪儿像她!"他说过的,你不是她,不是她!
子嗤笑了声,转身走开几步,"也对,谁也不愿承认自个儿会像那种人!"
"你甚麽意思?"
"殷熙儿那种拒婚私奔,辱没家门的放浪子也不比那些个青楼子强上分许!"
凌一顿时胸内五味翻腾,她捏着拳,紧蹙着眉,直勾勾地瞪着那人.腹内窜起的怒火不知是在为谁抱着不平.
"难道你不是么?"
"不是甚麽?"子回眸怒视.
"若非风尘子,你又怎会在这儿?"
"我与你们不同!"子两步跨于凌一面前.
呵,凌一苦笑一声.你们?她原来竟是与那些子同为一类.好一个你们!
"你又有何不同..."凌一浅笑自问.
子当凌一是讥讽她的,自是气势汹汹地吼道,"若不是迫于他的权势,我爹也绝不会谎称我是家仆将我送与他!"
凌一徒然怔住.张大的瞳孔涣散地直瞪着那张脸.迫于权势?是这样么?当年娘亲也是迫于权势才抛下她的么?是这样么?
混乱之中,凌一费尽力气却怎样也回想不出当时的情景.娘亲真的是迫于他的强权而不得不舍弃她的么?
"只恨我那乳名也唤熙儿.不巧被他听了去..."
子说得愤愤,全然不觉那唯一的听者已是神绪慌迷,心神不定.
凌一心下自是烦躁得紧,可那子仍是不依不饶地喋喋不休,好似攒了许久的积怨一股脑儿的倾泻而出.
"够了!"凌一大吼一声.
子怔然,似未料到她会如此恼怒.
"那也只怨你爹是个趋炎附势的废物!"
子气得脸骤变,扬起手便给凌一个耳光.
盛怒之下,凌一一把抓住抡扫而下的手掌,用力便是一推.不看那子较凌一还要高长上许多,却实在软弱得紧.咚地一声,应势摔坐在地上.
"我最恨人甩耳光!"凌一瞪着眼,说得极狠.一时间,她仿佛又回到了幼时那泼蛮的模样.
地上挣扎的子显然是被镇住,咬着唇怒瞪着凌一,却也不敢起身还手.
"还有,"转身走的凌一又回过头来,"他,还轮不到你来指责!"
"...你..."子胸口起伏,气得说不出话来.
凌一忆不得是何时起便不再与他吵闹着回北国,不再问起那年的事情.这些年来的安逸与享乐竟让她渐渐淡忘了那仍在北国受苦的娘亲.这猛然间的醒悟让她恼火也让她愧疚与自责.
凌一直奔坞口而去,方抬脚跨出门槛却见一只胳膊横挡在了面前.
"我要见他!"凌一直直看向那夫的眼睛,那执拗的神情不容人拒绝.
"不得跨出此门半步."那夫淡漠地回望着她.
"让开..."
凌一瞪着静立不动的那夫,"你让开."
"滚开!"
"请回房!"
"他是要我横着出去么?"凌一冲他吼道.
果儿闻声赶到,被这时的两人惊住.这才一会儿的功夫,也不知那主子为何恼怒成这样.而与之对向而立的人仍是一脸淡漠,平静地回望着她.
"...那护卫...你们这是...为何..."
哼...凌一怒瞪一眼,愤愤走开.茫然的果儿回头看了看那夫,连忙又紧跟着凌一走开了.
待两人走远,那夫敛下眸光看向手指间捏玩着的小石块.那是方才他隐于林间用之打掉那抡起的巴掌的.
啪地一响,石块分裂成三瓣坠落而下.那夫拍了拍手中的灰,合上门板,唇角浮现出极淡的兴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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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至东阁的凌一静默地坐于头不发一言.果儿悄悄凝望了她好久,终待她怒退尽,这才敢慢慢挨坐于一旁.正开口唤她,凌一却站立起来步至窗前.
"果儿你去玩会儿吧.让我静静."
果儿咬唇思忖了会儿,勉强点头应了声缓缓走出屋去.
长叹一声,凌一推开窗子.白亮的天际斜挂着一轮红日,甚似一张精致的白信笺被烛火蚀了一块儿去.
凌一垂眸,那烛火好似也灼了她的心,空落落地蚀了一大片,让人迷茫.
身后房门轻响,凌一蹙了蹙眉.
"凌一..."卿幽端着托盘,轻身走近.
"卿?"凌一忙转身相迎.
卿幽浅笑着,"来,尝尝卿做的甜羹."
凌一随卿幽于桌前坐下,虽无食,却仍端起汤碗,呷了两口.
"听云鸽说,你去竹舍了?"方才炖好甜羹回竹舍便听云鸽说她来过.卿幽知晓姑娘们对她的态度很是不满,自是猜到她不会受到怎样的好招待.
凌一抿了抿唇,放下汤碗,点头低应.
"若她们说了些甚麽可莫要往心里去,"卿幽柔声说道,"她们心敏感了些,不知你爱静,有些误会.待卿过会儿去说说便没事儿了."
凌一垂首不应,半晌,她望向卿幽,"卿,那些姑娘都是因为像熙儿才会被送来的么?"
卿幽直起腰身,神情略感诧异,"这是谁与你说的?"
"是位吹箫的子说的."
"卿,真是如此么?"
卿幽沉默了会儿,点了点头."是都有些相似之处."
凌一心沉了沉,抿着唇,半晌,低问,"那我是哪儿像她?"
话音方落,胸口涌出股股酸楚.凌一凝望着卿幽,等着她的回话.
"你?"卿幽蹙起眉,紧紧地盯看着她,又上下打量了番.最终直直地看着她的水润眼眸.
若不是凌一问起,卿幽还当真忘了.他这怪僻地收藏竟还是始于她.只是那时是哪儿甚似熙儿,她这一时也还忆不起来了.
"卿是怕我与他为难么?"
"凌一...卿也不太记得熙儿的容貌了.实在看不出是哪儿相像."
"那好办."
说罢,凌一起身取来笔墨纸砚,在外厅的长案上摊放开来.
卿幽不解她的意思,只见她提笔蘸墨,凝神思忖了会儿,便俯身画了起来.
凌一向来记甚好,虽称不上过目不忘,但临摹出方才刚见过的十来位姑娘的五那也绝非难事.依着吹箫子的话儿,凌一描绘出一幅熙儿的"画像".只是那子并未告知她熙儿的眼眸是生得怎个模样的.凌一颓然顿住.
画龙需点睛,这少了双眸的画像,怎样看也瞧不出个模样来.凌一凝望了会儿,漠漠地搁下笔.他说过,"你不是她!"...他早在第一次瞧见她时便已告知了她,"你不是她!"...不是她!可那又是甚麽引得他在人群中独独盯住了她,甚至于下马寻来呢?这些年来,不管她再怎样蛮横无理,任胡为,他始终放任纵容,那又是因何让他对她这般宠溺呢?
凌一撩开画纸挥至一旁.底稿上的墨迹甚似她心头乍现的不安与慌乱,斑斑点点的,不成形状,却也刺眼.
凌一的烦躁被一旁的卿幽看于眼里,柔和含笑的面容渐渐变得凝重而苍凉.
拍了拍凌一的肩,卿幽安抚着她坐回椅上.
"凌一,你知道卿当年为何会离开王府来到这儿么?"卿幽缓缓开口,那语气仿佛是为婴孩讲述一段睡前故事,轻柔而悠长.
"莫非卿也像熙儿?"凌一蹙眉,满到处都是熙儿,她只觉得脑壳生疼,心口生闷.
卿幽轻笑着摇了摇头,"当年是我请求王爷放我回来."
"为何?"凌一一直以为她是因为明的伤而被他赶出府的.
"为了你!凌一!"
"我?"凌一错愕地张着小嘴,然,想想好似又明白了,"嗯,我知晓,是因为我那时伤了他的侍寝."
凌一说得有些沉闷.
"并不为这个."
"那是为何?"
"还记得那时你要与我学唱曲儿么?"
"嗯,记得."
"王爷怕你沾染上我的风尘气儿,再不准我开口唱曲儿."
"卿不是风尘子!"凌一说得愤慨.
卿幽笑了笑,伸手拂着凌一柔软的发,"至那儿以前,卿也是这么想的.心想虽是在风尘之中.若洁身自好,也能维持住那份卑微的尊严."
"可王爷那晚说...这对你不好...那时你还是孩子,极易受到影响."
"卿..."
"当时我只是觉得屈辱,也有些赌气...便请求王爷让我回到江南来."
"他答允了?"
"嗯,王爷他答允了,"卿幽恬然笑起,"可他犹豫了片刻.他,为我犹豫了片刻..."
凌一心口猛得一撞,看着卿幽笑得那样温婉,她竟有股哭的冲动.凌一那时便知晓卿幽喜爱他,可当时毕竟还小,尚不懂得男之间的那些情爱.如今见卿幽只为了他一刻的犹豫而甘之如饴般怀念珍藏着,凌一只觉懵懂的心似有些震动.
"可他还是将你送走了!他根本就是冷血."
"凌一,若连你也这样说,那对王爷就太不公道了."
凌一垂下眼眸,抿起唇不再说话.卿幽张了张唇,最终也沉默了下来.柔亮的眸光至凌一身上移向窗外的那抹落日,夕照下的景却也萧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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笼罩,凌一独下高楼.
躲避开那些莺莺燕燕们,凌一自顾自地在雨石铺砌成的小道上缓踱着.不自觉地,凌一悠踏至了坞口.正巧木门半启,她走近了去.
长长的竹台铺上层寒霜.风带着水汽,似能穿透人的骨肉.
竹台尽端高挂着两个大灯笼,风一吹来,便轻轻摇摆,烛光摇曳,人影浮动.
凌一昂首迎向月华,"凌一不识水,那护卫大可宽心."
身后那夫唇线微抿,正开口,却见她侧转过脸来望向他,"我只待一会儿."
那夫突得被镇住.那两丸黑眸莹润亮泽,直勾勾地正锁着他眸.请求的口吻温软而无奈,楚楚怜人却毫不娇作.
半晌,那夫点首答允.
红唇略过极淡的浅笑,如瓣初绽般轻柔而好.风也好似迷恋于她的貌,调弄着她散落下的发丝,吹拂于红润的唇间.
那夫移不开眼,怔怔地望着她.她的笑向来都是能蛊惑人的.
凌一回望向江水.微波涟漪,晕开一江月.
不远处,矗于船头的那抹身影隐于之中,静静遥望着竹台上的倩影.古潭般的眸,幽亮灼人.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