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数天的小雨为秋末冬初的江南更添几分湿冷.白的墙面晕出浅黄的水纹,地板渗出水来,踩上去咯吱作响.随处都是潮湿湿的一片.
今儿难得天公放晴,嬷嬷们都忙着晾晒入冬要用的衣物被褥.
阴雨过后的晴朗总是惹人爱的.踏出房门的凌一披上一件纯白的兔绒坎肩,与身上的一袭紫装相印甚佳.端庄且娇媚.
南面朝阳的小亭子里,晾晒着的书卷字画散发出淡淡的墨,和着被暖日蒸发出来的水汽在整座院子里飘散开来.
凌一被那阵阵墨吸引而来.无人的亭子里整整齐齐摊放着好些字画.
多动的果儿两三下蹦进亭里,探着圆圆脑袋来回将字画瞧了个遍,"这是哪位名人的字画,要全数凉在外面显摆."
凌一好笑地摇了摇头,她也垂首打量起字画来.
这些字画均无落款印章.十数卷行楷,有些字迹娟秀清丽,有些却略显圆幼无力.为数不多的几卷丹青亦然,有些画技纯熟,人物栩栩如生,有些却分明是随手涂鸦.这些并不像是收藏的大家之作,反而更似一段历练印记.
石桌上展开的那副海棠睡图.寥寥数笔,却极佳地写意出一幅"海棠不惜胭脂,独立蒙蒙细雨中"的景象.
凌一又望向一旁的冬梅图,不伸手轻抚着.
"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
几节枯枝...几朵蕊...凌一收回手置于鼻前轻嗅,仿佛这手触了她的柔,沾了她的.
"遥知不是雪...为有暗来..."
"..."那头的果儿似找寻到甚麽稀罕物,兴奋得直嚷嚷,"你过来看...快过来."
凌一走近,那小丫头便从阑干上拿起一幅画,献宝似的呈在她面前,"你看,这人像谁?"
"这...是..."凌一蹙眉凝望.
画卷中是一名男子.他皱着眉,闭着眼,斜侧过脸,全然一副极不耐的模样.虽说神情有些陌生,可抿着的嘴角,隆起的眉端,这感觉太像...
"他!"
细看几处,便可瞧出这作画之人画功生涩得紧.下笔粗拙,运力不均.连人物的五轮廓亦有些走形.可凌一却能隐隐感觉到那人作画确是用心至深.
这画中人虽是一副烦厌的模样,却仍给人一种莫名的想去亲近去依赖的感觉.更惹凌一注意的是那画卷上两点晕染开的水渍.不想也知定是泪落所制.
这会是谁的画儿呢?
"你再瞧这幅!"
果儿又递过来一幅.凌一双手拉开画轴.
这是幅相当精细的画作.画中端坐于绣墩之上的神态恬静祥和,眼波似水,唇角含笑.丰润的脸颊上隐现出两点浅浅的酒涡.人衣着鲜亮华,叠放于腿上的双手白嫩丰腴,十指丹寇似血.
这画,勾勒笔法,着功底较那副海棠睡图还要细腻深厚上几分.若都是一人所作,这幅必是后作.
"这人真!"果儿侧着脑袋叹道.
啪...果儿伸手探向画卷,岂料手下一滑,先握于手中的画轴坠落在地.
"哎呀..."果儿连忙提高另一卷轴,却未注意到画卷因她这样的拉扯而在地面上摩擦起来.
凌一见状正出口指正,岂料身后一声怒斥.
"你们在做甚麽?"
凌一与果儿皆被这乍起的一声惊得手下全无动作,只是愣愣地回头.只见个年纪稍大的老嬷嬷晃晃悠悠地从亭外朝这边跑来.
"谁让你们动的?"一踏进亭子,又是一声怒吼.
"我...我..."果儿见势有些慌乱起来,她赶紧拉扯着画卷.
"你这是在做甚麽!死丫头,快给咱松开!"老人连忙拾起地上的画轴,伸手猛夺过果儿手中另外一端.
"我..."
"这是怎麽搞的?啊?"老人展开画卷仔细察看,指着擦上点儿灰的地方吼道.
"这个...我..."果儿自知理亏,诺诺而语,她赶紧伸出手做势要去擦拭.
啪,老人用力地拍掉伸来的手,打得果儿倒抽口冷气.她狠狠地瞪着果儿.
"她不是有意的."凌一不悦地皱起眉来.捏着还握于手上的图,冷冷而道.
老人冷哼一声,"不是有意的?知道这是谁的画么?若是弄坏了,光凭一句不是故意的就能了事么?"
"若真是那样贵重就不该随意摊放在亭子里.这是你的失职."
"唉呀,"老人瞪大眼睛,嘴角抽了两下,她转而对上凌一,"才来殷府几天就敢这样放肆?这全府无人不知这些画是碰不得的,也就是你们这些外人太不懂规矩.若是弄坏了画,搭上你们两条命都赔不上!"
"这是我弄的,不准你对我家无礼!"
"哼,?不过是少爷身边的一个侍寝!这儿还没你们放肆的份儿!"
"你...你...我家不是侍寝!"
老人鄙夷地嗤笑声,"你怎还拿着?"
她做势要夺过凌一手中的画轴,岂知方伸出手,凌一抽出一手使劲一拍,那力度较她方才打果儿的还要重上几分.
"你?"
"你?"
还未待她回过神来,凌一竟将手中的画卷发狠地摔丢在地.
"放肆的奴才!"凌一杏目圆瞪,红唇微张.她发怒的样子竟散发出一种威仪.
老当下被震慑住,张着嘴愣傻傻地看向凌一.
被掷于亭边的画轴顺着石阶滑下,拉扯着整张画卷滚落进亭外的一个污水洼里.
"咱的画!"愣了半晌的老回过神来,待她瞧见已落入污水里的画卷时顿时惊得面惨白.
老弓着腰,慌慌张张地奔出亭.她提起卷轴,黑的污水顺着画卷滴落而下.再瞧那画面,起先亮丽的彩现在已全被污水湿盖住.就连那张的娇颜上也晕开褐的水渍.走样了的面孔看上去有些狰狞.
"这...这...哇呜..."老吓得说不出话,两脚一软,便坐在地上嚎哭了起来.
"...这可叫咱...怎麽办呐?"
凌一皱眉看着她.虽是怒气未消,可见她这样的架势,也有些不知所措.她未曾遇见过这样的状况.
",这画当真这样贵重么?"果儿瞧着那人,诺诺低问.
凌一不解地摇了摇头,她走出亭去,立于一旁寻望着那副画.瞧见那幅图已被糟蹋成这样,凌一亦有些愧疚.可惜了,这么好的画.
"我不会推卸责任,你大可不必哭成这样."
哇呜...人闻言则更为大声地哭喊起来,"你这是要咱的老命呐!要咱的命呐..."
"我家都这样说了,你还哭个甚麽?"果儿见老哭得这样凄惨,不以为然,"待与王爷解释后,定罚不到你!当年毁了王府那么些名贵字画,咱们王爷都未曾说过一句."
"果儿!"
哇呜...老好似听不懂她们的保证,自顾自地越哭越大声.哭声在整个儿院落里传开,渐渐引来了不少正于附近干活儿的仆人们.
"这是怎麽了?"
"冯媽你这是为啥呀?"
愈来愈多的人将这围住,冯媽只是哭嚷着却不做任何解释.众人纷纷异样地打量起凌一与果儿.让这两位年轻的姑娘更加的无措起来.
"不关我们的事儿!她,她自个儿要哭的..."
这府里多年来未曾有过年轻子.所以在她们入住的当晚,全府皆已传遍.众人知晓她是王爷带来的人,在未弄清发生何事前,可不敢出言责难.
"这是怎麽回事?"从人群中走出一人来.这人约摸四十来岁,精瘦矮小.可她一出声,议论纷纷的众人皆安静了几分,就连一直哭嚷着的冯媽也顿了顿.
"冯媽,你这是做甚麽?"人走近她身边,一双丹凤眼,炯炯看向坐于地上的人.
"吴婶...咱,咱可怎麽办呐?"
吴婶仰眸望了望亭中的字画,她蹲下身,伸手拿过冯媽捧着的画卷.
"这是谁弄的?"
"我."
吴婶仰起脸,蹲望着一脸坦然的凌一.
"这是弄的?"
"是!是我摔的."
"可知这是老夫人最喜爱的一副画像?"
"我并不知晓这是老夫人的画像.但,这画确是我弄坏的."
"既然如此,"吴婶缓缓起身,凝望着凌一,"请随老奴去见老夫人."
"做甚麽?"凌一下意识地退了一小步.要去见老夫人?不...她可不想再被扼住脖颈,灌下早已腐坏掉的膏药.
"自然是请罪."
"我...我会与王爷解释的."
"少爷他忙于见客,吩咐任何人不准打扰."
凌一蹙起眉,心觉事情有些不妙.虽说无意推卸责任,可她实在是害怕那殷老夫人.每每想起那晚的情形,脊背便会冷汗阵阵.
"待我见过他后,自会去向老夫人赔罪."
"恐怕这由不得了."
"你..."
"来人."吴婶一声唤,从人群中走出两个男仆.虽说年纪不轻看上去却仍是健壮有力.
"你们要做甚麽?不准你们碰!"果儿紧拽着凌一,看着上前来的两人强装凶态.
男仆撇开果儿,左右辖制,分别拽住凌一的胳膊,使她挣脱不得.
"你们放开我!"
"放开!若伤到,王爷定饶不了你们的!你们放开!"
"放开我,我见过殷宇安自会去的."
"冯媽,此事定也逃不开你的责任.起来,随一同去见老夫人."吴婶沉沉开口.
"这不干咱的事儿啊...吴婶...哇呜...呜呜..."本已停下的冯媽又开始调起嗓子,"...咱冤枉啊...咱对不住老夫人..."
他们拉扯着凌一,强行拖走了几步.围观的下人们也猜晓到几分,异样的神情里又参杂进几许同情.这让本就紧张的凌一更加慌乱起来.
"果儿,去!去找他!"凌一扭着头,冲着果儿喊道.
"哦哦...我...我...这就去找王爷..."果儿愣愣地直点头,她顾不上凌一,只能推开人墙赶紧去找救星.
果儿方挤开人群,恰看到那人拐进这边的院落.这里的吵闹显然已是招惹到了他的注意.一双鹰眼直直地瞅着,他朝这边走来.
"做甚麽?"一声喝斥犹如长空霹雳一般,惊得众人一震,皆小心翼翼地寻声望去.只见一袭黑劲装的殷宇安眉头微蹙,双手背于身后,矗在一旁.
"哭丧呢!"
冷眸横扫,仆人们纷纷垂下头,极有默契地散开成两列.露出被两人架起的凌一与那位还坐于地上的老.那老脸僵硬,张着还未来得及合上的嘴巴,愣愣地望着他.
见凌一被人架起,眉间又隆高几分.
"这怎麽回事?"他径直朝凌一走去.无需出声,架着凌一的两人便在那双黑瞳的注视下不自地松开辖制,垂首退开.
健壮高大的身躯落下一团阴影,整个儿地将她笼住.凌一仰首凝望着他.面前的男人只着一身黑缎劲装,显出他宽肩窄腰的身形与胸前结实的肌理.一头黑发高束于脑后,衬着古铜的肤,那双眼眸越发有股摄人心魂的魄力.
她竟有种想依进他怀里的冲动...
见她抿唇不语,他轻扫过一旁仍坐于地上的老,视线落在吴婶的脸上.
"吴婶,出甚麽事了?"放缓了语调.听得出他待吴婶不似一般的仆人.
吴婶看了看凌一,又看了看他.她将手中的画卷递于他.
空气仿佛锢起来,周围静得让人有些发慌.
凌一莫名地侧望向他.虽看不清他的神情,她亦能感受得到他愈见鼓胀的怒气.
"这谁干的?"缓缓的,极沉的嗓音有股山雨来兮的架势.
"这是谁干的?"
突得一声怒吼,惊得凌一浑身一颤.她愣愣地望向他,张着唇却着实不敢接话.
"说!这谁干的?"
吴婶似被狂风扫过,整个人僵直地震了震.
"是."
凌一渐渐感到了异样.好似有两道冷箭射在了脸上.她有些防备地迎了上去.
若不是相同的五,凌一定不会相信那是他的眼神.泛红的眼睛盛满怒气.那食人般的目光紧锁住她的眸子,不容她一丝的闪躲.
殷宇安铁青着脸无声地瞪着她.咬紧的牙帮似在极力地按压着喷之出的怒火.
凌一微张着唇,不解的神情显得有些无辜与迷茫.对望着他那张盛怒的脸,凌一竟一时忆不起自个儿是谁来.若眼前这人当真是他,那她又是谁?他可从未这样待过她呀!
呼吸变得粗嘎,殷宇安极慢地移开眼,那神情竟显得烦厌.凌一心头猛得一窒.失去那双火眸的注视,她整个儿自心底窜出凉意来.
不知过了多久,殷宇安极沉地开口.
"谁负责晾晒字画?"
"是...是...老奴..."
"画像变成这样你要做何解释?"
"这...这...老奴...老奴...只是按照老夫人的...的指示...不想..."
"收拾包袱走人."
"少,少爷?"冯媽整个儿呆傻掉,两眼睁得似铜铃大小,额上的纹路深陷下去.
"少爷,虽说冯媽保管不妥可错不在她,这未免有些过重了."吴婶在他身旁小声提示着.
殷宇安蹙起眉,不做回应.他步至冯媽面前,"不是你的过错?"
他问地低缓,可呆望着他的冯媽却迟迟不敢开口.那老看着他的眸子,她不敢否认却也万万不想担下这事.
"这...是...是...那个..."
"是我的过错."凌一低声说道.
"是谁的过错?"殷宇安只做不曾听到,直瞪着老的黑眸又添上几分怒意.
"老奴...老奴...不..."
"是我的过错!"凌一蹙起眉,又大声地说了遍.引得在场的仆人都静默地看向她.
"是谁的错?"他亦提高了声调.才稍稍平息的怒火又窜了起来.
"我说了是我的..."
"给我闭嘴!"
一声怒喝惊得凌一当真闭了嘴.她红唇轻颤,双眸蒙雾,喘着粗气,瞪着那仍背对着她的身影.
"未听到我的话?这谁的过错?"
"是是是老奴的过错...是老奴的过错...少爷...您您..."浑身得瑟的老还未说完,吓得竟晕了过去.
"既是如此.给其三月俸禄,赶出殷府."
"是."深知是指鹿为马的行径,却无人敢出声反驳.
"吴婶,此事我自会与老夫人交代."
"是."
"都围着做甚麽?"
闻言,仆人纷纷垂首疾走开.
"吴婶,派人去驿馆把那夫叫回来,再到南城冷府找二公子来."
"是...老奴这就去."吴婶望了眼凌一,转身走去.
见众人散尽,果儿哆哆嗦嗦地拉着凌一,在他回身之前趁早离开.
"去哪儿?"
冷硬的声音惊得果儿又是一颤.
"我...我...带回房..."
"不必了."
凌一仰眸看向他,而他却侧过身避开她的注视.
"待那夫回来,即刻便走."
"去哪儿?"凌一沉声问道.
殷宇安蹙起眉.良久他回眸深望了她一眼,继而转身走开.
秋风卷起枯叶,在地上沙沙作响.当热闹过后的院子回复宁静时,竟是更加地落寞与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