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缓的摇橹声从远处悠悠传来,凌一披衣下榻,伸手支开面水的那扇窗.
天刚蒙蒙亮,小镇依然沉睡在薄薄的雾气中.几点稀落的灯火星星点点地摇曳在江水之上.
她的思绪不由地随着秋水拉向远方.蒙雾的眼眸闪动着清光,如同这黎明时分飘落在黛水之上的点点渔火,带着淡淡的忧伤.
冰冷的潮气窜进屋里,惊得她一阵寒颤.
吱...
凌一回眸,正迎上果儿半睁的睡眼.
",怎地起这么早?"放低的嗓音带着困意,小丫头放下衣物,不连打了几个哈欠.
"嗯..."
"站在窗口做甚麽呀?可别吹凉着了."
"我可没有那么弱不风."
"还是快过来吧,"果儿拉上窗,拿过一件外袍罩在她身上,"王爷昨儿还叮嘱果儿,说这江南不似京城,早晚湿气大,容易着凉.且特意交代要注意为你添衣.若你着了凉,那非搭进果儿半条小命不可."
果儿又在唬她了.瞧她那副煞有其事的模样,凌一不为他平反起来,"几时见他为了这些事儿罚过你?"
"你是昏睡着不知晓啊,"果儿瞪大一双圆眼,"王爷那眼睛瞪起来好怕人的...上次你受到惊吓连日高烧不退,王爷那眼神...啧...别挺多怕人了...果儿做了好几宿的噩梦呢..."
"在你眼里,他几时不怕人了?"凌一波光流转,掩下嘴边淡淡的笑意.
"那可不一样...以往,就算王爷他责罚果儿也未有过那样凝重的神情."
"是么?"
"果儿不骗,王爷那几日一直守在你边呢.连肩伤都不顾.后来太医来复诊,说是恐怕要留下病根了."
"这些怎未听你提过?"
"那时果儿只念想着你能早日好起来,便一时忘了与你说."
心头一阵酸麻...他待她,一向如此上心.可,此时的凌一,却感到喉头紧扼得难受.她这是怎麽了?
"咱们底下都在说...说过不了几日,府里便会有主母了."
"嗯?"
"王爷这般宠你,迟早是要娶你当王的呀!"
"胡说!"
"果儿说的是真的呀!不然王爷为何要假称你是王呢?欺瞒圣上,可是杀头的大罪呀!"
果儿说的并不错.他为何要对皇甫轩谎称她是王呢?那日事出突然,接连又遇上刺客,他受伤,她患病.待她身子好起来,这事儿也便忘了.凌一不曾想...
"只有这样,才留得住我..."凌一不曾忘记皇甫轩那过于灼热的眼神.
"一样的嘛..."
"兴许...他留着我...睹物思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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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的雨似雾如烟,轻柔地落进池塘里也化不开一丝涟漪.漫天轻纱随微风迎面拂过,好似最温柔的爱抚,让人浑身酥软起来.
在秋水逝去的尽头,依水而建的亭阁,取名"听雨轩"...
阁楼上的茶座旁,对坐着两名男子.
殷宇安长腿叠交,靠坐在椅上.一向严肃的脸上此刻竟显得有些懒散.他偶尔看一眼对面正说笑的男子,嘴角露出一抹别有意味的浅笑.
对面那公子,一身月牙白锦袍.黑发束于脑后以碧玉冠为饰.宽额下,细浓的眉较子还要娟秀上几分,而那双细长凤眼莹润有神,顾盼之间,浓密卷翘的眼睫上下扇动,自溢.以他自个儿的话说,男子生得这样一双眉眼,是种罪过.
托起手中的紫砂壶,殷红的口直对上壶口,他轻酌两口.
"先前我在京城时听到不少谣言."话音偏柔,有些邈远之味.冷郁犀拂玩着手中的茶壶,斜靠在桌前.
"逃到京城去了?"殷宇安勾唇一笑,放下茶杯,"怎不来寻我?"
冷郁犀裂唇笑开,愈发显得鼻骨秀直高挺,"你那王爷府阴气太重,哪有泡在温柔乡里舒坦?"
殷宇安轻哼了声.想他也干不出啥好事儿来.
"怎会有你造反的传闻?不只京城,我沿路过来都有所听闻."掩下讪笑,那双凤眼直看着他.
殷宇安脸微凝,眼望着手中把玩的茶杯,"迟早的事...比我料想得早了些."
哼,冷郁犀冷笑一声,满眼邪气与不羁,"鸟尽弓藏,兔死狗烹.自古忠臣无善终.哼...莫说是谣言了,就是你当真反了又如何?这颐朝本是你稳下的江山,他不过是个坐享其成的主儿!"
殷宇安敛眸静听,不置可否.
"加之罪何患无辞..."冷郁犀薄唇轻掀,又是一声冷笑,"私藏云锦.呵...娘们用的东西你留着干嘛?造谣也得找些靠谱的..."
"...云锦是我截的."
呆滞片刻,冷郁犀转兴奋起来,"那当真如他们所说?你要造反了?"
"我只是截下云锦."
黑眸滴溜溜地打量了他几番,"等等...我记得曾听燕儿说过,你府里有位人,连她清歌坊的魁都自愧不如."
殷宇安蹙了蹙眉,对那歌妓的话儿颇有不满.他的凌一岂是那些风尘子可攀比的?
提及人,冷郁犀又是那副嬉笑的模样.在他眼里,品酒赏是人生第一大快事.
"能让咱们殷大忠臣公然截下贡品...啧啧啧...定是,定是...带来了么?"
"做甚麽?"殷宇安冷眼看着他,那神情似乎有些防范意味.
冷郁犀见他这幅模样愈发来了兴趣."自然是让我瞧瞧...本公子阅无数,绝不能少了这位."
"怎麽?金屋藏娇?"
殷宇安自顾自地饮茶,任他在一旁说着,并不搭理半句.
"几时变得这样小气了."冷郁犀托起茶壶,长眼斜瞥过他,又轻轻闭起,酌了几口.
见他不予回应,冷郁犀笑得有些邪气,他起身走向雕栏处,心下琢磨着怎样能见到那位神秘的人儿.
雾似的小雨薄纱轻铺般落在脸上,湿润的空气带上淡淡的菊,不让人仰鼻轻吸.
"这...这是?"冷郁犀把握着阑干,修长的身子探了大半出去,愣愣的看着楼下中的身影.殷宇安转眸思量了会儿,举杯走近,抬眸望去.
着粉罗衫的凌一半隐在那片白菊之中.轻仰的脸被这晃眼的白光映得有些通透.眸微眯起,却亦能感到那眼缝中溢出的盈盈波光.红润小嘴淡淡勾起.闭目浅笑的她,沉静在自己的世界里.那陶醉的神情让人不摒住呼吸,似乎生怕一丝轻微的声响都会惊扰到她.
丝丝细雨在他眼前织成帘.雨幕那头的她更似白雪之上的点点红梅,清丽娇柔地让人不想倾力呵护却也不忍触碰半分.
凌一睁开眼,秋泓般清亮的黑眸带着一股淘气,望向阴沉沉的天空.她伸出纤白的小手,静静感受溶入手心的丝丝清凉.
"下大了呢..."她轻笑着.
"晓得下大了还这样站着?"身后传来的嗓音让她猛得一惊.
"你...为何在这儿?"凌一转身,瞧见他的发梢与眼睫都凝上点点水珠,想必他方才一直在这儿附近了.他,方才一直在看着她么?
殷宇安不答反笑,握住她还举在胸前的小手,把她拉进轩阁之中.
"果儿呢?怎让你独自一人在雨里带着?"殷宇安伸手轻轻拂去她发丝上的水珠,语气温柔地让正凉在一旁的冷郁犀咂舌.
"是我想静一静..."她哪里敢直说是果儿趴在桌上会周公去了.只怕他晓得了又得让那小丫头做好几宿的噩梦了.
"再不许这样淋雨了."
垂眸方发现自个儿的手还被他握在手心.凌一低下头轻点了点,抽出手来.离开温暖的包裹,她不两手相互揉搓了起来.
"所谓人者,为容,鸟为声,柳为态,玉为骨,冰雪为肤,秋水为姿.在下原以为这样的子只当天上有,今儿见到方才得知人间亦有如此脱俗之人."
凌一寻声望去.这才知晓阁楼中还有一人.只见那人身材修长,眉目似画,肤白唇红.斜勾起的嘴角始终噙着笑,流露出一股玩世不恭的邪气.
"在下冷郁犀.与他是多年的好友...敢问名?"
瞧此人在他面前全无半点敬意,而他亦是一副悠然自得的神情,凌一已然知晓此二人关系甚密.
她抬眸看向他.
"不必搭理他."方唇轻掀,带着笑意,"先在这儿坐坐,待雨小些,我再送你回去可好?"
屋外,雨丝越来越密,凌一点头答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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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不是那较子粗大上许多的骨骼,凌一真要怀疑眼前这人是位扮男装的姑娘.
冷郁犀殷勤地递给凌一一杯热茶,一双笑眼直盯着她瞧,未有丝毫避讳之意.而凌一也不似别的子,亦睁着一双大眼回看着他.这男人,似乎也太了些...
"是北方人么?如此清秀相貌较江南子更为娇柔上几分."
"家母是南方人."
"难怪..."冷郁犀笑望向他,"你这又是打哪儿抢来的人儿?"
又?凌一心下一紧,竟突得有些气闷.
"这样的人儿不会又送那儿去吧?"
送哪儿去?凌一有些糊涂.她抬眸看向殷宇安,只见他神态平和,自顾自地饮着茶.
"你话太多了."
"你这是暴殄天物啊...唉..."这一声叹息可还真是叹得凄婉,冷郁犀摇了摇头,瘪起嘴,对上壶口.
"去哪儿?"忍不住好奇,凌一问他.
殷宇安目光柔和,轻道,"不是你去的地方."
凌一见他避而不答,也不再追问.虽不知他们口中的那儿是甚麽地方,可她暗暗生出一股道不明的感觉.
茶桌旁的几上,摆着一架小炉,煮着去年收集到的雪水.陶器的壶嘴正咕噜咕噜地喷着白雾.冷郁犀拎过陶壶,往桌上的茶壶与自个儿手上的小壶里添了添热水.
凌一不被他手中的茶壶吸引.自她进来起,冷郁犀便托着他的壶,一刻也不曾离手.
"那是他的宝贝."殷宇安笑道.
见人儿对自己的宝贝感兴趣,冷郁犀豪爽地将手中的紫砂壶递了过来.
凌一将小壶捧在手里.这壶泽光润,黄而不娇,触感温滑,细而不腻.虽不懂壶艺,她亦可知这是件上好的珍品.只不过...凌一蹙眉细看着这茶壶的身形,这种怪异的造型,可是她从未见过的.
这壶身圆润饱满,却在壶把处深陷成沟.壶盖成圆弧形,高耸挺立.突起的盖纽小巧可爱.整个儿茶壶曲线柔,可也太过奇怪...
"它叫贵壶."冷郁犀见她打量着壶身,嘴角的笑意更添几分邪气.
"贵壶?"
"...你仔细端详便可明了."
凌一不解他脸上愈见浓烈的坏笑,又仔细端详起手中的壶来.贵壶,贵壶...呀...凌一突得两颊赭红.这壶盖与壶身的形态竟甚似子的丰胸肥臀.贵壶,贵壶...原来如此...
"啊...当心..."
凌一两手一软,贵壶坠落了去.冷郁犀眼疾手快,立马伸手接住...
"好险好险..."冷郁犀顾不得溅在手上的热水,把壶捧于手里,万般宝贵的拂拭着.
"你...你..."凌一红着脸瞪着他.
一旁观看的殷宇安这时忍不住笑出声来,她害羞恼火的模样很是惹人疼爱.
"笑甚麽?"凌一回眸娇叱,"哼...物以类聚!"
殷宇安抿起嘴角,却仍带笑意地看着她,"与我何干?"他问得很是无辜.
凌一斜眼看着仍不停"安抚"着茶壶的冷郁犀,久久忍于嘴边的话全数化成一声长叹.唉...
雨,愈来愈密...
雨点打落在伞面上发出细碎的声响.凭栏望去,只见一人打着黑油伞,稳步向听雨轩走来.
待那人已至轩阁之下,冷郁犀方才惊坐起来,连拂壶的手也顿住了."殷宇安,你又出卖我!"
冷郁犀起身走,却发现那人已步上楼梯.他掌着阑干朝下看了看,几次抬腿亦退了回来.这楼阁,似乎有些高...
"你几时放的信儿?"
"我与吴伯说,只要见你跨进殷府,便去通知冷世伯."殷宇安喝了口茶,悠悠说道.
"好你个殷宇安!!!"冷郁犀嘶起牙狠狠地瞪他一眼,来回走了两步见实在无路可去,索然撩袍安坐了下来.一只大手又开始拂起茶壶,只是神态似乎有些不太自然.
凌一不解这二人的哑谜,抬首瞧清楼下是何方神圣,这人已走近了来.
那人一身黑劲装,腰间的玄黑环带勾勒出纤细的腰段.与一般子不同,她有着麦的皮肤,显得一双杏眼黑白分明.薄唇小巧殷红,却始终抿着,时刻彰显着不易妥协的倔强.
那人淡漠地看了看凌一,转而视线后移,薄唇浅勾,"殷大哥."
殷宇安点头回应,神情亲和,唇角带笑,"君然,这边坐."
"殷大哥,这位姑娘是?"与凌一对坐下,欧阳君然打量着她.
"凌一."
"欧阳君然."君然爽朗报出名,对凌一点头浅笑.
"五年未见,殷大哥可好?"
"嗯,都好."殷宇安相视而答.
"听吴伯说,你经常过来探望我娘?"
"是君然份内之事."
"嗯..."
"老夫人的病虽不能根治,可这些年未再犯过.殷大哥无需太过担心."
"嗯...我知道..."
凌一静默地看着他们.与君然交谈着的他,眉目温和,唇角含笑.这样亲和的神情竟让她有些沉闷起来.
"...你们...好好叙旧,我,去去就来..."被忽视的冷郁犀原本想开溜,不料一起身便引来那两人的注视.
"去哪?"欧阳君然也不瞧他,冷冷开口.
"我去,方便...去方便..."
"既然冷二公子要去方便.那将贵壶交与君然.让君然代为保管."
"这..."冷郁犀脸上闪过复杂的情绪,最终在欧阳君然的注视下神凝重地将茶壶放于她手中.
殷宇安低声笑了起来.
"让殷大哥见笑了."
殷宇安笑着挥了挥手,"这普天下,也就你能震得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