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单薄的肩头上搭着一颗小脑袋.尖瘦的小脸上,两丸黑晶直勾勾地盯着河岸上游不远处的人们.她们围着一群一边洗衣一边说笑着.
"娘,为何我们要在这儿?"
"娘要给凌一洗衣服呀!"
"凌一是说,为何我们不与婶婶们在一块儿?"小人儿紧了紧搂于人脖颈上的胳膊,"凌一也想过去."
"娘,我们过去与婶婶她们一块儿好不好?"
人用木棒敲打着结凝的河面.银的冰面迸裂开来,她用力地连敲几下,硬凿出一个不太大的冰洞来.
"娘有没有听到凌一的话?"小人儿勾着人,往上蹭了蹭.
"凌一乖,待娘洗完衣服回去煮野根汤你喝好不好?"人拿过衣服侵入刺骨的冰水里,红肿溃烂的双手相互搓揉着,适应着水温.
"娘,是不是婶婶她们不喜欢凌一?"
"怎麽会呢?我们凌一漂亮听话,是最惹人爱的孩子."
"那娘为何总是一个人在这儿洗衣服,也不许凌一去找婶婶们玩?"
人抬起手臂,用挽高了的衣袖拭了拭眼角滑出的泪水.她强笑了笑,柔声哄道,"娘是担心婶婶她们太喜欢凌一了,不让凌一回到娘身边了."
小人儿闻言笑了起来,弯起的眉眼灵动可爱.她蹭着人的脖颈,撒起娇来,"娘不要担心,凌一永远陪在娘的身边...等凌一长大了,凌一要给娘洗衣服,煮野根汤喝.娘说好不好?"
"好...好...凌一真乖..."人笑泣着.揉搓着衣服的手裂开血口子,一缕缕血丝溶进冰水里飘散开来.
"娘..."望着银的冰面,一切仿佛混沌了起来,到处都是雾茫茫的一片.娘...凌一收紧了胳膊却搂不紧娘亲.她急凑过脸,却怎样也瞧不清娘亲的模样.只能感到娘亲一下一下地捶打着衣服,让趴于背上的她好不颠簸.
冷...她仿佛又回到了那片极冻之地,蜷起身子也聚不到半分热气...她定是回到了那里.那冷得连呼吸都会变得刺痛的地域.
缓缓地,她感到股股温热罩了上来.暖暖的热度缓缓地输灌进她的血液,顿时让那紧绷的身子放松了下来.她仿佛又看到了那个被火把映得通红的雪.
马背上的身影愈来愈近.他翻身而下.浮现在她面前的脸庞轮廓坚挺但年轻不再.敛去了不羁与燥气,那双玄黑的眸子深邃地如磁石般吸人.
"想与我回去么?"方唇轻掀,他的大手轻托起她的脸,静静地问.她蹙起眉,望着他久久不能张口.
"你当真这样厌烦我么?"剑眉微蹙,眸光闪动.她摇着头,想否认却发不声来.
那张脸浮现出让人愧疚的伤痛,她用力摇着头,梗在喉头的话却怎样也发不出声来.她望着他慢慢地拉开距离,嘴角勾出陌生的苦笑,"你不是她..."
你不是她...不是她...
不是她...
"......醒醒......"
羽睫轻颤两下,缓缓睁开.涣散的目光呆滞了片刻后慢慢拢于眼前这一老一少两张脸上.
",没事儿吧..."
凌一皱眉坐起,望了望狭小晃动的空间,一时竟忆不起自个儿这是在何处?
"这是在哪儿?"
"马车上啊...你睡糊涂了呀!咱们已行了两天车程了."
凌一撩开布帘望向窗外.空旷的郊外视野更显出垂阳的炫目.整个儿火红的圆嵌在无云的天边竟是那样刺眼.她眯起眼,静瞧着.混沌的大脑理不出清晰的记忆,可她晓得,方才的梦里有娘亲,还有,他.
冷风灌鼻而入,惊得她一个冷颤,不裹了裹身上的铺盖.异于子幽的干洌气味带着暖度团团将她裹住.凌一这才发现,盖于自个儿身上的竟是一件厚实的男用披风.简单的玄黑缎面并无任何修饰,只于边角处以金丝勾边.这是他的披风...凌一认得的...
"方才停车休息时,王爷瞧你睡得正便未让我们唤醒你."
"嗯..."
"..."果儿瞅了瞅她,倚靠着她坐了过来,"方才我与李妈回车时看到王爷的披风裹在你身上了."
"嗯..."
",王爷好似一直在车里看着你呢!"
眸光流转,凌一敛下眼,依然淡应了声.
"...别与王爷冷战了好不?"
"我几时与他冷战了?"红唇轻启,凌一淡淡道.
"你与王爷几日来一句话儿也不说,见了面也不搭理.王爷几次与你讲话,你转身便走.,你有何不愉快便与王爷说嘛.这样谁也不搭理谁,两个人都不快活."
"谁说我不快活了?我快活得很!若是见不着他我更快活!"
果儿嘟着嘴,不以为然地看着她.这主子虽说一向待他淡漠,可从未避过他.可这几日她明着躲开他,却在远处望着他的背影愣愣出神.也不知她在寻思着甚麽,连那极细嫩的眉端也蹙出两道淡淡的纹路来.
"方才做噩梦了吧..."一直在旁忙于针线活的李妈幽幽开口.
"嗯..."
李妈缓缓笑开,一边忙着手上的活儿一边说,"一直在说"我不烦厌你",梦见谁了?"
凌一顿时哑然无语,她从来不知自个儿竟有说呓语的习惯.李妈抬眸深深望着她,憨厚笑开.凌一不由地脸颊燥热,吱吱唔唔地说不出话来.
"我不要这个.还给他."凌一拂着脸,掀开身上的披风.
李妈瞧了瞧一脸娇羞的她,笑着放下手中的活儿,将披风拿来叠好,掀开布帘将头颈整个儿探了出去.
"少爷!"李妈大声嚷道,"少爷!说外面风大,让您穿上披风,小心染上风寒."
"李妈!"凌一霎时小脸赭红,连忙拉住她,但为时已晚.
透过窗,她撞进那双黑眸,那黑瞳下蕴涌着的热浪让她心如鼓擂,一下下撞得胸骨生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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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半月的颠簸后,他们转搭客船,顺江直下江南乌镇...
古老的小镇依水而居,静沐在金红的晚霞中.青绿的流水泛着波光,却也因渐浓的而显得有些混沌不清.氤氲雾气带着水腥味儿拂面而来.
这便是江南水乡...凌一立于船头,清眸闪动.
交错的水道上,到处可见缓缓而行的乌篷船.一旁的石阶下,成群的人们忙着取水洗米,捣衣摘菜.
水巷穿梭的小镇,白墙黛瓦,远望去,甚似一幅极淡雅的水墨画.凌一深望着这片水乡.江南,她的家乡.曾在娘亲口中听过无数次的地方.那时仿佛遥远得不可触及的地方,现下却在她的眼下.闭眸深吸,听着清晰的摇橹声,感受着扑面的水汽,一切都真实得令她心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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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笼罩,白天安逸的镇子竟渐渐热闹起来.两岸通明的灯火映得水光一片旖旎.波动的水纹,晕开倒映的拱桥与岸边的阁楼.轻悦的丝竹声响,此起彼伏,妖娆不绝.这间的江南,好一派繁闹的景象.
凌一仍在惊叹眼前的景象,船已慢慢靠岸.果儿那丫头早已安耐不住子,雀跃地张望着.若不是见他在船头矗着,怕是早已跳下船去了.
方下了小船,凌一便注意到岸边的一群人.原料想是家府派来迎接的仆人,可这架势却有些许府兵差的味道.只见那为首的发须白的大人方见到殷宇安便迎了上来.
"下冷仲文,见过王爷."
"冷世伯无需这样见外."殷宇安神温和,含礼回应.
那人温润笑开,"老夫料想王爷这几日便到,特在此迎接."
"小侄回乡探亲乃是家事,无需这般架势."殷宇安和声而道,并无丝毫责怪之意.
凌一不打量起眼前这位温吞祥和的老人.要知这殷王爷可不曾待谁这般谦逊过,连当今圣上也未让他恭敬几分.
"老夫已派人回府上禀告老夫人.以免她挂心."
"冷世伯有心了."
冷仲文笑了笑,伴于殷宇安的身边,厚唇张了又合,似有甚麽难以启齿的话儿.
"世伯有话直言无妨."
冷仲文尴尬地笑了笑,"实不相瞒,老夫此次前来确有一事相求."
殷宇安鹰眸转动,嘴角含笑,似已猜出他所为何事.
"老夫那...那孽子,已有数月不见踪影...若王爷见到...能否告知老夫一声?"
殷宇安笑意更深,"他不见踪影?"
冷仲文苦笑两声,"那个孽障,待老夫逮到他..."
殷宇安朗笑出声,"若小侄见到他,定送于府上,交于世伯与君然手上."
"诶...诶...好...王爷既然允诺,老夫便放心了."
"君然可好?"
"好...她也十分挂念王爷."
"嗯..."
"王爷,这位是?"冷仲文得到殷宇安的允诺,松快了许多.这才发现一旁还有一位未曾见过的人.
"凌一,过来见过冷世伯."殷宇安含笑望向凌一,柔声唤她.
"凌一见过冷世伯."见冷仲文一脸和蔼,凌一浅笑福身.
"好...好...真是个人!"冷仲文欣喜地打量着她.虽说殷宇安未说甚麽,可见他那神情,冷仲文自是明了.他看着凌一,满心的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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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拘束...
自那日在他房里闹过后,凌一总是躲着他,更是一句话也未与他说过.可,现下这两人却同坐进一台轿里.虽说这轿子宽敞得还可放进一张小案桌,可在凌一看来,却是狭小得连视线都无处可搁.
"冷世伯好似很喜爱你."
眸光流动,寻思了会儿,凌一迎上那双黑眸.
"他是谁?"
"冷世伯?他是我父亲生前的至交."
殷宇安凝望着她,方唇再启,"你在躲我?"
是的.她在躲他.那晚她无意间听到他与李妈的对话.顿时像被无形的手攥紧了胸口.不是她?凌一恍然忆起,那年他初次见到她时,也是这样说的.你不是她?不是谁?不是那位熙儿么?心,突然空落起来.仿佛大梦初醒后,猛然惊觉那些最习以为常的东西竟是一场虚梦.愈渐愈浓的怅然还裹着一股道不明的酸涩.磨得她寝食难安.
凌一并不回应他,只是不出神地凝望着他的眼睛.她不知倒映在他瞳底的到底是谁的影子.
"为何这样看我?"
"凌一?"
"嗯?没...没事儿..."
"凌一,你..."殷宇安见她有些异常问个仔细,却见她掀开布帘,望向窗外.
一阵伴着子嬉笑的丝竹乐声渐渐传了过来,凌一本无焦距的眼神被引了去.
沁楼...
凌一抬眸望去,轻念着牌匾上的字.她暗自好奇,里面那些欢声笑语的人们究竟在干着何种有趣的事儿?竟能开怀成这样!
"大爷..."自头顶上方传来较软的叫声.
凌一寻声望去.只见两名衣衫单薄暴露的子依坐在二楼栏杆上.纱质薄衫露出胸前大片酥软白嫩的胸脯.她不倒抽口气,顿时明白这定是传闻中的烟之地.当下两颊绯红,赶忙放下布帘,垂首正坐.
殷宇安沉声笑了起来,见她红着脸回瞪时,笑得更加开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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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进窄窄的深巷,街边的喧哗早已悄然退去,留下的只有轿夫沉稳的脚步声回响在泛光的青石板小道上.
小巷深处,紧闭着的暗红大门带着神秘的沧桑感,让人压抑.凌一紧跟于他身后,无声地跨进这深寂的老宅.
未有她料想的老母急切相迎的场景,也未有他平日回府仆人丫环围绕周身的架势.有的只是那提着油灯的看家老仆,一路蹒跚而来.
"少爷..."嘶哑的嗓音在这里显得有些怕人.凌一不向依了依.
"吴伯..."
"老夫人呢?"
"老夫人已经睡下了."
敛下的眼眸竟闪过一丝哀伤.
"让吴婶整理间客房出来."
"是..."
"还有,李妈他们还在后面,派两个人去接应一下."
"是..."
凌一有些讶异,他几时起竟这样体贴起下人来了.
浓浓的淹埋了府邸大半景,却笼不住阵阵沁人的暗.淡淡的月光轻铺在水面上,晃动出点点光晕.
凌一轻轻走过小桥,静静聆听那缓缓淌过脚下的声响.
"这里不若京城繁华,但你会喜它的安逸与宁静."在前带路的他说得笃定.
凌一默默地点着头,她已被这恬静的熏染了.
"李妈与果儿随后便到,有她们在身旁,你不必怕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