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巳时,茶楼里品茶闲聊的人逐渐多了起来.二楼一角的雅座上,坐着两位书生装扮的清秀"男子".较为年幼的书生不时地将脑袋探出雕栏外,似正急切地盼望着某人,而另一位则是敛眸品茶,时而极优雅地捻起块甜点抿入口中.这两人虽均为男人装扮,可明眼人一瞧便知这定是哪家的带着丫环跑出来了.
"不累么?"
果儿扭转过小脸,",兴许苏公子昨儿只是说着玩的...亦或许是果儿听岔了去...,咱们还是回去吧..."
"你不是自诩顺风耳么?听也从未露掉半句,现下又怎会听岔了去呢?"
"那...若是苏公子有事耽搁了呢..."
果儿双肘撑于桌上,靠近正抿茶不语的凌一,眯笑起眼讨好地哄道,",咱们还是回去吧...一会儿王爷若是回府,知晓咱们私自出来定要恼火的."
"是他允诺过我的.有何好担心的?"
"可是...咱们是从后门溜出来的,并未事先告知王爷呀!"
"他不是进宫了么!"
"可是..."
"好了...既来之则安之...天塌下来我替你顶着...保准儿责罚不到你身上."
果儿嘟哝着嘴,一双水亮圆眼警惕地环视着周围的人.上次的遇险让这胆小的丫头至今仍心有余悸.更何况,现下就只她们两人,身边一个保卫的人也没有.若是那护卫在就好了...思此,小丫头不勾起唇,掩不住那丝娇笑.
不知又坐了多久,杯中添进的茶已淡然无味.凌一正唤店小二新沏一壶茶来,恰巧望见苏彦至楼道缓缓走上来.她顿时呼吸一紧,端坐了起来.
"夫人..."沉稳的嗓音从上端传来.凌一稳下呼吸,抬眸浅笑.
"苏公子请坐."凌一含颌回礼,落落大方的仪态丝毫显不出内心的紧张.
苏彦依言于她对面坐下,"昨日苏某未来得及讲明时辰,让夫人久等了."
凌一看着那人浓黑的眉眼,盈盈笑道,"苏公子言重了,我也是才来一会儿."
果儿瘪了瘪嘴,虽然很想插嘴反驳,可她也知晓些分寸的.这儿可没有她说话的份儿.
方唇浅勾,苏彦一瞬不瞬地盯着那张莹润小脸,那认真的神情仿佛在探索着甚麽.
凌一被瞧得有些不自在,伪装出来的镇定有些挂不住了.
"苏某约夫人出来,实在唐突.王爷他没有怪罪吧..."
"他进宫去了,现下还未回来,并不知晓."凌一垂下眼眸,掩于桌下的小手不捏了起来.
"不知苏公子找我所为何事?"
苏彦浅笑不语,伸手倒了杯茶,方喝下一口,便唤来店小二重新换上.
"苏某与夫人算是旧识.先前两次碰面未有机会与夫人打过招呼.望夫人见谅."
凌一浅笑起来,"原来苏公子还记得."
苏彦似被逗乐,爽朗笑道,"夫人本就是让人过目难忘的子.苏彦怎会忘记."
相当失礼的话...可,凌一却不脸颊燥热起来,竟一点儿也不觉唐突.
"我见苏公子每次都伴于圣上左右,想必是科考高中了?"
"只是御前伴读罢了."话虽如此,可那眉眼掩不下那抹清高与得意.
凌一含眸一笑,拿过茶杯,秀气地浅酌一口.
"苏某从未料到夫人竟是殷王爷的夫人."
凌一徒然气息一紧,望了望那别有深意的眼眸,不皱起眉头.
"我...我那时...还不是..."
苏彦凝视她半晌,方唇微掀,"不知夫人是否见过当今太后?"
"嗯?"凌一眉目微轩,这话题似乎转得有些快.
"苏彦只是觉得夫人与任太后有些相像."
"是么?我从未见过太后."凌一不以为意.
"尤其是夫人在寿宴上的装扮.貌...如...一...人..."
凌一浑身一紧,怔怔地看着那双总似隐着话的眼睛.她不由地警惕起来.昨儿听果儿说了那些议论后,便不觉地对那日的事儿敏感起来.这苏彦是皇甫觉的亲信,今儿约她见面定是来探虚实的吧.思此,先前的欢愉顿时一扫而空,反而着上一股道不清的厌烦.
"太后是何等尊贵之人,凌一怎能与之相比."
长叹一声,苏彦幽幽开口,"若任家不败,这新立的皇后定是任家的人了."
凌一有听说过任家的事儿.任家,外戚干政,后被殷宇安围剿掉的家族.若不出她所料,他定要说到殷宇安了吧.
"王爷有与夫人讲过当年灭掉任家的事迹么?"
凌一蹙起眉端,显得有些不耐,"未有..."
"也难怪...那时夫人应只有周岁大,定不知当时的震撼."
凌一望向他.她似乎感到苏彦不仅仅是在试探她,亦像是要告知她些甚麽.只是这缥缈的感觉一闪而过,待人想更清楚些,反而脑子空空一片.
"苏公子有话不妨直说."
苏彦牵唇一笑.那看似极自然的表情却在凌一眼里别有深意.凌一耐心地等待着.苏彦侧过脸,透过雕栏看着街面上.
"苏彦只是想与夫人叙叙旧而已..."他悠然起身,撩了撩宝蓝的衣袍,"看来苏某真是耽误夫人太长时间了...王爷都亲自找来了..."
闻言,凌一侧过身朝楼下望去.她并未见到殷宇安,只是瞧见一鼎轿落于茶楼门口.
"夫人..."那夫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凌一一惊,回头看着他.
"王爷已在楼下,请夫人回府."
凌一有些蒙蒙然.只闻苏彦悠然说道,"夫人,苏彦先行告辞.代苏某向王爷问安."
.
似乎有些不合礼数,可见那夫为她掀起轿帘倾身恭候着,凌一不得不钻进轿里.只是方探进上身,便撞上一双玄眸,那阴厉的眸光让她浑身一紧,还未抬高的脚绊在了轿槛上.好在殷宇安伸手一托,未让她摔了去,只是那大手传来的力度也未见得让她好受许多.
被拖进来的凌一按坐在他身旁.虽不曾见过他发怒的样子,但凌一亦能察觉到他现下确是相当的恼火.她揉按着被捏疼的胳膊,斜瞥开眼,亦不准备搭理他.
本还算宽敞的空间因两人的沉默而显得异常狭窄.不知是自觉理亏还是一身朝服的他显得异常威严,凌一竟反常地觉得有些胆怯.她呆望着盖于他长腿之上的滚青碧白三海浪纹的襟摆,琢磨着该不是那些谣言惹得他心烦吧.她不瞥他一眼,见他仍紧绷着下颚,抿了抿唇,忍下嘴边的话儿.
一路上他未开口说过一句.轿方在府前落稳,他便匆匆踏出,径直走入王府.凌一立于府门口看着他离去的身影,竟莫名的失落.那朝服背面的四爪蟒兽似正瞪着眼瞧着她.
.
次日,一向少眠早起的凌一竟睡到午时才醒.都怨里一闭眼便是他离去的背影,扰得她久久不能入眠.
"果儿...果儿..."凌一拥被而起,环扫一周,却未见到果儿的身影.平常那丫头定是守在边伺候着.今儿定是见她起得晚,先忙别的去了.
"果儿..."
"诶......"
陌生的应答让凌一蹙起眉来.她侧身寻望,只见从厅匆匆跑进来一名小丫头,面生得很.
"你是誰?"
",奴婢名叫甜杏."那丫头约摸十又七八的模样,长相平平却也算白净.薄薄的唇轻抿着.
"你为何在我房里?果儿呢?"不好的预感直逼上来.凌一掀开被,自个儿将一旁的衣物拿了过来.
甜杏忙走近伺候,可凌一摇手让她退开.她不惯生人在一旁服侍.
"是王爷让奴婢来伺候的."
"那果儿呢?"
"奴婢不知...奴婢只晓得她一大早便别王爷叫了去,现下还未回来."
凌一呆望了甜杏好一会儿,然后似大梦初醒般急忙抓过外衣套于身上冲了出去.
嘭...
正于里屋换衣的殷宇安长吁口气,神不变地系着衣扣.
直闯进卧房的凌一见外厅无人,便径直冲进里屋.方踏进里屋,她便像只被踩了尾巴的小猫,惊得浑身骤紧,赶紧转身.
"你...你..."虽说是恼火得紧,但首次撞见这样的场景也让凌一气乱几分.她背向而立,拥了拥套于身上的外袍.
殷宇安不紧不慢地整理好衣衫,抬眼看了看披散着头发的她,沉步走进外厅.
"果儿呢?你把果儿怎样了?"见他从身旁走过,凌一挥去脸上的燥热,紧跟其后.
"我能把她怎麽样?"殷宇安倒过一杯热茶,一口喝下.
"果儿在哪里?她一清早便被你叫走,到现下还未回来!她在哪里?"眸随着他的动作而转动着,凌一盯着那张冷漠的脸,他的态度让她愈发恼火.
"她不在府里."
双眸骤紧,凌一一把夺下他手中的茶杯用力地砸在桌上.未饮尽的茶水溅上了细白的手指.
"你...把她送走了?"凌一不微微发颤,"你把果儿送走了?"
不稳的嗓音尖得有些刺耳,殷宇安蹙眉凝望着她.垂下的青丝柔衬得那张小脸愈发的秀致也愈发的苍白.清如秋泓的双眸因激动而显得异常莹亮.
"是因为昨日的事?为了我私自出府?"扬起的小脸隐泛出泪光.殷宇安胸口一紧,方唇掀,却见她启唇又道.
"是我执意要去见苏公子的,与果儿无关!"
殷宇安脸突沉,方涌上的丝丝怜爱之情在听到那人名字后全数凝在喉头,绷得他脸好难看.
"把果儿还我!"
殷宇安深看了她一眼,那咬唇强忍泪水的模样让他愈发烦躁.他拳头攥得咯咯作响,却也按压不下涌上心头的恐慌.殷宇安举步"逃".
"殷宇安!"凌一紧跟上,一把拽住他的手腕,娇小的身躯拦在他面前.那双仰视着他的黑眸,满含愤怒与泪水.
"娘亲...卿...果儿...你为何总要夺走我最亲的人?这对你有甚麽好处?有甚麽好处"凌一双肩微颤,滚烫的清泪顺着腮滑落下来,"夺走她们...对你有甚麽好处?"
殷宇安微怔...面前这个正拽着他衣角轻泣的人儿,可是自卿幽离开后从未掉过眼泪的.殷宇安抿唇不语,眉间紧蹙成峦.那时见惯了的泪水,现下却似熔蜡一般灼人,似硬要在他心头灼出两个洞来.
"这对你有甚麽好处?"凌一哭着拉扯着他的衣衫,"为何要去北国?你...为何要去北国...我为何会遇见你?我讨厌你...讨厌你!"
"你...当真这样厌烦我?"喉结滚动,殷宇安凝望着满脸泪水的她,嗓音有些干涩.
"你当真这样厌烦我?"不见她答复,殷宇安两手拽过她的双肩,逼得她仰面直视.
"是!我厌烦你!我最讨厌你!"
仿佛是错觉,隔着层层水雾,凌一似看到那张坚毅的脸上闪过受伤的神情.她心下一紧,可待她拭去眼泪再看清时,那双深目却静得异常.
半晌,殷宇安松开手,沉声说道,"你喜愛也罢,厌烦也好.这辈子,你只能待在我的身边!"
殷宇安垂眸看向那张错愕的小脸,强忍下想伸手拂去那湿润泪痕的冲动,转身向屋外走去.
"往后,若未有我的允诺,不准踏出后院半步!若是胆敢再见那人."踏出房门,他顿正了顿,转过身来,"休想再见到你娘!"
凌一震惊,颤着红唇却半晌说不出话来.
.
红肿着眼,凌一呆望着桌上丰盛的晚膳却无丝毫胃口.
",您多少吃一点吧...您一整天都未进水米.若王爷知晓要责罚奴婢的."
"甜杏,你也该饿了.帮我吃了吧."虽是极想念果儿,但凌一从不迁怒无辜.
"这万万不行的."
"那就倒了."
凌一起身走,却似听到熟悉的小跑声朝这边奔来.那声响愈来愈近,若不是甜杏也好奇地张望着,她定以为是自个儿的幻想了.
嘭...房门被撞开.果儿怀抱着几个包袱跳了进来.
"...果儿回来了."圆圆的脸被掩在包袱后,甜润的嗓音顿时让寂静的闺明朗了许多.
"果...果儿..."凌一有些错愕.
"好沉...,快帮帮果儿呀..."
"总算备齐了...好沉..."果儿将包袱放于桌上,红润的小脸透着薄汗,",果儿跑了好多地方才把这些东西都背齐呢..."
"应该不会有甚麽落下的吧..."
果儿挥着小手扇着风,指着桌上成山的东西自顾自地说着,"我也只能想到这些东西了...你看看,若是还要添甚麽,我明儿再去买."
"果儿...你...这是..."
"是王爷说这两日要带你去江南,让我替你备些必需品."
"...你是说...你今儿一天,是出去买东西了?"凌一怔怔道.
"嗯...是啊..."
"那...你..."凌一看向甜杏.
"王爷是怕无人服侍,才让奴婢过来的."
凌一顿时觉得喉管堵得生疼."你...当真这样厌烦我?"那会儿只是一时气愤,其实在逞快之后她便后悔了.凌一咬着唇,却知已收不回那伤人的话了.
",你快看看...还缺些甚麽...这里还有你最爱的蜜枣糕与桂酥呢...王爷要果儿多备些你爱的甜点.怕你在路上吃不惯干粮...还有...小......你去哪儿啊?先看看缺甚麽呀!..."
.
她只是想出来透透气,那小丫头一口一个"王爷说"让那心间磨人的愧疚迅速滋长壮大着.她讨厌这种感觉.
穿过砖砌的拱门,透过婆娑的树影,凌一一眼便瞧见了那人的身影.她这才发现自个儿竟不知不觉地走到他的院落.
"嗯...咱儿会为整理好的...少爷放心..."
"这次你随我一同回去."
"诶...咱儿也好长时间未见到老夫人了..."
凌一安静地站在原地.听来,他应是再交代李妈回江南的事宜了.她要去与他道歉么?
"少爷还有事儿么?"
透过参次不齐的树枝,她望着那张侧脸.月下,模糊了的轮廓亦能感觉得出他紧绷的思绪.
"她...像熙儿么?"他问得好困惑.那低迷的语调更似是喃喃低语.
"啊?誰?"
殷宇安抿唇不答.李妈僵硬的脸上露出惊诧的神情.
"少爷是说凌一么?"
凌一身子徒然一僵.
半晌,殷宇安长叹一声,摇了摇头,转身独自走开.
(本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