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淡药缓缓散开,溢满整间秀阁.罗帐里,人轻呼出一口绵长的呼吸,紧闭的羽睫颤了颤.
李妈轻声走来,卷起纱幕勾挂起.
"醒了?"
凌一蹙了蹙眉,嘟起的小嘴溢出一声睡饱后极满足的呻吟.浓密眼睫颤了又颤,最终分张开来,露出两枚清亮的眸子.
"李妈午安."凌一牵唇一笑,裹了裹锦被,小脸极享受地蹭着柔滑的枕面.李妈望着她,笑皱的脸上难掩浓浓的慈爱.她转身走出里屋.厅内,位于罗窗下的人靠上摊晒着凌一的衣物.虽未至寒冬,可刚从暖被中起来,那些冰凉的衣物难免有些惊人.李妈总是趁她午睡时,将她的衣物拿至暖阳下摊晒.
"李妈,我自个儿来就行,"凌一伸手套上李妈拿过的衣物,"果儿呢?还未回来么?"
"还没呢!那个疯丫头,野出去便不知道归家!"
"小丫头!"
"暂别下,先把汤药服下."
"汤药?我无病无痛为何要服汤药?"凌一望着李妈笑吟吟地走到外厅端来一大碗棕的汤药.
"忘了呀,这快入冬了.该药补了."因凌一幼年在北国受过冻,体内积有寒气.每至深秋,手脚便湿冷发凉,严重时,浑身骨骼酸痛不已.殷宇安命人每年时至金秋便为她调和补药,每旬一副,直至末.
"李妈,我已有些年岁未犯过了,不必浪费汤药了."
",这可是少爷吩咐老奴的,老奴可不及果儿经打啊..."李妈将汤药递于她面前,半开玩笑道.
凌一自然晓得她口中的那位少爷是何方神圣.亦是知晓李妈可不及果儿容易糊弄.好在这补药里配有极珍贵的雪莲蜜,非苦且清甜爽喉.她便不再推脱,接过药碗一饮而尽.
少了那吵人的丫头,这屋子怪清静的.凌一放下书卷,走到李妈身旁.这李妈年纪虽大可手脚灵活且一刻也闲不住.凌一怕她一踏出房门又不知会躲哪儿去乱忙活,便硬留她在屋里陪着自个儿.只瞧她坐在软椅上,飞针走线地忙了一个多时辰了,想必又在为哪个下人缝补衣物吧.
"李妈也会刺绣么?"待走近方才看清,这李妈并不是缝补衣物,而是捧着绣绷,极认真地在绣着样呢.那张老脸也因视力关系而埋得很低.
一阵憨笑,"瞧不出吧...老奴以前可是镇上有名的红手,连老夫人出嫁时的喜服都是老奴给绣的呢."
"老夫人?"凌一闪动着大眼坐在一旁.
"嗯,就是殷老夫人呐,少爷的娘亲."李妈一边搭话一边绣着.
"哦..."凌一转动着黑眸,暗自心想原来他也有娘亲的.虽这想法可笑得紧,但她从未听说过他有亲人,若有人说他是石缝里蹦出来的,没准儿她都会信.
唉...李妈将绣绷放于腿上,长长叹了口气,"也不知老夫人现下过得好不好."
"老夫人还在世?"
"嗯,在江南老家."
凌一似有所悟地点着头,难怪他每年入冬便会外出一段时日,现想来必定是去看望老夫人了.可,凌一眉头皱了皱,忽忆起昨儿皇甫轩临走时的那番话.本就聪慧的她不难猜到那画中的人儿便是他们口中的熙儿.
"那,熙儿是谁?"
李妈脸一僵,那皱起的老纹仿佛石凿般僵硬.凌一眸光闪动,这熙儿到底是何人?为何每每提到她时,旁人都会这样震动,仿佛是中心照不宣的秘密.每人都躲闪不及.
",你瞧这丝帕好看么?"半晌,李妈仿佛未听到她的问话般,自顾自地拆开绣绷,将丝帕取了下来,递于凌一.
"好精致的绣工..."凌一瞧见李妈一脸难,知晓她故意避开,便不再为难她.
李妈咧嘴一笑,从身旁的绸布里又取出一块雪白的丝帕,"前几日老奴在房里找到一块雪缎,瞧那面料极好舍不得丢掉,便裁成两块做了丝帕.若不嫌弃,就留着用."
凌一眉眼微轩,接过丝帕.冰凉细滑的触觉很是舒服.
"知晓爱素样儿的,老奴便照着画的那剪梅,用银线绣了梅的图式."
凌一闻言,仔细寻看.果真在丝帕一角绣着极其秀致的梅.银线雪缎,这样相近的颜,可真是亏了老嬷嬷的心意.
"也不知合不合的心意."
"喜欢...我相当喜欢...谢谢李妈..."凌一笑着摩擦着丝帕,小心的叠好.
正说着,门外有了轻微的动静.凌一扬眸看着推门而进的果儿启唇轻道,"又上哪儿玩去了?"
"睡个午觉便不记得了么?果儿是去给你买作画用的纹宣呀!"
"是去纸坊造纸去了吧."
果儿闻言巧然一笑,将怀里的上好纹宣放于桌上,"嘿嘿...果儿只是觉得有些口渴,在茶楼里歇息了会儿."
"你这小丫头又听到甚麽了?"看着蹭在身侧的果儿翻眨着眼,抿着唇,便知她有话要说.
",果儿听到茶楼里的人都在谈论王爷呢!"
轻挑柳眉,凌一寻思着八成是有关昨日寿宴的传闻.
"他们都在议论...说王爷...要造反..."
"造反?"凌一眉目微轩,身子徒然一僵.
"是果儿亲耳听到的...他们都这样说..."
"作何这样讲?"前几日虽有人议论,亦不敢这样明言.
果儿瞅了她一眼,面露难,"他们说...王爷私藏云锦...昨儿还令爱穿于身上,公然出现于圣上面前...说王爷他...反心昭然..."
"为何?"凌一紧蹙眉头,直起身来,"云锦与谋反会有何关联?不只是一种锻面而已么?"
",这...这不是果儿说的呀...你...别...别这样看..."
"云锦历来专为皇上与东宫所用,"一旁的李妈收起针线,低着头沉沉开口,"想必王爷是将这次封后用的云锦截了下来."
凌一冷抽一声.原来这云锦并非只是名贵华丽,且是御用之物.可,他为何要截下这批云锦呢?
"他...为何..."
"真的不懂么?"
她真的不懂么?那日他说,"只要你喜欢便好!".只要她喜欢便好?贸然截下贡品,只为她喜欢便好么?猛被攥紧的心头缓缓松开,股股热流涌进心房,震得胸肋生疼.
"可这..."这也不表明他要谋反呐!凌一张合着红唇,却说不出话来.现下他功高盖主,权倾朝野,正值惹人非议的时候.昨儿,她竟着一身东宫专用的云锦出现在众员与皇甫轩的面前,也莫怪会传出这样的谣言来.
见凌一许久未有反应,李妈长叹一声,"甜汤该炖好了,老奴去给端碗过来."
"好...不,不用了...李妈你歇着吧,我一会儿想喝再让果儿去拿."
"诶..."
无来由的一声轻叹,凌一轻靠进黑漆酸枝木椅里.
"虽然他们都在议论云锦的事儿...可,他们也说,王爷他军权在握,即便皇上敢怒亦不敢言的."果儿看出她的忧心来.
"不必为王爷太过忧心的..."见她眉心越蹙越紧,果儿柔声安慰道.
"为他忧心?"凌一似被果儿的话刺着,忙坐正解释道,"我只是担心他的张扬会让我遭池鱼之殃.这谋反之罪可是..."满嘴的话梗在咽喉,凌一竟说不出来.谋反之罪...谋反之罪...这样熟悉的罪名,她却几乎要遗忘了去.
"...你..."见她一副失神的模样,果儿当真以为她是为了这牵连九族的罪行而受怕,"不用担心...王爷这样看重你...若到了那天...呃...我是说万一...只是万一,真有那么一天...王爷定是要先保住你的安全..."
凌一抬眸看了眼一本正经的果儿,张了张唇,又皱起眉紧抿上了.她的不安与担忧岂是这个小丫头能明白的.
"...别这样嘛...果儿还有话儿要与你说的...本不想告诉你的...但是..."
"有话就说."
"呃...果儿在茶楼时遇见苏公子了."
果然,蹙起的眉端松缓了些,凌一直勾勾地看向果儿.
"未想到苏公子他还记得果儿呢..."
"你这小丫头,又是缠着人家苏公子了?"
"不是不是...是苏公子自个儿与我说话儿的...他现下待人这样冷淡,我才不会去贴冷板凳呢."
"他与你说话?"一双清眸闪动着.凌一自是猜到了几分.
"嗯...苏公子...苏公子他...约你...明日在茶楼相见..."
眸轻转,最后停在那张犹显稚气的脸上,"有说是为了何事么?"
"未有多说...就这么一句...连时辰都未说明便匆匆走了..."
"...你明儿不会赴约的吧."
"为何不去?若苏公子他有...有要事呢?果儿,刚才为何说本不想告诉我?"
果儿嘟了嘟嘴,"果儿瞧苏公子待你不若王爷好...而且...苏公子明明知道你是王还..."
"胡说!我几时成王了?"凌一顿时双颊赭红.
"虽说是假称的...可苏公子并不知晓啊..."
"...他这样约你见面...不好..."
凌一瞧着果儿那一本正经的说教模样,不啐笑了一声.
"!人家与你说正经的."
"好了...我自有分寸的...还有甚麽么?"
"没有了...呃...还有...我..."小丫头轻咬红唇,一脸娇羞,"我从茶楼出来时...碰见...碰见...那护卫了..."
凌一似有所悟地点着头,勾起嘴角不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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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膳过后,月华初上.镇北王府灯火晕红,映得湖面波光旖旎.
似闻到屋外极轻的说话声,凌一屏息细听.
"是...李妈说,已服下了..."是果儿的声音.
"每旬一副,记住了."
"是,王爷."
"嗯...去吧..."
凌一放下书卷,不及多想,一把推开房门.
走出庭院的身影顿了顿,转回身来.殷宇安怔怔地望着立于门框旁的她.那张平静的脸上看不出情绪来.只是鬓间几缕散落下的发丝随着风飘扬着,竟添上几分随不羁的味道.
"有事?"他缓缓走至她面前,极自然地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后便直直地看着那双眼睛,一瞬不瞬的.
"嗯...我..."
殷宇安下颚微抬,.一双深如古井的黑眸很是认真地看着她.他极有耐地等着她难于出口的话...
"兴许有些晚..."凌一看着他,抿了抿唇,转身走进厅.
殷宇安挑起眉端,不解她的意思.正随她跨进厅,便闻铮铮琴声从阁中飘扬而来.
殷宇安微怔,愣愣地凝视着屏风后的那抹剪影.
纤纤玉指缓缓拨动,琴音似水般流泄而出.那清扬而又婉转的曲调让人听着有股沁心的舒缓与欢畅.
"兴许有些晚..."方才,她如是说...殷宇安似领会出她的意思,玄黑眼眸闪过异样却又甚是柔和的光泽,仿佛映着月的深井,清冷而深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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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住尾音的余颤,凌一侧偏过眼眸,却不曾抬起看他.
"我收下了..."半晌,殷宇安沉声开口.勾起的嘴角,笑得极为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