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雨初晴,酣酣日脚紫烟浮.圆荷泻露,接天莲叶怯娇红.
临湖凉亭内,凌一着一身紧袖丝织绣短衫,下穿浅紫纱制长裙.如云秀发以一铜制梅钗盘于脑后.
数笔墨丹落下,朵朵娇莲晕染开来.凌一提笔勾画着,白细的手腕上翠绿剔透的玉镯随之晃动,在日光下显得水润通透.
夏风吹来,卷起层层画纸.凌一伸手将一旁的乌木纸镇拿来压在画卷上.她直起腰,顿了顿笔,吁口气向那片碧莲望去.
远远的,湖那头的石桥上似闪过一人影.凌一凝眸望去.只见那人步伐轻快得似不曾挨到地面,却又是相当的稳健.他衣摆飞扬,下了石桥径直穿进一旁的树林里.视其路径,该是往书房去的.凌一握笔蘸了蘸墨汁,敛眸作画.
点点墨迹晕散开来,凌一竟又失起神来.那抹魅惑的浅笑如鬼魅般浮现了出来.惹得她好不心烦.
至殷宇安回府那天起,她已有十数日未见过他了.听说他这两日暴躁异常,求见的员大都被他轰出府去.就连宫里的召见都一律以染病在回绝了.整个王府都沉浸在紧绷的气氛当中.不得不服侍他的下人们每日心惊胆战,生怕哪儿出个岔子,成了撒气的羔羊.
喵呜...
一声轻柔的娇叫唤回她的思绪.她轻轻落笔.
半晌不见声响,凌一抬眸向旁望去.只见果儿怀抱着雪球儿愣愣地站在一旁,安静得让人生疑.
"怎么了?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王...王爷好怕人..."小丫头目光呆滞,喃喃而语.
"挨板子了?"凌一挑眉上下打量着她,也未见到有何受伤的地方.
"王爷今儿有些不同...眼神...眼神好怕人..."
凌一嘟了嘟嘴,不以为然地低下头搅弄着砚台里的墨汁.
"...我从未见过王爷那种眼神..."果儿腾出一只手轻拉着凌一的衣袖,"凶狠地犹如罗刹一般..."
凌一轻哼了声,"这才符合他的称号!"
喵呜...
凌一看向果儿怀里的小猫,狡黠一笑,提笔轻点上那张小脸.惊得雪球儿伸出前爪,不停地抓挠着.
"!"果儿终是回过神来,抱着雪球儿跳开一步.再看看那原本雪白绒松的猫儿,粉的小脸被涂得黑的.
凌一娇声轻笑了起来.
"!人家与你说正经事儿,你却只晓得欺负雪球儿!"
"所谓面生芙蓉,我也是想让咱们的雪球儿更一些呀!"凌一翻眨着长长的眼睫,一副无辜的模样.
凌一抓抱过雪球儿放在桌案上,任它踩进砚台,在刚作好的画卷上印上梅型的小爪印.
"画得这生好,别让它毁了去呀!"果儿实在不忍那画被雪球儿这样践踏,伸手将它抱放在地上.
凌一浅笑地望着它跑出凉亭,可视线触及到亭外的那人时.那抹淡如荷的笑意硬生生地僵在了脸上.
亭外的那人也不知是何时来的.果儿吓出一身冷汗,只求方才的几声抱怨未被他听了去.
殷宇安弯身捞起雪球儿捏在手上.那猫儿也似通灵,乖乖地在大掌心上团成一团雪球,就连平时翘得老高的尾巴也十分安分地压在身子底下.
"哪儿来的猫?"开口时,他的眉头不又紧了紧.望着雪球儿的鹰眸阴冷透骨.
果儿应声哆嗦了下,小手直拧着衣角.
殷宇安抬眸望向凌一,幽幽地走进凉亭,来到她的面前.
果儿说的不错,他确是和以往不同.凌一直盯着他的眼睛,如黑潭般深寂的眼眸里却隐藏着与之不符的躁动和恼怒.犹如深里燎发起的野火,染红了整片潭水.
殷宇安将雪球儿托于她的面前.
"是...是..."
"我喂的猫!"凌一将哆哆嗦嗦的果儿拉到身后,抬起小脸直直地看着他.
"它是我的!"她伸出小手于他面前摊平,明亮的眸子闪动着坚定.
殷宇安皱起眉,布满短密胡刺的下颚紧了紧.他凝眸打量着她,那寻试与疑惑的眼神似不曾见过她一般,那样陌生.
见他毫无反应,凌一轻皱起眉头,伸手将雪球儿从他手里抢了回来.冰凉的手指轻扫过他的掌心时,竟觉得比那猫儿更加温热一些,凌一不抿了抿唇,将雪球儿丢给果儿,搓揉着双手.
似听到一声叹息,凌一抬头看向他,只见他侧过脸望向桌案上那幅雨后夏荷图．咬紧的牙关绷出坚毅的轮廓.
"你画的?"他转过身,伸手拿起画卷,看得相当仔细.
"上面有落款呐!"
殷宇安打量了好一会儿.相当清逸的一副夏荷图,笔法娴熟墨温润,可卷旁并无落款印章之类.顶好的一副雅致水墨画,只可惜被这猫爪给毁了去.猫爪...
眸光流转,他侧眸看向她,又看了看那只窝在果儿怀里被画了脸的猫,那软下的嘴角竟有些莞尔.
"果真是你的猫!"
凌一讶异他语气里那股调笑与无奈的韵味.他怪异地让她弄不明白.
凌一正开口,却见殷宇安沉下脸向旁望去.顺着他的目光,她望见那夫正急快地朝这边走来.瞧那身装扮和行走的样式,方才路经石桥的人该是他了.
那夫在亭外立住.依旧是那幅石雕似的模样,低垂着眼眸,一手握住剑柄,一手紧贴身侧.与往常不同的是,前胸大片衣襟被汗水浸湿,墨蓝的一大块湿嗒嗒地贴在身上.
"果儿,送回房!"
"是,王爷."
果儿拽了拽一脸好奇的凌一,挤眉弄眼地求她赶紧随她一同离去.也不知是诗书念多变得贤淑了,还是被他不怒而威的气势给镇住,她竟当真随果儿回房了.无论何种,果儿都感激涕零了,天晓得刚进府时为了那倔脾气无辜的她挨过多少罚?
见她们走远.殷宇安负手而立,深褐的瞳底隐泛出丝丝血红.
那夫垂首走进亭中."大人吩咐的属下已调查清楚!"
"说!"
"他是前年科举御点探,其文才深得皇上嘉赏.拜四品,现是御前伴读."
那夫简练地回报完,竟反常态地抬眸瞥他一眼.
殷宇安面不改,只是背在身后的拳头捏得咯咯直响.
"盯住他!"
"是!是否让属下..."
殷宇安抬起手,打断他的话,"下去吧."
"是!"那夫顿了顿,转身离开.
砰...
殷宇安转身一拳打在石桌上,安放在一旁的纸镇竟微微地颤了颤.他垂首看着那幅墨丹,眼神里竟显出一丝恐惧,似那莲如鬼怪一样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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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熙儿画的,喜欢么?"甜润的嗓音又在耳边荡漾开来.
他冷冷地望了望纸卷上的人像,抿起嘴角不做回应.
"不像么?"一双黑亮的眼,急巴巴地盯着他,"熙儿可是画了好久的,她们都说像,连先生他都说熙儿有..."
"习了三年丹青你就只能成这样么?"
嘟起嘴,那双清亮的大眼涌上层层水雾.她接过画卷,滴落的泪将点点墨迹晕染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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闷哼一声...殷宇安捂着头不停地摇摆着,他抓起画卷紧紧地死攥在手里.平短的指甲竟抠进了掌心,染红了那片莲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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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败菊开,夏去秋来.
每每青黄相接的时节,京都便会举办一场历时一旬的盛大卉节.满街奇异草,小摊杂耍,好不热闹.
八尺来高的白墙阻隔开街上的喧闹.偌大的宅府里,池水溪流,鸟啼虫噪,一派安逸之貌.
午后,温和的日光懒洋洋地撒满整座院落.满园的菊,金灿灿的一片,竟晃得人有些眼了.微风拂来,卷带起秋后的一丝清凉,菊开的一缕幽,让人通身舒畅.
凌一侧身坐在琴台旁,纤细的手指有一下无一下地拨弄着琴弦.黑亮的眼珠儿慢慢转动着,时而闪过一抹狡黠的笑意.裙摆下,轻晃着的精巧小鞋得雪球儿挠过来抓过去.只可惜了那双秀的金丝勾鞋面,全被那猫爪挠抽了去.
果儿站在一旁窥视她好久了.每每见她笑得怪异时,果儿总会脊背抽凉.这卉节已过两天,果儿寻思着她也快按捺不住了.只不过现今不同往日呀,万一跑出去被王爷逮到,她这条小命就凶多吉少了.
","果儿扯起嘴角望着她,"果儿服侍您好些年,可不能害我呀!"
"我几时要加害于你了?"
果儿跨过雪球儿,"你不可以跑出去."
凌一挑了挑眉,转过身来,看着在脚下玩闹的雪球儿,伸出莲足一次次地将它轻踢开.
"放心好了,不会被发现的!"她扬眸一笑.
"呀,这要是被王爷逮到,果儿小命可就不保了!"
"他敢!"凌一嘟起小嘴,睫微翻,好一副娇俏的模样.只是眼前这人却是急得泪眼汪汪,毫无心思欣赏.
"他每日除了会客便是待在书房,我也就出去看看,不会被发现的!"
"不行!哪回你不是这样说的!"
"可我也未被逮到过啊."
"他们是怕被王爷责罚才全当不知晓的."
"那岂不是更好?"一双黑眸顿时鲜亮了不少.
"可王爷现在府上啊,若是被他发现..."
凌一不以为然地挥了挥手,"你就爱杞人忧天,若当真被发现也不会有事儿的!"
果儿哭无泪地望着她,不会有事儿?当然,有事儿的向来都是她这个苦命的小丫环.
"..."
凌一伸出食指轻点了点唇,大眼往她身后瞅了瞅.果儿转身,见李妈正端着餐盘掀帘而进.
",该用午膳了."李妈慈爱地笑着,挤出眼角几条不浅的纹理.
果儿帮李妈将饭菜布上桌,皱着的小脸一副异常委屈的模样.李妈照例端过一盘水煮鱼,那是雪球儿的.她抱起雪球儿向外屋走去.
"又是去等苏公子么?"一见李妈走出去,快嘴的果儿实在憋不住话了.
凌一轻打了下果儿,睁大眼瞪着她.
果儿揉着肩,望了望外屋,又放低了声,"可两年的卉节都未曾见到他了,他兴许是途径京城的呢!"
凌一皱了皱眉,走到饭桌前坐下,端起青瓷碗又慢慢放下.
"我几时说过等他了?"
"哦...那..."见李妈走进来,果儿嘟哝着,不敢多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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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膳过后,正小憩的凌一听到屋外似有男人的声音.正觉奇怪,便见那小丫头兴奋地跑进来,嚷嚷着不让她再睡了.还未弄明白的凌一昏糊糊地被她拽了起来.
"这是做甚麽?"凌一被果儿按坐在铜镜前,她透过光亮的镜面望向那个满脸欢喜的小丫头.
"当然是为你上妆啊!"
"为何?"
"游集市啊!"
"他进宫了?"一双眸顿时鲜活了起来.
果儿笑着摇了摇头,拿过玉篦揽起乌丝轻梳着.
"是王爷要带你出去!"
"他?带我?"凌一睁大眼睛,好不吃惊.
"嗯,方才那护卫来说的.说半个时辰后,王爷会带去游集会!"
凌一转过身,张着小嘴望着果儿.
"是真的!那护卫亲自来说的!"
果儿笑嘻嘻地看着呆掉的她,全当她是过于兴奋了.板过她的身子接着为她梳妆.
"与王爷出去定要打扮得更些才行."
凌一皱着眉,无言地任由果儿摆弄着.她想不明白为何他会突然带她出府?他不是严她见外人的么?就连前院的厅堂都不允许踏入半步.她摸不透他的心思,却很清楚他不愿太多人知晓她的存在.在王府待了十余年,除了每日照料她起居的几个下人外,全府上下百来名仆役很少有人知道她的.
.
半个时辰后,凌一被带到前院.她直怨果儿将她打扮得太古怪,不然为何一路上会有那么些人直直地瞅着她看.
在凌一跨进庭院时,殷宇安便看到她了.他负手站起来,一双幽深的黑眸紧紧地盯着向厅堂走来的人儿.
她着一身水红的芙蓉暗纹束胸绸裙,浅紫的罗纱外衣薄透如烟.宽大的衣袖里隐约透着细腻的肩及白玉般的藕臂.黑亮的秀发盘成精巧的发式,饰以华的钗饰.一束柔软的发搭在胸前.莲步轻移,裙摆涟漪.头上的发钗也随之晃晃颤颤,射出金耀眼的光.
凌一走进厅堂,本是迎着他的目光不自地斜偏了些.许是不大习惯这身太过丽的打扮,许是因为他那未曾见过的神情,她竟觉得脸上没来由地燥热,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去换身男装!"好半天,殷宇安沉声道.
"甚麽?"凌一吃惊地抬起头看着他,方才那难得一见的羞涩瞬时荡然无存.
"换身男装."他直直地看着她微怒的眼,不温不火地说.
"你拿我寻开心?"凌一顿时感到有些窘迫,难怪他会突然让她出府了?原来只不过是寻她开心罢了.她恼火自己方才见到他那欣赏和惊的神情时竟会感到羞涩.
凌一转身便走.
"若想出去,一盏茶的时间换好衣装."
"哼!我不稀罕!"
"你有把握从我手上逃出去么?"殷宇安坐在太师椅上,端起茶盘淡淡说道.
刚跨出门槛的身影顿了顿.继而头也不回地走了.
殷宇安端着茶,一双鹰眸放空地望向她离去的方向.慢慢隆起的眉峰抹上一层忧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