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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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双接青成传书,知雅舍有变,漏从军营出发,骑马而来。

    入正厅时经过偏室,见落琴正端着药碗出来,神极为困倦,心中一窒便淡淡的问了一句“谁有病?”

    “师傅来了?病者是师叔的故人,李大夫和一个子,这子看样子病得不清,师叔让我好生照顾,不得有误。”落琴奇青成闭户掩门,十分神秘,眼下无双也来,应是宗门有秘事相商。

    无双屡次听青成提及,秦关遭遇故人,这个医者李大夫,对往日事故一清二楚不说,还是自己亲父聂君衡的副将。

    身世之谜还需查考,越接近真相越让人举步维艰,多年来他受义父季成伤大恩,要他相信义父有所隐瞒甚至有所欺骗,内心深处实难承受。

    “师傅”落琴第一次见他这般怔仲犹豫,的唤了一句。无双无奈的点了点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得急步而去,白袍如飞。

    落琴见他走远,心头一叹,闭号户,转身便见冷临风从梅林而来,两厢对望,心头各自复杂。

    落琴因走不得而忧虑,忧虑之余也有几分释然,她本不是私心顾己之人,抛下师傅宗门,便是远走避世,余生日子也不会自得如意到哪里去,走不得是坏,走得了也未必是好。

    冷临风早已放下先前之事,他听青成说起,落琴身世如何,惟一知情的除了亲父晏九环本人之外,可能只有那个从环月山庄出来的小阁子而已。看情形李大夫跋涉而来,那个青衫子应是无疑了。

    红尘避世,一辈子隐瞒是他的想头,可说到底他心中还是希望若有侥幸,落琴不是晏家血脉,他与她才能坦然相爱。

    “五更未到,去歇着,我替你守着”冷临风听她咳嗽,怕她旧患蚊,伤寒更重,便接过药碗,示意她回房休息。

    “大哥看来,这来人是好是坏?”落琴不知事态,却也知山雨来,十分不安。

    “好坏无绝对,我知你初衷不改,我也一样”冷临风说得温柔真切,引落琴淡淡的一笑,伸手与他相牵,二人并立庭中,纸扎灯风中摇动,映得彼此脸面澄明清晰,这般情深,相互倚靠,胜过万语千眩

    无双推门而入,便见青成端坐,一青衣老者负手面对窗格,身姿佝偻,听到声响回过头来,却是双目炯炯,面带风霜,似骁勇威仪之人。

    “来的正好,如今见面了,往事才能说清楚。”青成并不说多,缘是无双明白,可那李大夫却是一脸疑惑,眼前之人白袍清淡,端的是君子如玉,人中龙凤,可面如雪,实是久病入髓之相。

    “这位小哥,双颊微赤,眉间隐隐有青蓝之,怕是中了毒,若不能善加医治,怕是……”医道讲究望闻问切,李大夫浸多年,看看便知。

    “李大夫知往日旧事,无双开门见山,我想知聂将军的一切,还有皇子身边季三其人。”聂无双也随青成一样端正坐好,低垂着眉目,手中把玩着稀罕的青瓷盏,炕清神情。

    医道之术他已通达,怎不知自己拿不到解药,便是大罗神仙也难救,只是生死之念,他从不执着,况且大仇报后,他已无留恋……

    李大夫看得青成一眼,见他点头,便将往事一一说的清楚,其中涉及聂夫人无子,聂氏无后时,无双猛然立起,问得一句“你说你是聂军副将,有何为证?”

    李大夫苦笑一声,立起脱下长袍,只见亵衣之下,均是深深浅浅的伤痕,有刀伤至肋下一直沿到股处,整个人无一处完好,绕是无双青成见多了杀戮血腥之事,都难免“呀“得一声。

    “老夫平生未说过一句谎话,说是凭证?这便是凭证,聂家军擅勇,声名在外,乃是西莫护国脊梁,我等南征北战,定鼎这三分天下,谁人不识得聂将军下李康之名。”

    “聂夫人无法生养,聂将军情深义重,那我算得什么,算什么?”无双这一番听来,丝毫寻不到破绽之处,且见他铁骨铮铮,自有男儿硬气,双目微湿,竟脱口失眩

    “你……”李大夫听得仔细,连连退后两步,难掩激动揣测之心。

    “真人面前不说假,休怪我当时隐瞒,李大夫在秦关时问我,为何对西莫往事如此了解,实不相瞒,你眼前之人,便是聂将军之子,千真万确。”青成见无双失态,便亮出身份,信任二字,本就玄妙,自那日秦关见李大夫其人,便有知己信任之感油然而生,况且他与无双以英雄之后为荣,焉有什么是说不得的。

    “绝无可能,聂夫人无生育,是聂将军平生最憾之事,退一万步说,便是聂将军有子,也决计生不出你这样的儿子。”李大夫说的直率,摇了摇头根本不信。

    青成与无双皆是敏锐之人,自然明白其中意思,谁料到李大夫竟上前一步将无双端详的越发仔细,说的更明“将军马上生涯,倒也不会个个都是威风八面,天人一般的相貌,至少聂将军便是容貌丑陋,五短身形,男儿立志,功业才是第一,容貌好坏反而是其次,便是聂夫人也是姿容平平,小哥如此俊,实非聂家后人。”

    无双惯读医书,《沿袭注》乃医贤孙秋子所著,四国年间流传至今,其中对血缘沿袭一说,有明确的注解,他岂能不明?

    李大夫所言,字字句句犹如暴雪寒风,他眼前一暗,用手一撑,不由自主的跌坐入榻,浑身冰凉。

    “我不知是何人造谣,骗这位小哥,只是李康我愿以命担保,聂将军绝无后人,只是这造谣之人其心可诛,不得不防。”李大夫为人耿介,见无双如此形貌,知他遭人欺骗十余年,自然难以接受,便拱手对青成解释一句……

    青成淡淡见无双一眼,两人均不再言语,他知这些年来,无双为何而活,心中的念想是什么,如今平日他二人敬若神抵的义夫在李大夫口中竟然成为卑鄙无耻,造谣生事的小人,其情何堪?

    “请尊客再讲讲季三?”聂无双暗压内心涌动,口上称他为尊客,虽敬却疏远,只觉自己心神难定,可眼下迫切想听的确是亲近了多年的义缚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季无定,家中行三,入职以来我们都以季三叫唤,他本是西莫司督营喂马之人,秦秋一战,他烧粮草,斩贼首立下大功,竟被西莫二皇子相中,收在身边,此人忠心耿耿,英豪擅勇,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西莫灭国后,二皇子身殁,他应早已不再人世了……。”李大夫一声长叹,颓然而坐,往事烟云由他一一回忆,极是残酷伤心。

    “喂马之人……草莽之辈……他可出生世家?”聂无双择其言语中的疑问,不免又询了一句。

    “西莫军营个个都是莽夫,有哪个是好人家的出身?”李大夫眉头一皱,便答道。

    “谢李大夫解惑,厢房在左首,长途来必然辛苦,请”青成见无双目光闪烁,心中清明,起身送客,李康为人利落,也不多言,便告辞去厢房休息。

    室内,暖烛微动,窗格外晨光透露,映得无双的落寞,也映出青成的疑问。

    “你的意思?”青成先开了口,目光探询。

    “你我都知道,武功一事可以靠苦练而成,几年寒暑便大有精进,但是医术,琴艺,绘画,奇门八卦之法,需天赋而不能成,季三是个莽夫,喂马出身,他与你我认识的义父相差太远,根本就是两个人。”

    青成知无双全才,可这所谓的全才除了后天刻苦钻研之外,确是义父季成伤寒暑教授而来,实难想象一个喂马出身的莽夫,在皇子殁后,有什么奇遇可以将这天底下的技艺兼修一身。

    “如果李大夫不是假的,义父便不是季三,不是皇子身边之人。”双方都知的事实,被无双淡淡的说来,无疑是明湖中投入的巨石,激起涟漪风浪。

    慎青成、聂无双局中之人,均沉默不敢深想,迷雾之下究竟什门是真相?

    “,救我…….”

    “,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罗上的青衣子面露痛苦之,扭动着身子,口中呓语不绝。

    李大夫随着无双,青成入内,便是一叹“你们看到了,初来的时候还要疯,如今好些了,还错认令徒是故人,真是……”

    无双走近,手法如电,先制了那子周身大穴,后伸手为她把脉,脉象寸关尺三部皆无力,且时断时续,紊乱难定,他眉头一皱便说“是失心疯”

    “好”李大夫见他出手,转眼之间便有定论,不由一赞。

    “此病非药物可治,俗话说心病难医,怕是要从源头处下手,被晏九环如此关着藏着,便是正常人也受不住。”聂无双收了手,见那青衣子,面渐缓,一副聪明之相,脖子上拴着一块玉,不指着问道“这是什么?”

    “此乃她身上唯一所佩之物,我瞧过了,是个好东西。”李大夫上前解下玉佩,递到无双手中。

    无双抚过玉质光滑,细看更是润中澄亮泽,自古赏玉需看工精、质优、巧、形奇四点,这块玉四点兼备,且有古拙环云图案,薄薄一片,放在手中掂了掂,有三五块小石的重量。

    “可看出什么门道?”青成不耐他们在子饰物上纠缠,随口问了一句。

    “西莫国宝,御制之物,非皇族而不能佩带,你看这里还有暗纹雕刻的字。”聂无双双手拿高玉佩,示意李大夫和青成一起到光源之处细看。

    只见光沁之间,隐约有个刻字,无双自小跟随义父习西莫文,青成亦是,二人看的清楚,异口同声的说出。

    “桑”。

    正在此时,落琴端着药碗推门而入,见他几个都在,一一问安,无双收起手上的玉佩,青成顿时也失了言语,看得落琴一笑“师傅藏了什物,还是炕得的?”

    “没什么,断诊罢了。”无双推门出去,见落琴回眸一笑,心头却苦,西莫宝玉,且有一个桑字,这个青衣子在失心疯下依然错认落琴,可见渊源颇深,她的身世呼之出。

    他是她师傅,比谁都知道她的子,若真相真如想象一般的残酷,只怕她受不住……

    “这子烦劳尊客照顾,以后怕还有大用。”聂无双低眉拱手,李大夫遗憾他虽不是聂将军之子,却是少见的奇才俊之人,言语也存了几分客气“自然,当助先生行事。”

    用了午膳,众人散了,落琴虽做的用心,大家食来确是寡淡,无双接军中传话,晏家军不出一日便可到王帐,就辞行要走。

    青成送至梅林外,实是有话要说“桑,应是晏门戚夫人的闺名,青娘殁前听的真切,戚夫人侥幸产下一个娃,从小便在脚腕处系上银琅,只可惜未足岁便被人出府去,这小阁子……晏九环如此藏着……依我看不离十……”

    “义父瞒我身世……,竟连她也……。”无双的眼神不知落在何处,竟是恹恹的毫无生气。

    “冤孽”青成说来有恨,想起往事如烟云,难道义父真是这般用心?

    “人生事,说来说去,单凭着这张口,可见天底下最亲厚之人,也未必可信,瞒着她,绝不能让她知情。”无双一番重托后,便翻身上马,扬鞭而去。惟有留下这失落至极的言语,青成沉默良久,耳听得异动,大喝一声“出来”

    冷临风阴郁而出,面上神情自然不好看,他虽无心听,却也听得个不离十“玄天宗季宗主,好狠毒的心肠。”

    “我也想不到自诩为名门正派的环月世子也是鸡鸣狗盗之辈。”青成回头看他,出言相讥。

    “事已至此,我要带她离开。”冷临风知世上之事,绝难隐瞒,惟有避世才能保全。

    “有些事儿瞒不住”青成抬眼相看,何时见面前这个自来潇洒的男子,也有如此无奈的言语。

    “从今往后段落琴不再是玄天宗门人,告辞。”冷临风说罢要走,青成心中一动,抽剑相袭,剑锋银光乍现,冷临风转身正面迎击,双剑相交,金鸣之声铿然入耳。

    青成身形如电,变招使得“风露凄凄秋景繁”剑气浩荡,沛然无匹,直扑人面,冷临风连连退后,脚尖点梅树借力一纵,野万里峰峦归路帽相迎,清光铺地,剑招华丽且招招打实。

    “就算要走,你也带不得。”青成剑舞银光,似电如风,手中丝毫不落。

    冷临风飞纵转身,轻功绝妙,剑沾曰绝,转承之间,竟认真问得一句“还是先前那句话,慎兄为谁留的人?”

    青成剑招一迟,便被冷临风占得先机,自己如此咄咄,心中想得无非是践昔日诺言,为青娘留人,可是这打着打着,却也逃不开心头的执着。

    他这是……究竟是为谁留的人?

    “大哥…….师叔”落琴手捧竹器而出,见他二人如此打斗,容失,不由撒了手中之物“你们…….这是…….不可!”

    冷临风心中牵动,用眼神示意青成停手,二人会意,同收剑招,干戈顿时消于无形。

    “哪里是什么打斗,闲着发闷,与慎兄切磋而已”冷临风淡淡的笑,已将剑悬在腰际。

    “师叔……”落琴看青成一眼,似等他开口说话。

    “是切磋,只不过环月的武学不过尔尔……先走一步。”冷临风知他向来的刻薄子,也不返,弯身拾起竹器,交到落琴手中。

    “原来真是切磋?”落琴怕二人再起争执,见青成开口承认,心头一松,淡笑如梅初绽。

    “谁说不是呢”冷临风见青成急急入内,不似平常端稳,心下已明,说不出失意还是得意,只将落琴紧紧拥住。

    他如此坚定,越环越紧,紧得让人透不过气来,落琴也不挣扎,默默承受,抬头相视。

    眼神胶着之际,冷临风心头涌起了无数的想头,可多年之后,几番回顾,归根结底不过一句。

    “人间沧海朝朝变,莫遣佳期更后期。”

    距王帐东南,连绵群山,迎风入谷,雪积的更厚,放眼望去除了苍素的白,别无他物。

    两个男子,粗布棉袍,盔帽压得的,徒步而来,山谷前,有楚军驻守,盘查可疑人等,见这二人,正准备上前盘问,睁眼再看,四顾茫茫,哪里还有半个人影?

    苦战蹉跎,军营倚着村落,时不时有鬼怪神异之说传出来,不外是西莫旧鬼,楚国新魂,守军骂骂咧咧的啐了一口,合掌在胸,念叨着神灵保佑。

    “这里竟是这般萧条?”晏元初掀了盔帽,人已在戎坡道上,负手在后,俯瞰山景。厚雪之下,山道多蜿蜒曲折,易守难攻,看似荒蛮苦寒,空旷到没有什么特别。

    “聂无双摆的空城计,秦军师周密,不喜冒险。”孙仲人跟着晏元初不免有点力不从心,倚着覆雪的巨石,气息不稳。

    “粮草运来此处,是你亲眼所见?”晏元初还是有些不放心。

    “楚军粮草循着前朝的旧例,按天干地支上下分类,支号仓就在王帐相近,地号仓囤在小野,最要紧是天号仓和干号仓,是备粮,保的是楚军顽战时的命。那日我奉将军令,督运粮草,点验人便是那聂无双,我假意回军复命,实则想看看他们如何储粮,备粮。果然,不久便有人分成两路,一路前往小野,一路在盘山关绕路,绕了三日,才绕到此处。”孙仲人答的肯定。

    “你的意思?”晏元初身为将帅,自然知兵未动,粮草先行,粮草之重不言而喻。

    “一把火烧了他,逼晏公行事,箭在弦上,不得不反。”

    “大胆,你可知后果,爹贵为侯卿,是国之功臣,谋反与他有何好处?”晏元初看似不满,随手拍得,石山上雪如细雨,蓬勃的洒落满天清寂。

    “仲人该死,可将军这句说的好,贵为侯卿,便是再好,也是侯卿而已,君心叵测,前些日子,将军让我在皇城谋事,皇上密召房子润这个老匹夫说了两个时辰的悄悄话,自此之后,便有了一纸圣谕,晏军消减,编入王帐,环月山庄撤销卫军,眼前骑虎难下,不是晏公要反,是不得不反。”

    “起来”晏元初见他下跪,冷冷许他起来。

    “晏公因何才能坐上今日的位置?当年事故,许多人记忆犹新,皇上也记得,将军,你如此英才,岂能久居人下?这方看去,秋水为界,一路往南,便是楚国疆域,万里山河,难道将军不想…”孙仲人面凝重,竟不顾身份,拉起晏元初的手,直指回楚国界。

    雪越下越大,徐徐而落,山舞银蛇,说不出的凄然雄壮,关山冷月,绝地寒苦,江山多娇,晏元初的眼中迸发出异样的神采,手微微颤抖,多年来的不能告人的心思,他以为无人能懂,什么环月世子,凤城将军,他岂会看在眼里,他要的是……。

    “火烧粮仓,斩断后路,借晏公谋反,成其大事,更待何时?”孙仲人知他心思,拨动只在顷刻之间。

    “不过…君上大才,聂无双也不是好惹的,还有回祁秦得玉。”晏元初自有顾虑,思虑重重。

    “皇上、成王,聂无双是兵执的利器—矛,秦得玉是抵御之物—盾,晏公一反,天下大乱,三分之势,他们三方互相不信,互相厮杀,好比黄螳捕蝉,将军便是那黄雀,可捡现成的战果,乱则可为。”

    “好,好一盘乱中求胜的谋局,仲人不怕,汉高祖得天下而诛杀韩信?”晏元初回头看着眼下这位谋臣,心思之细,用心之狠,尤在他人之上,聂无双秦得玉受盛名之累,反而不如他看的透亮。

    “属下当然怕,不过大丈夫意名垂青史,谁愿籍籍无名。”晏元初存心试探,孙仲人答的坦荡,二人想法不谋而合。

    “好,既然仲人都有此心,我岂能落与人后,煽风点火之事,牢你费心筹谋。”

    “将军放心,只管等着看晏公反旗打起,天下大乱,聂无双,秦得玉如何安生。”

    晏紫澜数次迁移,从环月别院到不知名的山村民居,均有数人看守,她与邱雨桐,被人以黑布覆面,制住哑穴,缚住手脚,动弹不得。

    这日又被抬上马车,一路远行,越走越冷。那次脚骨尽断,晏元初曾派医士相看,无奈孙仲人出手太狠,勉强续接,也无回天之力,她下身尽残,心伤更重,数月不见天日,早已没有活下去的念想。

    她曾恨,恨的咬牙切齿,恨不得挖出自己的一双眼睛,识人不明,居然那个不如的人,恨晏元初不理亲情,袖手旁观,到了如今,她似行尸走肉,只求速死,根本没有力气和勇气再去恨人。

    昏昏沉沉的睡了又醒,突然听到马车外,刀剑相交,似有异动,转眼之间,已被人打横抱起。

    来人穿着粗粝的衣衫,紧紧贴在她的面上,柔柔的涌起无比熟悉之感。他虽气息不沉,行动却如矫兔一般敏捷,将她安置在另一架垫着厚草的马车上,转眼就没有了声响,少刻,他又回来,还带来了另一个人,与她并排安置。

    晏紫澜嗅得出雨桐身上的气味,心中一突,听那人出去,驭马狂奔,辨不清他究竟想去什么方向,究竟是好意还是歹意?

    雨桐不停的挣扎,却丝毫发不出声音,紫澜却是一动不动,最坏的结局她已看的清楚,又何惧归处到底在何方?

    车行半日,风雪声依然如旧,帘布啪啪作响,一下下的敲击人心,不知到了何处,眼前永远是一片黑暗。

    黑暗中,那人喂水喂饭,亲力亲为,始终不为她们解开绳索,拉下眼布,没有杀意,只有淡淡的相助。晏紫澜与雨桐都知道,或许这是仅有的一线生机,她们也不挣扎,也不抵抗,惟有等命运的安排。

    野渡无人,路也似走到了尽头,河水冰冻,可直接踏足而上,河中薄冰破水,那人恐马车吃重,便下车背起晏紫澜,提起邱雨桐飞身掠起,踮足着力,飘然然已到对岸。

    雨桐不识那一手绝妙的轻功,只觉闯荡江湖以来,所见众人人少有人能达此境界,心下仰慕,苦于不能见上一面。

    晏紫澜自负上了那人的背,便闻得一股淡淡的墨,心中一震,缚住的手紧紧的纠着那人的衣衫,缓缓的加力。

    是他?昔日她总爱凑近他,他清爽整洁,身上只有淡淡的墨。她笑他是个书呆子。每每如此,他也不着恼,提笔为她作画,她爱看全神贯注的模样,将心沦陷。

    不是他?别院的时候,他判若两人,没有往日的温文尔雅,只有杀意,只有狡诈,她心中一痛,无奈口不能言,只能死命的扭动上躯,果然那人放下了雨桐,也放下了她。

    她有心试探一二,便面露痛苦之,上躯不住的翻滚,心纸发沉重。

    那人略有迟疑,还是伸手解了她的哑穴,晏紫澜眼不能视,张口就骂“是你,是你……”。她心中悲愤,双手乱舞,依然抓不住他半片衣角“你杀了我更好……为什没杀了我。”

    那人悠然一叹,如箜篌回转,说不出的好听,说不出的落寞。

    “是你,果然是你……是你。”晏紫澜本是怀疑,拿捏不住,现在他叹息声起,哪里还有半分犹豫,果然是他,道貌岸然的小人—孙仲人。

    孙仲人始终不发一言,径直拉下她眼前的黑布,晏紫澜久不见阳光,猛然觉得眼前一亮,白雪西风,戚戚然混成一处。

    河流成冰,玉树琼枝,不远处隐约有雅舍人家,不像是杀她,到像是救了她,可她不信他有这样的好心。

    孙仲人示意她不要开口,取小石运力,小石激发,邱雨桐尚未回神,人已昏了过去。

    茫茫大地,只余他二人相互对视,久不说话。

    “为什么?”晏紫澜悲戚万重,有太多的话想说,想骂,若她能走,能动,她恨不得将眼前之人,剁杀身首异处尚不能泄愤,只是他那双黑真真的眸子,如清水流远,看的她心头一软,竟不知该如何说话才能表达此时此刻的心情。

    “以往的日子多有得罪,对不住。”他神情不变,目光在她腿脚处流连,其中的歉意倒是不假。

    “我只想求个明白。”晏紫澜并不傻,只觉得此事非同寻常,他一直文弱,虽有武艺,然出众,可如今……她揭开真相,求个心安理得,便是死也要死个明白。

    孙仲人也不应他,从自己衣裳处扯下一块,混着雪水,为她舒,情形甚是旖旎,他靠的甚近,晏紫澜先前倒也平静,此时却再也不忍,委屈无奈和悲愤,一时迸发,一手将他推开,重重的移动腰部退后,泪混成了一处,咽不成声悲道“我不知你想做什么,你这个疯子,疯子……”

    孙仲人目光越柔,也不开口相驳,慢慢的靠近,将她搂在怀中,紧紧的,竟不放手“天下将乱……对不起,这一生我最负是你。”他的手抚过她的秀发,还如往常一样,晏紫澜心似熔炉,奔涌而出,万千的疑虑和痛苦只换得身躯微微的颤抖。

    “你要做什么,不可伤害我的家人,不可……”晏紫澜急急的摇头,发髻散乱“綦哥哥呢?我爹呢?你做了什么,你到底做了什么,我恨你……我恨你。”她死死的盯着他,恐惧的念头漫然升起,她最懂他,她也最不懂他,但是她知道他什么都做的出来。

    “往南走几步,穿过梅林,便到了楚军王帐不远的雅舍,有人等着你,还是那句话——好好活着。”他吐字清晰,说的利落分明,先前的情绪掩饰的极好,他还是他,端正清明。

    “你放了我,二哥知道,岂能容你,他难道还会信你?”晏家儿无一傻子,有些事情纵然不说,也不等于她炕明白。

    “事到如今,他除了信我,没有别的路可走,当日他忌惮你父,如今还有什忌惮的……天下诸事,即将分明。”孙仲人说的矜持,却自有风骨,晏紫澜昔日爱他神采,不似池中之物,如今细看,他更如雪中寒梅,正气尤在。

    孙仲人见她低头,如此潦倒,不似往日娇俏秀,辨不清心中情绪,轻手轻脚的替她解了绳索,动作缓的似过了千年。

    “放过他们,留下命,身外之外你尽可以带走?”她的求恳,言语压抑在喉中。

    孙仲人猛然抬头,眼中的恨意如此深远,却始终不发一眩

    “我求你,以命换命,他们活着,我去死。”她自小残疾,虽锦衣玉食,却如笼中珍雀,始终飞不出环月山庄的那片天地,终于,有人愿意带着她展翅高飞,她却折了翅膀,摔的粉身碎骨。

    孙仲人听得那压抑着的无穷悲哀,手依然不停,顿时,晏紫澜手中绳索立解,手腕处红印深重。

    她解脱了,他放下了她,救了她,可她却顿时失去了方向,记忆中有他的欢笑和沉着,淡淡的如影随形,始终挥之不去,她似迷了路的孩子,天地之大,不知所措。

    原来内心深处将她锁着关着,她还有念想,如今却是空虚,无望的空虚。

    “爹爹不是个好人,我知道,綦哥哥知道,二哥也知道,可他却是个好父亲,三岁时我伤寒症发,他不眠不休,紧紧抱着我,哄着我……五岁时我随他去南方探亲,骑马过山溪林,有恶虎拦路,我在马鞍上吓的发抖,尿湿了裤子,以为再也回不来环月见哥哥,是他搂着我,与虎相抗,我毫发未伤,他却伤及皮肉……十岁时有人嗤笑我跛脚残疾,是他抱起我来,在我耳边说,我家澜儿是最丽的姑娘,我爹有情,谁说他没有情,他对嫡母桑娘,朝夕眷顾,连话都不曾说重一句,他有情有义,他是个好爹爹,是个好夫君,你不可伤他……还有綦哥哥,不可伤他……”

    她面目无光,半天才开口,断断续续的说,无比卑微,泪如雨下,微侧着头,露出皎洁的下巴,柔而秀,孙仲人微怔,就这样断断续续的听,手足僵硬。

    “仲人,你可记得初见之时,你说过什么?”她的声音渐轻,回过头来,痴痴的望着他,目光中盈满了满倾湖光。

    有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他淡淡的看着她,慎重的念出口来,字句斟酌,抑扬顿挫,唯恐疏漏了一处,当初别有用心,只不过随意的一说,她便记了那么久。

    “有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她接着往下,声音低而淡蕴,如琴瑟合鸣,丝丝入扣。

    “不”孙仲人出手如电,却依然挡不住晏紫澜必死的决心,他腰际的匕首,转眼之间已埋入她的心胸处。

    “我早就不想活了……放过他们……”她的脸面顿时失了颜,惨白惨白的,胜过满天霜雪,双眸如水,依然紧紧的看着他。

    “我…….为什么那么傻……为什么?”他低下头,用自己脸面贴着她的面,泪水纠缠在一处。

    “有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他始终环着她,紧紧的,看着她唇角边的笑,似开了一树菲。

    断断续续的低吟,一直反复,直到生命的迹象消失,风雨淹没了道,淹没了村庄,淹没了大地。

    古涝茫!

    “紫澜”邱雨桐一声呼喊,撕心裂肺,从梦中醒来,满身的冷汗,烛光下,落琴憔悴至极,腹部隆起,雨桐呆呆的看着她,看着她的肚子,似痴了。

    “紫澜殁了,才下葬,发现你的时候……她就已经……。”落琴侧过头去,泪不可止,她曾想了千万遍与她们再次相逢的情景,却没有料到相逢的时候竟然是天人永隔。

    “不会,我们一起遭人救了,不会。”雨桐从上一跃而起,顿时牵动旧伤,龇牙咧嘴的忍不住痛。

    “什么人,说”冷临风一把推开门扉,冷风直灌,他急红了眼,双手颤抖,神中有亲人相见的欣喜,也有失却手足的悲戚。

    “是元初和孙仲人相害,孙仲人更狠……那个恩公不知是谁,我记得,我昏过去的时候,紫澜说过,是你是你…….紫澜。”雨桐一生倔强,小时候为晏紫澜腿伤自责流过眼泪之外,不管环境多难,际遇多苦,都不轻易落泪,可到了今日她再也不忍,拉着落琴放声大哭。

    “不管是谁,都要他百倍偿还。”冷临风心中激怨,出手一掌,如风雷席卷,书架顿时塌了半边,卷笺纷纷掉落,惹了满地落尘。

    三人静默,凄苦无边无际,堪不过是情关,亲伦情爱,红尘诸事无一幸免。

    冷临风葬敛紫澜,处理后事,聂无双多次来顾,绝不多言,只是默默相助,青成不出门户,终日与李大夫商量军事,难见人影。

    到了傍晚,落琴因受了数日劳累,太过悲伤,气血不足,有滑胎之像,才被雨桐等人拥着回房,等冷临风赶到之时,她已面稍安。

    “紫澜殁了我心不安,你若再有什歹……”他心急如焚,连雪裘都不脱,人还未坐稳,便忙不迭的伸出手去,紧紧环着落琴,气息沉浮。

    “我已无恙……紫澜报仇一事,不可急在一时。”她自然知道他二人从小一起长大,感情最好,他怜惜幼,心中的愤恨无处可泄,惟有徒增伤痛,劝无可劝,只能顺从的在他的怀中,反手搂着他,手顺着他的背,慢慢安抚。

    “聂兄助我查验伤处,不是他杀,她竟然厌世……”冷临风绝不糊涂,谁料真相残酷,更加伤人。

    “啊”落琴心中惊动,看典临风神情,脑中电光火石一般,喃喃的出口“孙仲人……是孙仲人,紫澜对他有情,他却别有用心。”

    “若有一日,让我找到他,必要将他千刀万剐以慰紫澜在天之灵。”她痛,他比她更痛,千辛万苦的走到这一遭,然料面目全非,世情全变。

    冷临风失了锐气,如同困兽,而她却只能压抑悲伤,紧紧的与他相倚,互慰其痛,他的眼中有深重的悔,她全都明白,当日为了青娘,为了自己,他暂时放下紫澜,赌得是晏元初人未失,紫澜只有险,不会有命之虞,可如今……。

    雪天的,来的早,暮云低垂,转眼天已黑透,风紧紧的吹,窗棂似疯了一般,来回拍动,如角鼓鸣茄,贯彻长空。

    冷临风似睡着了,眼皮阖紧,落琴放不下心头诸事,也不敢起身惊动他,僵着身子搂着他。

    腹中的孩子,开始动弹,微微的,与他们紧紧相连。

    突然间,雨桐推门而入,人堪堪倒,冷临风立刻坐起,知道有变,刚要开口,雨桐却大声叫道“大事不好了,师父反了……军书刚到,他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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