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局


本站公告

    仁庆六年冬,知682年,时局多事,晏九环奉命助阵,却在南河岭折御剑,掷谕旨,烧两仓军粮,黄袍加身,自封明帝,挥剑直指王帐。

    从襄助变为对敌,风云突变,这厢老百姓还未将大势看的清楚,固守秋水的凤城将军晏元初,已三跪九叩,先行朝拜,承认明帝之实,等同谋反,应了那句俗话“上阵不离父子兵。”

    晏氏累世功勋,楚大庆年间,为灭西莫之功臣,权倾一方,爵侯英勋,便这样莫名其妙的反了。

    消息传到皇城,朝中重臣有晏氏门客者,委实难信,还以为是回祁奸人挑拨离间所致,直到内廷召见,房子润等一干老臣态度暧昧之时,才明白过来晏九环确是反了,千真万确。

    自西莫荡平后,晏氏掌兵权,入武事,统领江湖,门生遍布,朝中势力不容小觑,兵事上,猛将如云,朝政中,暗线密布,房子润初听军报,在十日卯时,顾不得天未亮,穿了朝服,连仪容都顾不得整,便侯在乾安殿门前。

    仁庆帝三更才歇,五更便起,见堂堂的青英阁大学士竟有些失魂落魄,好笑之余倒也端的四平八稳,将军情一丢,便说道“昔日背信弃义,今日不足为奇。”

    房子润见皇帝穿衣传膳,不疾不徐,眼瞅着身姿愈发伟岸,才心知昔日之时,太子虽小,但是旧事难忘。

    一个人背信弃义,另择高枝,却也埋下了害,人心古怪,一边能够坦然受之,一边却防备猜疑。

    他伺君已久,知道皇帝越是漫不经心,越是慎重明晰,选回楚大战之时,首先发难,外人看着不智,可其中必有谋算。

    如此想来,晏九环的反是毒瘤,却也对朝局全身,无致命的害,又或许利处大于弊端。

    他放下心来,方觉起的甚早,不免困倦,皇帝却兴致勃勃的邀他去御苑秋露林骑射。

    辰时刚过,皇帝用了早膳,便换了身袖箭锦衣,玄中带赤,君臣上马,飞奔而去,秋露林刚降过一场白雪,冬清气爽,皑皑之上马蹄渐深。

    皇帝颇有兴致,下马赏景,与武侍们较量切磋,开弓利落,马步扎的极稳。房子润认得那射箭的师傅,乃是回祁第一神箭手,是回祁王往年岁贡时,与杂耍班子、镇国奇珍,黄金白银一并送来的。

    此人虽沉默寡言,却引教有功,至少皇帝昔日开弓十发七中,如今例不虚发,箭箭得靶,便知其能。

    皇帝客气的唤他一声鲁安达,房子润知他单名一个秋字,朝中重臣看着圣上脸面行事,皆客气有余。

    鲁秋开弓如满月,指尖用得半成力,箭施施然如月光流泻,眨眼间已稳稳扎入那高耸参天的桐树中,真真是“百步穿杨”。

    皇帝喊了声“好”跟着连矢两箭,姿态如雄鹰虬龙,林间的野鹿躲闪不及,腹部腿部皆中,堪堪倒之时,皇帝身后已散出一片叫好声。

    房子润虽是文臣,也识得这回祁人的绝艺,只觉得皇帝习来,勇健之余更兼有王者之气,他不善阿谀,只在心头喊了声好。

    武侍们扛鹿而归,众人面上皆喜,皇帝喊了声赏,同来的注笔一一记下,侍卫们三呼万岁,顿时豪情陡增。

    二个时辰下来,皇帝射鹿、獐数头,武侍们唯恐没有机会施展绝艺,纷纷卯足了气力,却也顾及着猎物的多寡,不敢越过皇帝头去。

    这一来,秋露林难得热闹,直到皇帝喊歇,才平静下来。

    皇帝倚树而立,一边用汗巾拭手,一边似自语也似疑问“邱南山下的猎户,靠打立养牛羊过活,若是家里头套了头狼,打外头又来了只虎,这般凶险,是该先灭狼,还是先杀虎?”

    房子润知事多年,当然知道君问无好言,尤其是这些没头没脑的问话,看似不经心,其实大有学问,便忐忑不予作答。

    可鲁秋是个武夫,倒也不顾及那么许多,只沉声回了句“攘外必先安内。”

    皇帝笑了笑接着又问“这猎户也傻,早杀了狼便可了事,何必等着虎也来犯,两害齐来,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添些凶险?”

    “臣看,猎户不傻,狼之凶险,惟有虎至才可平,两害相争,猎户取其利,不但不傻,还聪明的紧。”鲁秋金石之音,慢慢响起,犹如祭祀大礼的奏乐礼器,沉沉的击在房子润心头。

    皇帝得兴,笑的淡蕴如风,骑射一毕,立刻布下三道谕旨,明发各郡县督抚。

    “督军聂无双升三品衔,为楚军副使,次成王下,伐明大将军,节制三郡十一县兵权,赐御剑青龙。”

    “朝审晏氏余孽,着司刑御、理政院、三阁学士同审武林盟主夏止儒旧案,亲拟檄文,诛晏氏逆臣贼子。”

    “聂无双,取舍从公,文姿武略,放适自遂,诚忠贱,应予厚赐,思敏公主,孝惠端敏秀淑懿德敬皇后季,天子御,壁人如双,实为良配,择时成婚,同楚隆国之喜。”

    皇命在上,众人看得清楚,赏赐拉拢,排斥异己,晏氏多年经营,所得的荣褒信任,一笔勾销,烟消云散。

    圣谕辗转到了王帐,已是五日之后,王帐下众人,齐齐镭,一拨未走,一拨又至,说的都是漂亮的场面话。什么佳偶天得,绝世良配,只听得聂无双面苍白,偏偏无风得意之喜,应对勉强。

    好不容易用了晚膳,来人走尽,才困倦的亿榻桌前,却听门帘掀起,心头一苦,正想打发来人,却见青成似笑非笑,拱手道“驸马爷大喜了。”

    “你也来”聂无双连连苦笑,却也只能无奈的长叹,眉头一抬示意他坐下相商。

    “皇上好深的谋算,看来这四海升平之像倒也不是平白荡的。”青成调侃过后,恢复神,与聂无双对榻而坐。

    “还是太子的时候,便有君仪,当然不简单。”聂无双虽不在朝局,却时刻留意朝局之事,他自然知道皇帝要除晏氏一族,自然不能倚靠冷临风、成王等人,他身在局中,不做第二人想,只是善意拉拢之事,竟连着公主裙带,让人无所适从,心烦意乱。

    “义父有何打算?”青成最关心的还是西莫复国,奸贼应死之事。

    “按兵不动。”司马素素入了戎关,带了数千教众,这事青成自然清楚,只是如此纷乱之局,正是他们下手的良机,义父多年经营,怎么偏偏在这个紧要关头,来一句按兵不动,实是让人费解。

    聂无双掌灯火,观地形图,一边估算着与晏九环对峙的凶险,一边更要防备盛江北秦得玉的咄咄逼人,炕多久,只觉头昏眼,宿毒发作,青成瞧他面不妥,立刻与他过血调息,只累得满头大汗。

    “义父有令,晏元綦走不得。”聂无双自赐婚以来,最怕去雅舍面对他人,更不想听恭喜道贺之言,对落琴避而不见。

    方才凶险,他的毒一日不除,日渐沉重,原来每过五日便周身疼痛,一时似寒冰近身,一时又如炙焰上涌,生不如死。而今越发厉害,三日不到便发作一次,身痛还在其次,心痛更在其上。

    “早走了,你我留不住,她也留不住。”青成撤了掌,将身立起,眉目间似有几分无奈。

    “你……那还不去追”聂无双一时心急,岔气入虚,顿时呕出一口血来,面如白霜一般。

    “他该走,一句话,人之常情,她在,孩子在,总会回来。”青成缓缓落座,想起临出雅舍时见到的一幕,心头复杂难眩

    天底下最搁不住掩不住的便是坏消息,雨桐的一句反了,不知激起冷临风心头多少波澜。他一直存着顾念,希望自己的亲父,纵然不是英雄豪杰,却也与贱相宜。

    他十岁时,夫子教授“藩宣”、“秉戎”、“驰张”“张良”“苏则”之学,曾说大丈夫需成就功名方可立世,他然以为意,念得是“百年长扰扰,万事悉悠悠,日光随意落,河水任情流。”弃孔孟之说而取老庄之学,自有胸襟宽广,遵循自然之德。

    可眼见亲父谋乱,手足相随,又将他置于何地?他不求功名,却也磊落,如今晏氏从功臣变成了贼子,天下之大,他已无立场。只觉得做也是错,不做也是错,自打他出生至今,从未陷入这样的难题当中,一时失了前路,竟也变得沉默寡言起来。

    落琴看在眼里,急在心头,她自喜他昔日欢欣自得的笑容,偶尔无拘的言语,澄明清晰的心境。怎忍他做困兽之争,当即下定决心连为他收拾行装,推他出门。

    “孩子即将出生,我不能走,再说了,如今这般身份,还能去哪里?难道真如元初一般反了?笑话”冷临风发髻松散,白衣蒙尘,多日来压在心头的那些兄悖伦、紫澜之死,晏氏之乱,犹如扑天盖地的巨网,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晏氏谋乱,是男子之事,可环月山庄还有家人,有眷。晏公要做皇帝,不怕舍不得夫人眷。元初他连自己的都敢害,哪里还会顾及自己的娘亲?大哥纵然不愿意,可晏家人的身份始终抹不去,皇上为了挟制晏公,已囚晏氏一族,这些人还眼巴澳等着大哥去救,大哥还在犹豫什么?”

    冷临风抬望她,腹部日渐隆起,素衣乌发,却压不住神情蓄满,双目点漆,别样的风致,不由一楞。

    “弟说的不错,师父谋师父的反,我们行我们的事,几位夫人无辜,自然要救出来,紫澜的死不能就这么算了师父若是知道元初如此行事,必定”雨桐锐气还在,推门进来,听落琴此言,连忙接口,可话才说了一半,便再也说不下去。

    如今局势已变,昔日炕入眼的儿子,成了第一个揭旗响应的功臣,若她是晏九环,也不会那么傻,在这个当头追究其事,爱恨本在一线之间,父子亦不能免俗。

    “大哥”落琴唤了一声,见冷临风不答,便从身后将他紧紧拥住,头贴在他的背上,细细低语“晏公谋事,突如其来,想必有不得已的苦衷,难道你不想知道究竟是为了什么?胜败难测,若胜了改朝换代,若败了呢?命攸关,大哥若是坐以待毙,大就在眼前,孩子出世,如何活着,大哥要三思。”

    冷临风身子一僵,落琴的言语自有触动,在他心内翻腾。

    “度云寺的时候,你与我说过来许亭的故事,许重两次寻死,都被和尚所救,世事大抵如此,不外乎两种结局。大哥比我看的透,自然明白,紫澜之死,错不在大哥,究竟是她厌倦尘世,还是元初、孙仲人所害,还待大哥查明。大哥不可消沉,我想见的是原来的你,随淡,睿智,生意勃勃。”

    冷临风无奈一笑,比哭还难看几分,他向来风雨江湖,孑然一身,上天入地皆可为,可现在多了牵挂,多了责任,竟也犹豫迟疑。

    “不必惦记我与孩子,我会顾好我自己,发生了那么多事,我比任何时候都知道命宝贵,大哥去做应做之事,上有厚德,我们一家人以战火消弥之时为约,定会重逢,往后的日子永远相随,不离不散。”

    “傻瓜”冷临风回头将她拥紧,神已松,他早有去意,却牵挂娇幼子。除此之外,战场之上,究竟是凭良知热血护国之根本,还是重儒慕亲手足,维护晏氏利益,不到最后关头,他依然犹豫。

    情理法为难,法理情依然为难……

    饶是雨桐坚强耿直的子,到了此时此刻,也忍不住落泪,她知冷临风如何为难,也知落琴舍小家而取大义,自然委屈。又恨紫澜已死,自己却还活着,一时不忍,便推门而出,青成正想赶去王帐,恰好遇上了这一幕。

    他眼见着冷临风与落琴紧紧相拥,密不可分,神情中有旁若无人的深情,又有即将离散的无奈、热烈动容。如双生之子,自出娘胎便是紧紧相系,打散了血脉连着筋骨,任何人介入其中都显得抵触累赘。

    他那点不为人知的心事,只怕只能付诸东流了……

    青成不露痕迹的掩去心头落寞,用指节轻叩门扉,现身出来。落琴面薄,十分尴尬,快速的与冷临风分开,腮边泪痕未拭,如带露芙蓉一般清雅。

    “先恭喜晏兄了,若明帝事成,那就不仅是世子而已了。”

    “师叔”落琴压低了声响,气恼青成说话伤人。

    “……慎兄说漏了,事成之后的确不仅是世子而已。可若是事败了……砍十次脑袋都嫌不够,成败皆不由己。”冷临风清醒之人,即便是世情残酷,偶尔消沉,也能尽快明晰。何况落琴说的不错,他被亲父手足所累,无关紧要,可他的孩子需堂堂的活着,难道一生随着自己漂藏匿,永远见不得光。

    “若我是你,便躲在此处不出去,眼下楚国所有郡县,高贴榜文,肃清晏氏余孽,晏元初弃秋水,与你父会合,带着五万精兵。你却身单力孤,无事可为。昔日他顾及着你这个世子嫡长,眼下大业若成,争得就是太子之位,只怕你尚未见到晏九环,就该身首异处了。”

    青成说的残酷,娶非信口开河,落琴抓着冷临风的衣袖,紧紧揪起,神情彷徨。

    冷临风覆手安抚她,眼瞧着青成,十分紧张之余竟然生出了三分笑意,认真的驳得一句“若慎兄是我,只怕一日都不会多留,早已孤身上路了,从今往后是生还是死,无愧天地,不扰他人罢了。”

    青成尚未应答,冷临风却嘱咐落琴先行收拾行装去,落琴知道他二人有话要讲,只能离开,远去之时,再三回顾,终究不忍。

    二人在室,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迟疑了半晌,冷临风忍不住开口道谢“慎兄激我,在下感激,此去凶险,然得不行,我有一事相求。”

    “你做冰尖舞,我吹杨柳风,无愧天地,不扰他人,我没你说这般清正,有什么只管说。”

    “我曾问你为谁留的人,今日推心置腹,还是那句,慎兄为谁留的人?”冷临风不似玩笑,眉目深重,别有所指。

    青成被他反将一军,哑口无眩

    冷临风将身一屈,行的是军礼,青成举手一抬,脸十分难看,硬是挤出一句“不敢当”。

    “我敬慎兄为人,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可我环月也非是鸡鸣狗盗之辈。我也是这句,无愧天地,不扰他人,往后的日子,重托慎兄了。”冷临风深知此去断没有活路,而今聂无双已是驸马之身,难得慎青成大义,落琴与孩子自然能够周全。

    “世上绝无勉强之事,她对着我不会如意……你小子不能死。”青成知自己言语无味,他在意她,却也是不存私心的磊落光明。

    这一刻他见冷临风身处困局之下,却也一如既往的风光霁月,情怀若素,大起惺惺相惜之意,这份亲近之感,竟与自小一同长大的聂无双有不相上下之感,倒是有些奇怪。

    “自此别过,青山绿水,相见……”冷临风知多说无益,与青成执手相顾,这一刻男儿心头自有天地,有期无期是造化,是天命,终究强求不得。

    晏元初领军前来,扎营落马,仆仆风尘。第一刻要拜的便是晏九环。只闻帐中寂静,惟有一股暗袭来,炕清所以,人还未走近,便遭晏九环举手一掌,俊的脸面立刻高高肿起。

    “皇上,你”

    “畜生,你还敢唤我。”晏九环英武端凝,鬓发含霜,在微斜的日光下似又老了几岁,双目如电,只看着晏元初心头一震。

    “爹爹,孩儿何错?”晏元初知谋算败露,可眼下冷临风生死难料,晏氏骑虎难下,他有精兵五万,不容小觑,晏九环怎舍得打他。

    “烧粮草是为不忠,逼父反是为不孝,害死你兄长是为不仁,陷晏氏于困局是为不义。你这个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畜生活着何用?晏九环毫不留情,几下重手,只打得晏元初头晕眼,玉容受损,面上顿时鲜血模糊。

    这般暴风骤雨般的狠打,扭曲了晏元初心中的暴戾,鲜血顺着眼角流下,翩翩公子、风城名将似疯了,笑得欢畅淋漓“打得好,是,我不忠不孝不仁不义,我是得了你的真传,我才真正是你晏九环的儿子,你杀尊师戚不凡的时候,怎没记得忠孝仁义?你杀大哥夏止儒的时候怎没记得忠孝仁义?难道就是为了一个人,你便做了叛国的小人?”

    “放肆,你这畜生”元初字字句句如闪电落雷,直击晏九环心头,沉淀的往事翻出来,不堪回首。

    “如今大势已成,晏氏对楚来说已是异己,你只有我一个儿子,若真想杀了我,我眼都不眨一下,动手吧!”晏元初以退为进,索闭紧双目,脸面上素白与殷红混淆在一处,触目惊心。

    晏九环所遇大事无数,此时却感残钟日暮,力不从心,初听一双儿死讯,他竟双腿发抖,久不能起。上皇廷请兵就要来前线,虎毒尚且不食子,更何况年岁越大,所能依仗的事越来越少,顾及确越来越多,他一生是赢,输不起。

    “皇上,明帝已成事实,是天命也是人为,不管你心中如何怪责,我晏元初依然是你的儿子,如今没有后路,唯有放手一搏,若是成了,天下为我父子共享。若是败了,身首异处我决不后悔。”晏元初屈膝一拜,脊背微微颤抖,抬起来头来,面容狼狈,乌发沾尘却双目炯炯,此心坚定,非朝夕能变。

    “我乏了,下去”晏九环知绝无退路,早年叛国,为的什么,他心中清楚,除了那个人,还有男子不输与人的一口气,这个世上有的人钟鼎玉食,出生便在九霄之上,行事顺遂,如好风渡水,而他……。

    晏元初不执军礼,行的是朝君顾上之礼,恭和慎严,额头磕得咚咚作响,转身便走,风过尘尽,只听得帐外旗风猎粒

    大战如潮涌,三方军马调度,楚成王病体沉疴,未来驸马爷责无旁贷,副使身份号令王帐,军纪严明,赏罚有度,广得褒赞。

    晏元初兵贵神速,以昔日之勇,领明军五万,势如破竹,与楚军三番交战,入华容坡,下关水河,双方僵持无胜负侥幸之说。

    两军对阵,都看着第三方脸,聂无双笃定秦得玉壁上旁观,自居矜贵,况且楚军便是形势凶险,也不该有与回人合作的念头,他不议和,也不游说,反观之晏元初,却三番四次派孙仲人过江访友,一时战局如绷紧弦,无敢松懈。

    战事起,民不聊生,盛江百姓迁徙,拖儿带的往关内赶,都说江南富庶,可后方吃紧,军需所用的粮草,锦缎,棉布,竹器,需源曰断的送去。

    南方民怨沸腾,自不能万众一心。

    冷临风自离雅舍,一路乔装往南而行,跛马吃力,走走歇歇,看似流民也似半个江湖人,无人注意。

    他一路留心战局,朝廷重审夏止儒之案,已提交三司共议,他知自己幼年时曾在夏府小住,若不是夏府的一场大火,自己的娘亲也不会死于非命,便加倍留心,知所遥

    晏九环敷,环月层层驻军围守,环月山庄二百来口,从主子到仆役,无人幸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明眼人都知道,晏九环若胜,这些人自是活不成,若是败了,九族诛灭,也是死路一条。

    月半时,冷临风已到环月,先不打听,只是吃饱了就睡,到了至,换了锦衣,稍做打扮,便入了酒寮。

    酒寮茶馆,自不理朝事,依旧水榭歌台,金粉奢靡,冷临风寻常商人模样,混了几日,醇酒落肚,便探得不少。

    现驻环月守军,是先前李得贵的旧部,共有千余人,分两轮看紧,每到子时便换一拨。除了守兵重重之外,当然另有机关局布,他知父亲在山庄时,应有秘道,只是这桩隐秘,远水难救近火,他如何才能保全万一,将人的弄出去?却百思不得头绪。

    那日,出了酒寮,已是深,城中宵,他一副醉鬼模样,朝湖边慢行,身姿摇晃之间,远远见那环月华庭,笼罩在暗之中,沉威不存,竟然有几许凄凉的意味,寒风紧紧,他拢紧棉袍,不敢走进,唯恐打草惊蛇。

    这片地,有他幼时回忆无数,修第一册卷,习第一个字,历历在目。一直以为它会经久伫立,就如晏氏的基业与亲父的威名,然料彩云易散琉璃脆,世间好物皆不长久。

    正在怔仲十分,子时梆子由远至近敲响,深巷中冷月斜照,薄雪如纱,黑影一晃而过,冷临风突然想起守军换班一说,握拳之手一紧,毫不迟疑的飞身去追。

    那黑影人轻功甚好,踏湖而过,如壁虎游墙,转眼便在镜台之上。环月镜台,因巨石平滑,月映碧波如镜而蝶。

    而今,人在上,身影袅娜,投影碧波之上,显然是个子。冷临风不敢惊动,静气屏息宛如死物,贴在石墙边。屋檐甚窄,一旁有守军徘徊,一面需顾着上头这位,冷临风双足双手借力,竟也丝毫不晃。

    只是他心中大奇,到了如今除了晏家人,还有什么人会来环月相救,若不是相救?难道是……

    正在这番想头上,那子已跃入内墙,动静颇大,守军机警,发现不妥,一时锣鼓喧天,口喊着“抓刺客,抓刺客。”

    深人静突闻喧闹,冷临风暗叫一声不妙,一记漂亮的“燕子抄水”渡水犹如平地。

    那黑影又现,利索的翻身攀屋脊而行,冷临风穷追不舍,身影如鬼魅,一前一后,在这商阳城内瓦脊之上疾步如流星一逝。

    前头的子见他追的丝毫不落,一时气急,抽剑跃起万丈锋芒,冷临风用巧劲移转手中的木,紧随而上,两物如丝藤纠缠,百招内圈圈相罩,内力沛然如风轮流转。

    打斗之间,冷临风便已想出几分头绪,这个子自然不是晏氏门人,若真是鼎力相助,绝不会打草惊蛇。可见非友即是敌,他来商阳本是绝秘,哪时哪刻入的城?哪时哪刻来的酒寮?连落琴和青成都不知晓,这个子公然引起守军注意,可想而知,至明日起,守军把守自然更严,他要救人应比登天还难。

    那子手腕一震,寒剑已带到冷临风鬓边,冷临风见她的眼睛,秀长内敛,竟然有几分熟悉。便索放手一搏,干脆不退不避,那子显是一愣,自然不想伤他命,收剑不及,剑尖擦过他的左肩,鲜血顿现。

    冷临风哪里顾得自己有伤,趁她迟疑,巧施折梅手,一把拉下蒙在她面上的黑布,那子低声一唤,整个脸面呈现在他面前。

    “竟然是你”冷临风便是诸葛在世,谋尽了天下,也绝想不到眼前这个难得的高手,竟是昔日那个娇怯怯的小丫鬟简儿。

    “是我”简儿一改羞怯的模样,说不出的意态沉静,拱手施礼,落落大方。

    四周极静,若不是人还在屋脊之上,冷临风还以为是故友相见,可眼下……

    “环月山庄的人救不了,你应该清楚。”简儿曾唤他夫,今日你我相称,恍若隔世。

    “所以你跟踪我,阻我?”回忆如云烟,乍然显现。他忘不了鹫林那一战,是这个小子拔旗引开他人注意,保护聂无双相救落琴。当时他不曾多想,只以为她护主心切,急中生智,原来她懂得兵策谋略,还有这绝好的武功。

    “无论你去多少次,我都会阻拦,不会留情。”简儿面无表情,月影下隐隐有绝然之意。

    “当日的情份也是假的?”冷临风自负看人识真,他亲眼见她对落琴的情意,原来这只是局中之需。

    “任你怎么说,若再去环月,必然后悔。”她见冷临风没有阻拦之意,便飞身而下,疾步已在百丈之外。

    冷临风目送她远去,才觉着肩头一热,血黏住了衣衫,微微牵动,痛意泛滥开来,反而让他头脑澄清。

    可见这是一个局,设局之人用心良久,早在当日,这个简儿就已经安排在落琴身边。细想之下,自落琴来了环月山庄,形势云翻雨覆,想他晏氏从一等荣勋的功臣世家,沦为叛国奸贼,其间虽有晏氏的雄心与野心,可这一步步的行差踏错,未免也太巧了些。

    他知青成无双是玄天宗门人,也知他们受职为楚并非这般简单,只是他素来心胸坦荡,从不行失道之事,自然不会深想,可玄天宗,季成伤却想的颇深……

    想到此节,他便一刻也呆不住,飞身入深巷而回,客栈已是住不得了,收拾细软物件,便连雇车上了道。

    原来他想错了,这条路一直也走错了。

    聂无双日对战,以静制动,自青龙岩突围之始,便觉身子渐弱,入呕血不止,三更挑灯商量军情,到了辰时,又有军报,明军趁山间大雾渐起,突袭粮仓,十分凶险。

    楚军粮仓,本分四类储藏,晏九环揭旗谋反时,派人混入楚营,一把火烧得干净,眼下小野补给不足,粮道凶险,运粮之责便落到了青成头上。

    消息传来时,聂无双盘腿运功,正做调息。听这战局势如水火,便立即披上胄甲,手持宝剑,指挥先锋营,便要入青龙岩左水域。

    此时正值黄昏,大雾渐起,他一身白衣,骑在马上,四肢渐麻,如千万枚针刺在肤,脸上一时殷红如血,一时却又苍白如纸,显得愈发飘渺。

    晏元初行军出奇招且打快战,少刻已入密林。成王手下耿直如郭放者,亲眼见过聂无双排兵布阵,然懂为什么自开战以来,这位驸马爷端着全是漫不经心。退防为主,绝不主动进攻。他是个勇夫,自然不知什么劳什子的阵法,却知一味退让,楚军士气低迷,到头来只有一个输字。

    青龙岩左域就在眼面前,郭放哪里肯忍,第一个上前请战,聂无双强忍巨痛,挥手叱令他归队,只吩咐少甲箭令五百弓箭手,预伏在密林四周。

    密林后便是楚军屯粮之地,郭放心急如焚,奈何军令如山,他哪敢造次,只骂骂咧咧的啐了一口。

    聂无双骑马在高处俯看,雾似棉网一般覆在密林之上,视线越发混沌,少刻,坡下鼓击声雷雷,如军錞胡茄齐鸣,轰然似天崩地裂。

    聂无双知时机已到,顿时鸣金,然收兵,预伏的弓箭手,在箭上捆扎火器,密密匝匝的弓箭连同火器,顿时齐发,瞬时如万盏明灯,照亮了整个密林。

    敌军如洪水溃堤,一片鬼哭狼嚎之声,此起彼伏。

    明军都尉左亭琰,是晏元初手下得力猛将,这一局密林伏兵,自是孙仲人的奇谋良策,胜算在八成之上。

    此时他见身旁军士,丢盔弃甲,茫茫然不知去处。心头一恨,便用手中的铁戟拨开这漫天的箭雨,杀出一条血路。

    青龙岩是盆地之形,东西分左水域与右水域两道天然屏障,左亭琰识得地形,走得是右水域山谷。他历经百战,从未这般落魄,眼见所带的万余人,全葬身火海,惟有二十来人相随,顿时有英雄末路之感。

    这厢明军缓行,那厢聂无双早派出等待已久的郭放,带兵预伏右水域溪谷,溪谷之地,皆是山上奔涌而至的瀑布之水,水深且多河淤泥,只有一桥能过。

    郭放先前不服,此时却心悦诚服的听侯聂无双调令,只带了百余人。首戴萌蒲,身衣緼袯,浸身在冰凉的河水之中,手中的千绊索,绳长数尺,带有软钩。

    左亭琰犹如丧家之犬,一路前来,见山谷空静,越过梅林便可到明军帐中,心头渐松。忍不住朗声大笑,骂聂无双一介布衣,白面公子,便是再有能耐,也不过只有火逼烧林之能。

    谁知他前脚刚跨上石桥,郭放等百余楚军,挥撒千绊索,形成大网,将余下的明军,一网成擒。左亭琰尚未回神,已成惊弓之鸟,再无反抗之力。

    密林之战,聂无双火逼水攻,胜局已定,郭放入职以来,尚未打过那么痛快一帐,真真豪气万丈,只将聂无双奉若神明。

    聂无双得胜回营,刚脱下战袍,已经是冷汗如雨,军中战士皆来道喜。他却无力气相见,因怕影响士气,只能闭门谢客,亿榻前用锦被紧紧的裹住身子,瑟瑟发抖。

    祭果之毒,已在肺腑,冷热相缠,开始用内功勉强压制,还能缓解。如今半日便要发作一次,便是他内功深厚,却也抵挡不住,这热如炙烟,冷若寒冰的折磨。

    “师傅,李大夫带来的那个子……”落琴在雅舍,见他们日辛苦,心里又揣着冷临风的安危,加上怀胎日子渐深,行动不便,自不敢来军营打扰。

    可黄昏时分,也正是密林之战最是凶险的时刻,那个随着李大夫同来的疯癫子,却独自从雅舍跑了出去,雨桐与李大夫分头去寻,她想着青成如此看重此人,怕误了宗门大事,只有前来禀告无双。

    “你,师傅……”暖烛下,无双如困兽般无助,脸面阴阳二,只吓得落琴连跨几步,已到前,忍不住高呼出声。

    “别叫,不能说。”无双胸中真气乱窜,苦苦压抑,怕落琴见着伤心,只能别过脸去,喝止声犹如金石迸裂。

    落琴低下身子,见他这般哆嗦,立刻拇锦袍,皮毯,一切御寒之物,悉数盖在他身上,见他依然冰冷,忍不住上前紧紧将他环住,低咽道“师傅,是毒,我去找李大夫医治,为什么瞒着,为什么?”

    无双经她一环,心头渐暖,疼痛让他脱了力,双目渐渐迷蒙,只记着她那熟悉的暖,铺天盖地的袭来,眼一黑,便已失了知觉。

    聂无双醒来的时候,已是第三日的晨时,李大夫与雨桐寻回那子,无奈之下只能将她锁了起来。

    青成怕李大夫两头难顾,便让雨桐连人带锁将那子压来军营,那子见不得男子,只吓得容失,紧闭门户,再也不出。

    落琴支额浅眠,守在军书案旁,然知无双已醒,只紧紧的看着她,帐内暖,细闻之下皆是青叶,白芍之类的解毒之物,想起落霞山时教她缝药包的情形来,仿佛就在眼前。

    他思量了许久,犹豫的伸出手去,指尖轻触,有微微酥麻之感,落琴眉头一皱,无双惊的立刻放下手来。他这般忐忑,落琴却依然未醒,只是调整了姿势,显是累到了极点。

    一缕秀发不经意的滑落,更忖滴中人面如玉,发如墨,掩不住的娇憨雅丽,无双似痴了,手提起复又放下,进退两难。

    正在此时,青成一声重咳,人已在帐内,无双电光火石一般的收手,收手后却又不知该搁在何处,自有几分被看透心事的困窘。

    落琴缓缓醒来,见青成已到,无双亦醒,自是说不出的高兴,正要立起,却被裙裾所绊。

    无双青成同时出手,却又都知对方的心思,犹豫矛盾之时,落琴下意识的撑手一按,人已立稳,只担心的抚着肚子,她曾答应冷临风,定要好好的顾着这个孩子。

    无双青成见那日渐隆起的腹部,眼中光彩顿失,一时无语,气氛僵持,只有落琴不明所以,招呼青成落座,便掀帘出去拿药。

    青成才入座,便忍不住嘲讽一句,也似自嘲,如钝刀一般割在无双心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晨时至,入又来,落琴照料无双经心,一直红着眼睛,挂着泪,不敢往深处想,不敢往深处说。

    直到无双忍痛,强打精神仍阅兵书,读军报,忍了许久的她才再也不耐,愤然将书卷笔墨悉数拨散在地,无奈的追问“师傅,还要瞒我多久,祭果之毒无药可医,惟有以身过毒之法,你是为了我……”

    “不,我岂是为了你,宗门大任不容有失,我岂会为了你,自然不是。”无双立时接口,声音由重渐弱,竟而无声,低头不愿与她相视。

    “又是宗门,他便是义父,是恩人,又如何?当日你们将我送去环月,我以为我是这天底下最孤苦可怜之人,可师傅然知,你和师叔也一样可怜,失了自己,人生何意?”她浑身颤抖,悲从中来,因是知道无双那句“不是”只是为了掩饰真相,减少自己心中的俏,可越是如此,她的俏就越深。

    眼见着相伴十年,曾意气风发,如芝兰玉树一般的师傅如此憔悴,她恨不得自己立刻死了才好,她段落琴凭什么活着,她活着只会拖累旁人。

    她掩面痛哭,泪水滴滴落在无双手背上,无双反手紧紧的环着她不肯松开,只怕她如一缕轻烟,会立刻在自己面前消散。

    “我求你,去治病,别理宗门战事,回落霞山,回去……”她蜷缩着身子,低声呜咽,似小时候一般求他。

    “我的命天早已注定……我等了那么多年,终于等到今日,我不能回去……便是死了,我也不能回去。”无双停了半晌,还是狠下心肠,回了一句。

    落琴缓缓立起,只紧紧的看着他,泪水模糊了脸面,迷迷蒙蒙,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出了帐,怎么就走到了静水之边。

    月宁风息,难得的好,落琴不记得什么时候还有过这般的好天。是在落霞山,抑或是在环月山庄,早就模糊了。

    静水流淌,偶有碎冰拍打,随着水流,发出轻巧的击打声,让人浅醉。

    落琴似离了魂,只瞅着水中的倒影,默默伫立。

    青成一路飞奔而至,见这番情形,真是心惊胆裂,可是千般关心,到了嘴边,却莫名其妙的成了挖苦。

    “怎么,又想投湖?也好,一了百了。”

    “我不想死,我答应过冷大哥,我会好好活着,只是我不希望有战火,不希望看到师傅现在的样子,不希望战场上你们与冷大哥生死相争,师叔,我怕。”落琴目光呆滞,回神过来瞅着他,说得轻声细语,双目间盛满了悲哀。

    青成永远难忘,她第一次害怕,还是在去环月山庄的路上,他平生所见的子,青娘、司马素素,皆是身有重责、使命在肩之人,便是心中真有惧意也绝不会宣之以口。

    他曾以为天下间的子都是一样,谁想到她在他面前,竟是如此自然,有坚强亦有软弱。

    “我……”青成内心深处想尽了劝慰之辞,却因说惯了刻薄的言语,一时之间心潮涌动,变得口拙无措。

    “师叔便是不说,落琴也知,你等了那么多年,等的也是这一刻,你也不会走,便是死了,也要看这结局。”落琴连连苦笑,眉目间更是失落,她用手托着腹部,像是护着世间无上珍宝,步履缓缓,脚步深深浅浅,背影淡若轻烟,透着绝顶孤单。

    男儿在世,当报贱,你们是英雄之后,担负着多少西莫儿的血泪,这一生,只许进,不可退……

    幼时,义父日日教训的言语,而今似响在耳际,久久不去。

    往后他也许会怨,错失了许多,可今日他惟有进,不可退。

    自此后,落琴也不相劝,专心放在腹中孩子身上,只是李大夫开给无双的药方,她必亲手来煎,眼看着无双服下,才会安心去歇。

    王帐中,除了军书习卷,多了药包,药之类,采集缝补,落琴绝不假手于人。

    无双青成每每与她说话,她总是听得多,说得少,毫无生气。

    那疯癫子,眼见落琴肚子一日大过一日,便更是痴语起来。

    一时欣喜若狂,手舞足蹈,恭喜落琴要添个麟儿。一时却却哭得伤心,将自己骂得体无完肤。

    她虽疯疯癫癫,巧手然输人,落琴画图,她便乖乖得绣。所绣之物,是鸟能飞入九天,是能引来蜂蝶。

    落琴每每赞不绝口,才觉此时此刻,她才是真的欢喜,发自肺腑。落琴不知青成留着这个子有什么用处,只是素日相处下来,只要她不在发病之时,就如姊一般的亲昵。

     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