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情如火,王帐人心涣散,成王下令不得隐瞒军情,连上呈君王,两日辗转,军使马不停蹄的奔至京都彭城。
仁庆帝见军文惊动,一刻未歇立即召要臣入暖阁商议,一直从晌午时分议到夕阳斜照。
宁安殿虽是军政中枢,颁发上谕之处,其举足轻重不言而喻,可暖阁却偏偏仅有一射之地,鎏金壁画,气氛却是说不得的压抑。
主站派以一品司卿盛继为主,说的振振有词,主和派皆是稳重周详的老臣子,唯有身着仙鹤裘服的文臣一品大员房子润一言不发,缄默旁观。
君心自来难窥,房子润深知不会由着自己那么轻易的避过,心昼已有了准备,然料这召对一散,仁庆帝独点了他的名。
君臣细语,暖阁留膳,所谓交心,还是端着彼此身份,如履薄冰,只到了更漏浓,房子润才出了暖阁子。
重檐歇山顶,明黄琉璃瓦,统统掩入中,暗里说不得的诡异沉重,房子润越走越快,出了神极门,老爷子才放下心头事,见马车等候已久,字姓灯老大的一个房字,摇荡在风中。
“房大人让子明好等”沉默中响起的声音温和好听,那车帘子已被人用烟管子撩开,楚子明一身粗布衣衫,却是说不出的眉目清明。
“你可是疯了,这是皇都京城,天子脚下,你……”房子润忙不迭的上了车,紧张的往四周一望,除了轮班守卫的九门兵士,这风中哪里还有半个人影。
楚子明点了烟筒子,恭敬的递在了惊魂未定的房子润手中,闲适的向后一靠,轻轻的调侃一句“房大人如此胆小,如何成就大事?”
“该说的我尽说了,你们还要如何?”房子润接过水烟,还未吸满,便重重的呛了一口。
“军师知大人多年辛苦,为楚民生大计熬费心神,也知大人耿介清廉,断不会将金银财帛放在眼中,但是这份礼不得不收呀。”楚子明从怀中掏出一个墨的小盒,慎重的放在房子润手中又说得一句“房夫人病榻缠绵,全凭御医用珍贵的药物续命,这些年来,大人你遍符医,已有治愈之法,惟缺这味回祁皇宫的珍品—龙甘,这也是我秦军师的一番好意。”
“暗中架空晏公,将晏家军调成王军营,收回环月山庄军,集武林人士,翻查昔日夏止儒旧案,秦军师按的什么心思,老夫岂会不知,君上的心思,做臣子的只能进言,岂能左右,此事已毕,我夫人究竟在何处?请回使信守你当日的允诺。”房子润怜病体缠绵多年,末了竟然还要受这般苦处,不由眼眶渐湿。
“房大人不屈的气节,军师十分敬佩,夫人是贵客,我们岂敢怠慢,独门独院,还有名医守着,房大人尽可安心,说句不好听的,这笔买卖房大人不必动手,只要说上两句大实话,便可得回祁珍宝,治夫人之病,于国无害,于人无害,有什么损失?”楚子明摇了摇头,拢紧了棉袍,起身往前架驱车,马鞭子一扬,车尘滚滚而去。
回祁灏林,烟波淼淼,西望群山起伏、北望楼阁成群,是皇家御览之地。
秦得玉一早入内,陪皇帝赏景,到了午后才退了出来,楚子明侯得久了,没有丝毫不耐,只迎上去施礼问安,十分恭敬。
二人不入轿,不骑马,顺着浒水缓缓而行,冬日难得阳光,照着楚子明浑身一暖,压了良久,才问秦得玉道“楚国的事儿算是妥了,只是子明不知,房子润的三两句言语有什么用处,却要军师费这个心思?”
“晏九环现在何处?”秦得玉不答反问,一身白袍,容寂寥。
“在秦关驿馆安顿,不出二日,大军便可到楚军王帐。”楚子明答。
“晏九环虽在前些年辞了尚书实职,可私有军,他的两个儿子,一个是三品督军,在王帐直接参事,一个是凤城守将,可调动数万人,江湖上武林盟主这个位置,他坐的极稳,便是成王也是他的棋子傀儡,这样的一个人物,说是武将第一也不为过。”秦得玉说的极慢,不由的停了步子。
浒水旁有一亭,顺着皇家园林的整体布局,倒也建的十分精巧,楚子明刚想提议入内小坐片刻再走,却见秦得玉已踱了进去。
“武职第一人,晏九环虚伪小人,明里辞要职领闲职,可其实确实换汤不换药,这半壁江山依旧是他说了算。”楚子明玲珑心肠,自然看的通透。
“楚国的小皇帝,年岁不大,然可等闲视之,况且这天下君心都是一路,用人防人只在一线,当年亡西莫,晏九环走的不是正道,皇帝不得不赏,不得不倚重他,位列臣卿,高厚禄,山庄环月,配有军,可自由出入皇宫,这便是赏,泼天的赏赐,可细想想全是个水月镜,虚幻一场。”秦得玉靠着亭柱,见湖面似镜,景致如画,毫无欣喜,竟有几分恹恹的落寞。
“子明懂了,楚国皇帝也是明里的厚赐不断,其实比谁都忌惮晏九环此人,人心复杂,晏九环当日可以叛国谋乱,杀亲师,欺挚友,今日也能……”
楚子明当然知道什么话可以说出口,什么话要往肚子里头吞,回楚相交,本就实力悬殊,晏九环城府颇深且有重兵在手,此人不除回军自然毫无胜算,可他浸朝局多年,是出名的人精,要扳倒他,唯有谋划君心,行离间之计。
楚君仁庆帝少年登基,是非极为明晰,这离间计一旦走错一步,以后想要扳倒晏九环便再无可能,什么人去游说,什么人去进言,就变得格外重要,确实没有比房子润更好的人选了。
秦得玉见他通透,便也不再多言,只吩咐楚子明备车,少刻,便搭车回府,照着往日的子,不喜宴客,也不访友,几日都不曾出来。
高门深宅,本该是门庭若市的军师府却偏偏不合常理冷清落索,若不是每日辰时总有一袭轿侯着,这街巷的百姓怕早就以为此处是个闲置的荒宅。
渐深,风雪越大,外头虽寒,里头的地龙却烧的正旺。
秦得玉原本端坐写字,草书飘逸,临的是“四十年来贱,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
收笔处浓墨未匀,便听得更鼓声响起,唇角微微一动,搁了笔,吹熄了烛火,室内顿时一片漆黑。
像是约好了一般,有人轻推门户,闪身入内,压低了喉咙,问了安好便说道“主上料的不错,不过三日,便有这书信往来。”那人从怀中揣出一封火漆密封的书信,递到了秦得玉手中。
秦得玉也不打开,将信放在手中掂了掂,将身立起,负手踱到窗边,背影高大寂寥,轻轻的叹了一声“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可惜了子明绝好的人才,他与晏元初这私里的事儿,我当是炕到,听不到,那日浒水旁,我说的透,他听的明,为得就是要他传这个话,晏元初谨慎,却信他。”
“主上顺水推舟,属下叹服”那人赞了一句,便不再言语。
“不日便会有人上书翻查昔日旧案,夏止儒的死也会被重新提及,房子润进言后,我信不出几日,楚国皇帝便会按捺不住,加上王帐这边的压力,晏元初此人的野心,这种种利害之下,晏九环必定会反,他也不得不反。”秦得玉回身过来,将信按在案上,指节微微颤抖。
“属下明白,当按主上筹谋行事。”
“退吧,须记得晏元初诡诈,多为不如不为,成败皆在此一举。”
三人用饭,气氛却是说不出的紧张压抑,聂无双的闷,慎青成的冷与冷临风的怪,半天找不到话茬,饭菜未用,这酒热得不少。惟有落琴欢喜,总也不觉着乏,穿梭于厨房偏厅之间,便是脚步也比平时轻快几分。
青娘殁,变故陡生,冷临风死而复生,有生之年,她能见亲近之人、所爱之人同桌吃饭,便是这天底下最简单事儿,对她的意义确是不同。
无双饮的多了,双颊微红,目光隐隐闪烁,摇晃着立起,说了一句告辞,便起身推门出去,落琴见他未披厚裘,担忧他的身子,便唤了一声“师傅”
只见无双微微一滞,偏当什么都不曾听见,打开门户,脚步越疾,转眼消失在风雪之中。
冷临风抬头不语,见落琴神由喜转忧,本想安慰间,话到嘴边,却也如有骨在喉,咽不下吐不得,心头烦乱,竟也跟着告辞,走得干净。
“大哥”落琴追冷临风而去,却被青成喝止“坐下”
“可是我做错了什么,大哥和师傅……”落琴跌撞的入座,见桌席间酒尽菜冷,这原本该是热闹的偏厅之宴,竟是这般的不欢而散。
“这竹鸡过老,鱼圆子过腻,这手艺越来越回去了。”青成答非所问,说的全不靠谱,确毫无调笑之心。
“师叔”落琴不知他所言何意,竟有几分忐忑。
“人寻着了,好端端的活着,我应了我该为的,你也该应你昔日答应我的事儿,是非之地,留着你必会后悔。”
“师傅如此,大哥如此,你也如此,究竟什么,是你们知道,而我不知的?”落琴并不蠢笨,三人神各异,必是端着大事,自冷临风下山来雅舍,亲近越少,疏远却多,不仅是他,还有自己那个如亲人一般看待的师傅聂无双。
“你都不知,我如何知道,荒唐,与你同食,每每食不下咽,这不吃也罢。”青成词穷,与她相处,时有挣扎,欢喜与无奈并举,可眼下他如何将心中之事一一说来,避不得却躲得,仓皇离席,也没有无双一般循礼,凡是他打定心思要走,便是无人拦得住的。
人多,偏厅不寒,人散了,门扉闭的不严,落琴经冷风一吹身子一颤,默默走过去将门扉扣严。
窗外,白雪覆路,深深浅浅的脚印,重叠压,波澜不惊的景看在她眼里竟有说不出的荒凉离乱。
喜极徒生悲,面上的祥和宁静,谁说背后不会有风雨,足以翻天覆地。
那日饭后,无双鲜少露面,每以军事推托,到了后来索连推托之辞都不再说了,三五几日来一次,坐不到半个时辰就走。
青成翘首以盼,似在等人,只不过每日相侯,都不曾有人来。
冷临风得了风寒,暖帐不出,落琴知他三人的情,问了等于白问,只是这般耗着,竟比往日与青成二人奔赴秋水找人的光景还要落寞几分。
午后,无双从军营来,灰袍未解,见落琴一人闲坐敲打棋谱,便是一愣,正要转身,却听落琴忍不住的开了口“师傅莫走,这样避着我,还要避到几时。”
“军营有事,我先行一步。”无双掀袍要走,却听落琴快步上前,转眼间,人已立在门槛处,将他拦了下来“王帐离这虽然不远,步行也要走上些时候,军营若真有事,师傅不会来。”
无双沉吟不语,眼神却落在她的腹部,心头一疼,转开视线,目光茫然无视。
“师傅可是怨沃我,私下去寻大哥回来,都不曾与你明说?”落琴忐忑良久,一直耿耿于怀,在她内心深处,从不想对他隐瞒。
“不会”无双轻轻一答,见她衣衫单薄,不忍她久立风口,脱下灰袍拿在手中,却犹如千斤沉重,上前退后举步维艰。
“师傅还记得,当日的棋谱吗?”落琴拉他落座,原本无奈的脸上有了几分淡淡的笑意“清玄道长爱下棋,还不许我旁观,那三日你与他闭庐不出,我技痒却无奈,惟有让三言借送茶送饭的当口去看,你却知道我的心思,将这棋谱拇让我钻研。”落琴拿笔来勾,将金角银边剔去,提子开,走活了六路,棋局豁然开朗。
“当日想错了,以为这棋局如世情,只要卯足了气力,尽心尽力便会有结果,其实不然,剑走偏锋,自断了这些退路,把故往的弃了,所不定另有天地。”
落琴在棋言棋,只不过想借往事,来消除聂无双心中的芥蒂,重拾昔日的师徒亲情,然料听在无双耳中确是另外一层意思。
“棋谱残了,当弃之不用,你又何必重拾起来。”无双眼睑不掀,声音低沉,目光流连在棋谱之上。
“我自小没有父母疼爱,惟有师傅对我好,师傅曾问我可怨你,那日在通州,在金紫岛我是怨过你,怨过自己命如这弃子,可到了今时今日,我却无怨,师傅还是师傅,依然是落琴的亲人,永世不变。”
落琴说的动容,泪不自的滑落,这些日子的僵持,她想得清楚,心虽变,可情意难断,他永远是聂无双,是自己心中独一无二的存在。
“有身子的人,当静养,当归,白芍,山药皆好,这些你全明白,除武功之外,该教的都不曾落下。”无双喉头哽咽,心中犹如刀割刃划,喃喃的说得一句,说罢,自己都呆了半晌。
“师傅不气我,我便心安了。”落琴听无双打破隔阂,反而关心自己身体,心头一舒。
“他也善岐黄之术……楚郡时也见识了,自己的身子自己顾着,他顾着,我……终究是师傅罢了。”地龙热,室内单衣足矣,可无双却觉手足冰凉,寒彻心肺,不自觉的咳嗽牵动旧毒,气血翻涌,竟有不支之感。
“冬至不远,北地天寒,师傅脸不好,莫要如大哥一般的生病,该顾着自己身体。”落琴见他脸苍白,心中不忍,便关心一句。
无双无言以对,只觉半刻都呆不得,走出去虽是风雪连绵,却也胜过此地心凉百倍。“王帐几日忙着扎营,安置晏公大军远来,我先走一步。”无双逃似的离开,正要推门,却听落琴认真问得一句“师傅,那日你送我去回祁,船舟之上,曾说我若能安然无恙的回来,你有话要与我讲,不知…….?”
“老远的事儿,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落琴喃喃的接口,却见他已远走,风呼啸门扉重重的撞击声,一击一击的落在心头。
幡然回顾,这路竟再也走不回以前。
聂无双骑马而来,牵马而走,过了篱关,回头看雅舍早就没了影子,才翻马而上,可踏了马镫,上了几次都不曾翻上马背。
风声越大,雪如扯絮,白茫茫的大地无边无际,这压抑的怨,肩上的重责,说不得的悔竟铺天盖地而来。他喉口一甜,身子一软,跌倒之际却被强有力的臂膀一撑。青成眉目深重,托他上马,见他坐稳也不说话,牵马前行。
“多谢”无双知毒潜伏已久,这些天隐隐发作,不料青成尾随其后,知道这事瞒不过他。
“我去秦关才知,能解祭果之毒的人死的死,亡的亡,你当时不会不知,这天底下的人犯起傻劲来,全是一个德,就算是你聂无双也不能免俗。”青成怕他辛苦,便不再走,回头相看。
“是我学艺不精,不配与你齐名罢了”无双身心皆苦,可在自小长大的兄弟面前,除了玩笑还能说些什么,该懂的他全懂,心领神会。
“虽不曾结拜盟誓,却也说过同生共死,先不说大仇未报,便是报了,我也不想随着你死…….聂无双……你死不得,他日西莫故园,你我要同去践诺,我慎青成可不是那糊弄的,你应了我,不可食驯青成上前扣住他的手腕,十余年的纯阳内力,顺着手三阴经源源而入。
“好,我应你”无双胸口一热,气血归源,他这一生,遗憾责任大过纵情快乐,惟有兄弟手足,男儿热血方存,是这生中唯一的亮。
一路回营,青成沉默相送,维护之情从不曾外露,他身在其中,诸事看的分明,天下的傻瓜,聂无双算一个,不知自己是不是也算是一个。
“若当时你能看到这结局…….你可曾后悔?”青成想了许久,说了一句,偏是最不清不爽,不像自己。
“我不悔。”
“敬关神,敬关神,来年风雨顺,谷稻丰、民赋轻,边关宁”
秦关驿馆左连汉沽关,山势绵延,北风呼呼,右靠大齐村数十户人家,边城戎关,算得上是热闹的所在。
从昨日晌午起,大齐村老少人家,挂红结彩,击细腰鼓,小娃儿穿上彩锻衣裳被人高高举起,扮大力金刚,驱赶瘟疫,祈求明年风调雨顺,君安民丰,一直闹到幕浓重。
晏九环住驿馆旗云居,对外头的锣鼓喧天不厌其烦,挑灯看兵书三卷,皆不能入耳,只等到门扉轻叩,陆堪风尘仆仆,递来喻黄匣子密封的皇谕,这才算心神稍定。
他也不避讳陆堪,利索的将其打开,楷墨细滑,纸笺透光,御制之物。
陆堪见多了来旨则赏,熟不拘礼,在对首端坐,脊背宽挺,一见便知浸军旅多年。召人上了热茶,还没有端稳,便见晏九环面沉郁,也不顾皇命至上,怒掷黄绢在地。
“将军”陆堪见他变,立刻将黄绢拾起,拢在手上不敢摊开,叫的还是往日晏九环未曾封侯时的旧称。
“请兵遭拒不说,还来这出,圣意难测……圣意有变呀。”晏九环处变局日久,知怨怼无用,当即收敛了怒气,将身立起,推开窗户,任凭冷风入内,屏布哗哗作响。
“这……将军”陆堪虽然粗豪,却也不敢逾越,言语在嘴边,这疑问却露在面上。
“来此前,御殿听封,老夫曾上请求兵,圣上之意破秦得玉非晏家军不可,可我们不过才走到秦关这地,圣意却变得如此之快,这兵不仅求不得,随行的这些还要编入王帐,由旁人来领,说的好听是体恤王侯,暗里就是不信,是疑心,怕离京畿远了,形势不理皇命。”
雪飘飘扬扬,随斜风入内,遇衣面则化,晏九环久立风中,心中确是往事翻涌,他一生戎马,半生朝堂,自然知道君心难测,领兵北上,除了寻爱子之外,自有私心重握兵权,年岁越大,名利之反而更烈,只是他素有贤名,焉能露骨……
“军营未到,听说王帐已变了味道,王爷日日饮酒不理事,拿主意的是那个白面小子姓聂的。”陆堪十年领军,属下遍布各营,早有耳闻,自冷临风失踪后,聂无双权责日盛,王帐诸事均要他点头不可行。
“昔日鞠赛,我便瞧出他不简单,你,派人送信去王帐,明日晨起拔营,到了盛州我第一个要见的便是王爷。”晏九环说话,陆堪应诺,话还未完,门外有随军辗转送书,落款乃是秋水晏军。
“是元初?”陆堪一讶,脱口而出。
“逆子,元綦的事……我不找他,他居然敢先行一步。”晏九环拆信来阅,眼皮一跳,跟着去看方才快马送来的黄绢,两下参照,心头澄清,山雨来,看来皇帝不仅是疑,还落了实。
陆堪见他不语,也不好相问,便退了下去,晏九环知多想无益,不如谋算部署,便熄灯入睡,到了三更居然被梦魇惊醒。
迷蒙中,也是这样一个落雪的日子,寒风凛冽,城墙上,那张往常俊逸安然的脸是这般的难以置信,持剑望着他,白袍染血,摇摇晃晃,似要从高处跌落。
“你这等奸佞小人,怎么配做我戚不凡的弟子”除了影像,耳边响起的确是那熟悉且苍老的声音。他猛然坐起,明晃晃的镜闪动着倩丽的人影,眉目如画,动静皆宜“大师兄从不会骗桑儿……”
晏九环心头一甜,伸手去抓,光影一黯,哪里还有半个人影,帘低垂,残烛已冷,他一身冷汗,渐渐和缓过来。
他记得自己曾说过,所谓旧事必通通抛却,多思无益,可到了今日,来到秦关旧地,心中惦念爱子下落,恍惚间不免触景动情。
他才知道有些事纵然藏得久,埋的深,却也不是自己想忘就能忘得了的。
他起身点烛抹脸,再也睡不着,便铺开笔墨写字,打发寂寥,落笔却是“男儿生世间,及壮当封侯、战伐有功业,焉能守旧丘”这些少年时的诗句。
应忘的,偏偏纷至沓来!
王帐应节气添衣添食,雅舍然然,聂无双那次走后,来往更少,倒是青成也不催落琴远走,却端着心事,言谈不多。
落琴照应冷临风身体,见他大好,心中宽慰,北地阴寒,思虑加上劳累,伤寒入侵,咳嗽尤不止,落琴不敢用重了药,伤及腹中骨肉,只能勉强支撑到黄昏,便入室和衣休息。
这一睡下去,浑浑沌沌,朦胧中似有人坐在边,为她悉心叠被,气息温温的拂在面上,说不出的熟悉,她心头顿松,四肢百骸似浸入暖水之中,载沉载浮。
记得小时候也有那么一双手为她遮风挡雨,也有那么一个柔柔的声音哼过一段童谣“罗家娃,袄子,绣襟贴骑竹马……”断断续续,声音拉远了,又近了。
“娘”落琴猛然惊醒,冷临风避无可避,见她泪痕新湿,长发委肩,腹部日显,说不出的孱弱辛苦,恨不得一把将她揽过便不松开,只是情意虽浓,可逃不开世情残酷,他哪里还有知道她身怀有之后的乍喜心情。
她……是他的血亲手足,与晏紫澜同样的身份,是他的。
他颤抖着手去抚她的腹部,绝无欢喜之情,第一次厌恶自己所做的一切,若她知道真相…….这俗世红尘哪里还有他二人的立足之地?
他从小无母照料,子随淡,虽有济世之才,却厌倦富贵名利,江湖落拓,从来潇洒,自那日青成上山道破一切之后,他便知自己再也潇洒不起来。
青成有理有据,他也是非明晰,将旧事一一串联,落琴入环月并非偶然,那日在回祁他身中毒,与她有肌肤之亲更非寻常,只是当时他欢喜之余,不愿深想。
可如今抽丝剥茧,便觉着这是一个精心谋划的局,设局之人,用心之险,筹谋之深绝非常人,他的目的也不是仅此而已…….
“大哥”落琴见他目光闪烁,神情犹豫难懂,想起他的种种回避,心中一苦,也顾不得这些天来苦苦支撑的冷静与平和,投身入他怀抱,双手紧紧地环在他的腰际低声道“我以为……你…….不会再来。”
“好好歇着,我哪儿也不去,看你入睡。”冷临风抱不得,推不得,上身僵持,闻得她发幽淡,情丝牵动,心头便是闷闷的痛。
“大哥,可曾怕过”落琴见他僵硬,手中一顿,缓缓地松开,调整了姿势,与他相对,目光却平静如水。
“为什么这么问?”冷临风惑于此时气氛,顺着问道。
“他们让我入环月我不怕,琴时不怕,便是寒潭求死我也不曾怕过半分,可而今我却怕,寻不着你,我怕,寻着了我还是怕……”冷临风想要说话,却被落琴用手紧紧地掩住了口“你们有事瞒着我,师傅、师叔还有你,人人都知情,惟有我不知,这天底下对我最善的人莫过师傅与你,你们不说,是为了护我周全,我全明白。可我只想和你一起,你我还有孩子。”
落琴言语动容,一手轻轻抚着腹部,眼眶里含着泪,倾身过去将面贴在冷临风胸怀“我无父无母,惟有师傅昔日对我施以援手,教养十年,这恩情我永远不会忘,我曾想永远留在落霞山,与世无争,可是天意安排,却偏偏让我遇见了你……大哥让我知道该为自己活着,世上有诸多好之事,应放宽眼界,好好活着……我们不会分开,不管宗主如何谋算,不管玄天宗和环月山庄对敌如何收场,我们都不会分开。”
“傻瓜,你可曾想过,季成伤未必肯放过我,放过我们晏家,抑或是两虎相争,我终会和你师傅师叔一战,这一战并非切磋,点到即止,实是你死我亡。”冷临风道破实情,却也是落琴心头一直放不下,又不忍说出口的。
“大哥……”落琴身子微微颤抖,心乱如麻,可以预想之后的惊天风浪。
“这一日眼瞅着不远了,若真到了那地步,你待如何?”冷临风顺着抚上了她的背,久久不去,怜她两难。
落琴无语哽咽,难以应对,她处其中,比谁都知道,仇恨太深了,泯灭了诸多好,季成伤如鬼魅一般在黑暗中蛰伏了那么久,要他罢手实在渺茫,人命如蝼蚁,她又似微尘,纵然有满怀的念想,又有什么能力去左右人心,把握全局?
进不得,前头有万刃刀锋;退不得,后头是漫天火海。
她力挽狂澜,却是前妈难!
“复的总会来,是我爹欠下的,到了该还的时候。”冷临风一阵苦笑,若可从头再来,若能悔,他还会不会去结这情丝万丈,走入这不可扭转的逆境之中来?
落琴的泪,咸咸苦苦,顺着衣衫的薄料,滴在他的臂上,痒痒的拨动他的心,暗里,他被她这般的环着,内心之情再也骗不了自己。
血亲不伦,将世俗眼光通通抛去,让他重来千次万次,他依然义无反顾,绝不言悔。
因她不是别的子,她是段落琴,是他倾心相许之人。
“罢了,不管你是谁,你与我……,红尘俗世与我们何干,我们远远的走开,觅一处好地,就你我还有孩子。”这一番进退两难,反而激典临风放下心头重负,他本就是洒脱之人,易解开纠缠已久的桎梏,所谓红尘牵绊,与世不容,只要他二人能够脱开尘俗二字,天下之大,还有什么礼法道德可以约束他们,落琴不知便是大幸,为此他愿意一力承担,终生隐瞒。
“好”落琴听不出他话中有话,却也被此番深情所动,她本不是玄天宗人,这报仇二字对她的意义,断没有与聂无双,慎青成一般深重,况且她即将为人母,她能顾得,应该顾得只是她的家人,孩子和冷临风而已。
“衮山南,沧湖沅水,历代齐王封地,以山水景胜而闻名,是楚国西陲,茶马商道,你我连出发,事不宜迟,你抛却的是所谓的素,玄天宗弟子身份,而我也不稀罕这环月世子,山河之远尽是你我容身之处,你若定了,便不可后悔。”冷临风如此坚定,一跃而起,惨淡的月光映得他目光灼灼。
“大哥还如往常一般,落琴岂能不跟从,忘了玄天宗、环月山庄,我愿去你说的地方,我……我不会后悔。”落琴虽知此去并不当时,在情在理,她岂能弃玄天宗,弃师傅不顾,可重责如山,若能抛去,还自己一个自在安然,却也是她一直以来可遇不可求的念想。
二人双手相握,暖意横生,素日阴霾顿时一扫而空,连收拾行装,便出了雅舍,翻雪山经落凤坡辗转顺水路西行。
落琴远行经验不足,亏冷临风记得雅舍后梅林边有荚秦马,便提议骑马爬山,可省下不少体力,方能有力气过落风坡穷山天险。
静如水,霜雪甚厚,冷临风为落琴拢好厚裘,便拉着她入梅林马,这里马绳还未解,便觉有一柄寒刃似风雪般席卷而来。
冷临风推开落琴,侧身一避,施得一手漂亮的小擒拿功夫,双指夹住刀锋,睁目去看那袭之人,竟是一身单衣的慎青成。
“想走?你走得,她走不得。”青成转腕轻动长剑,如游龙戏水,内劲到处,激霜雪飞扬,飘飘然如落梅小雨。
冷临风兀地长身飞掠,收指化掌,掌风绵绵,消去寒剑凌厉之气,人已在半丈之外,扬眉道“慎兄如此执著,为谁留的人?”
“我玄天宗人,生死不由自己,她也一样。”青成收起长剑,真气翻涌,可御得彻骨的寒冷。
“师叔?”落琴见突生变故,又见青成仅着单衣,知他在睡梦中也比旁人警觉几分,这般拦阻,怕是今日难走,忍不住唤得一声。
“回去”青成说的硬冷,目光如万载寒冰。
“我不回去,我寻琴无门,本就是玄天宗的弃子,让我留下是为了什么,难道师叔要我亲见宗门,师傅还有你与大哥为敌?要我见大战来时,无能为力,师叔,落琴不曾求你,这一生,便只求你这一回,让我走,远远的离开这里,让我走。”落琴一步上前,挡在冷临风面前,仰起头与青成相视。
月影下,那双如水一般的眸子,迸发着坚定的光彩,毫不畏惧的看着他,青成微微一愣,不由得想起楚水密林深处,她也是这般维护环月山庄之人,一如从前。
冷临风见她相护,哭笑不得,面上虽不露,可心头却如饮暖酒,欢喜动容皆有,伸手拉过她,将其护在身旁,朝青成拱手言道“她是你玄天宗门人不假,可她也是我冷某之,我敬慎兄神勇,且有羊祜之德,不愿与你和聂兄为敌。”
“多说无益,你们想远走避世,怕没那么容易。”青成反手挥剑,招招狠辣,段落琴识得“轻烟如雨下秦州,扬落尽子规啼”的三十六路轻扬剑法,乃是季成伤亲授绝技,怕冷临风大病初愈,抵抗不得,便不顾自身安危,拿血肉之躯,生生地往剑尖撞去。
青成与冷临风大骇之下,收剑相救不得,眼看便要酿成大,只听远处一声娇叱,一青衣子如灵兔般敏捷,闪身而入,那双手诡异莫测,化重力为绵绵之水,青成回身一避,手中的那把长剑呲的一声,竟被生生钉入梅木之中。
“,他们又来逼你了,”那个青衣子,将落琴拢在怀中,似环着至宝,再也不肯松开双手。
“你是什么人?”青成暗赞那租手分折柳的掌上功夫,见落琴安然无恙,心头方松。
“你为何这般傻”冷临风忐忑不安的将落琴上下打量,哪里还顾得眼前那个奇怪的子。
“滚开,不许你们这些臭男人碰我家。”那子虽然瘦弱却有一身蛮力,冷临风一时不防,遭她一推,竟连连退后几步。这才睁眼打量来人,青衣黑发,苍白的脸面,朦胧中炕甚清,对落琴相护之情竟如母鸟护雏。
落琴被她怀着,心头一暖,说不上是什么感觉,竟也不想挣脱,只低声问道“你是何人,可认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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