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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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风凋零,寒霜频降,九王山一过,便是莫北之土,西莫亡国后,归楚疆盛州所辖,贫瘠与苍凉,孤冷与凄惶融于一处,

    慎青成枣皮袍,腰悬长剑,眉头深锁,不住价的催马狂奔,日行数十里,终于在黄昏之时抵达秦关。这才舒了舒眉,将外氅脱了下来,放在鞍头。

    他抬眼望去,夕阳残血,长烟落日,似将这山河域土,披上了一层轻薄的炕透的纱,忖着他此番心情,心中诸事,更令人琢磨不透。

    秦关方圆不足二十里,距盛州军营稍远,步行三日可至,地利上并不通达,朝廷也不重视,可却是玄天宗的兴始之地。

    季成伤昔日曾领御军长衔,担护西莫皇子安全之责,也就是这位不理朝事,喜江湖游历,广交朋友的皇子,终因识人不明,错将狼子野心当作良朋益友,才让晏九环有了开城应合之机,亡国之恨至今难诉。

    也就是在此处,西莫皇子黯然离世,季成伤自刃双股,用那流不尽的鲜血来表复仇之心,如此坚决,义无反顾。

    亡国之地,百姓数次迁移,只有一些久居此地的西莫旧民,至死不愿离开这片故土,远来的牧歌寂寥,让人心生悲凉。

    青成打马南来,单人单骑,除了奉季成伤之命来寻祭果的解药外,更惦念着秦云此人的往事,他内心深处,隐隐觉得这个秦云甚是要紧,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道边的茶棚,寥寥无人,店家见有客来,这才打起了精神,慎青成拴了马,要了壶茶,解了剑鞘往桌上一放,这才落坐。

    少顷,黑白难辨的粗面馒头与寡淡的茶上了桌,青成食了一口,略攒起眉头,那店家倒也实在,上前一步施礼说“客莫怪,回楚战事一起,这秦关所有好吃的好喝的都让府变着法儿的给缴了,赋税日重,您要是迟些来,怕是连这些个吃食都没了。”

    “府纳粮,以秉需,都有定例,这是朝廷的律法,为何……?青成不解的问。

    “定律是死的,人可是活的,十年清知府,尚且十万雪银,层层盘剥之下,真正成了军饷的能有多少?这天底下最最冤的还不是我们百姓,若在以往,此地乃西莫将军聂君衡的封域,若是聂将军还在……”

    贫民莫谈国事,那店家说着说着,自知嘴快,见青成昂扬之姿,虽有疲容,却说不出的仪表堂堂,忙不及的闭了口。

    “你放心,我是来此地求药的,什么狗屁的府与我无关,说说也无妨。”青成知那店家的心思,想那聂君衡乃是西莫名将,聂无双的父亲,便有意攀谈起来。

    店家见他剑不离身,说起府来神情不屑,便知是江湖人士,当下放心开口道“客不知,聂将军是难得父母,不世的大英雄,只可惜……”

    可惜什么便是店家不说,青成也知道的清楚明白,自懂事起,这报仇之事,复国大业便如青锋高悬在上,时时地提醒他与无双,不敢或忘。

    “可怜聂将军无子……”那店家一声长叹,摇了摇头正要离开,青成心头一动,茶盏举着平稳低声问道“听闻聂将军尚有一子,怎说将军无子?”

    那店家回头咧了咧嘴应道“聂将军与夫人伉俪情深,自是不愿纳,可那夫人却因小产伤身,这病还是村里李大夫给治的,若没有李大夫妙手回,那聂夫人早就死在秦关了,聂将军膝下并无骨血。”

    青成呛得一口,匆忙放下手中茶盏,见那店家目光坦荡,不似胡说,便从怀中揣出银两,边会帐边问道“这个李大夫多大年纪?身居何处?”

    “这李大夫是个怪人,这年岁无人知道,他就住秦村的后山,常年入山采药,也不与人多谈,当年大批的流民迁移,他便是那倔强的子,死活不离,后来索在后山独居,因是医术高明,找他俊的不少……”

    青成听得店家的话,心中狐疑,当即牵马要行,见那店家掂了掂手中的银两,自是高兴自己出手豪爽,面上带有喜。

    聂无双乃是聂将军的儿子,他亦是慎将军的骨血,义父曾在战场拼死将他二人救下,可今日却有人说聂将军并无血脉留存于世,这里头究竟是旁人说的实,还是义父…….不会,他摇了摇头,十多年的养育之情,绝没有笃信一个旁人而不信义父的道理。

    或许是义父当年为了怕楚人斩草除根而布下的烟雾?

    青成虽为逍遥子,擅长武事,却也心思缜密,趁解马转身之际,中指用力,虚虚一弹,一枚铜钱激射出去,不偏不倚的打在那店家的手上。

    那店家吃痛,大声叫唤,慌忙去捡方才手软落地的银两,慎青成试他没有武功,自然也不会有什么图谋之事,便放下心来,跃马而上,一路往秦村后山而去。

    自说那青成,平生最烦不清不楚之事,所有的来龙去脉,既然牵涉他与聂无双,便要弄个清楚明白。

    骑马上山,毫不迟疑,穿山分水,越往高处,景致殊然,他无心欣赏,不多时便在山腰处看见一间竹舍简居。

    门口坐着一位老者衣灰白,正弯腰低头手足不停,青成上前仔细一看,见他手中拿的是竹条木片,竟是西莫出名的编竹篮的活计,当下便周全了礼节言道“我找李大夫,特来求医,烦请……”

    “死了,早死了,世上没这个人。”那老者也不客气,头都不抬,手中竹木穿梭,不多时一个竹篮子便编好了。

    青成眼见他将所编之物一个接一个妥当的安置好,甚是经心慎重,心中暗忖“这人怕就是李大夫了,只是店家说他是个怪人,倒也确实,死这个忌讳,他也无所谓至极,反而是这些竹篮子,倒是比什么都要紧宝贝。”

    “既然李大夫已故,那在下告辞,请了”青成也不痴缠,转身便走,那老者未应一声,视他于无物,自顾自的专注认真。

    青成从树上解下马绳,霎时起手动鞘,突然间白光闪动,连劈三剑,长剑从老者头上直划而下,势劲力急。

    那适才还在编篮子的垂垂老者,出乎意料的身手矫捷,向后跃开,避过了这剑,他左足刚着地,身子跟着弹起,刷刷两声,手中的竹片直往青成要害攻来。

    “原来李大夫不仅医术高明,还是绝顶高手。”青成冷哼了一声,手腕转动之际,三招剑式绵绵,使得浑然大气。那老者应对勉强,突然发足疾奔,脚下越来越快。

    青成不愿错过良机,刷刷两剑,直削过去,剑到之时,那老者不及退后,剑锋与鼻尖只差分毫。

    “好剑法,只是人尚缺教养,你爹娘怕是没有教你如何尊老敬贤,来求医的竟然这般放不下身段。”那老者不慌不忙,用手移开剑锋,生死之间,轻描淡写。

    淡淡的一席话,听得青成大怒,想他平生最恨最憾之事,便是无父无母,从未有天伦之欢,恼恨之下便毫不迟疑举剑再削,剑成圆。

    那老者倒也倔犟,纹丝不动,眼看着青锋之下又要添一条命,青成却收手回力,那急进之剑,突然一挽激射出去,没入五六丈高的榆树躯干,剑柄嗤嗄颤动。

    那老者微微一笑,伸手过去,青成挥手一应虚招,往来之间,手已扣在那老者的脉搏之上,紧紧相挟。

    “你这位年轻人倒也奇怪,如今到底你是大夫还是我是大夫?”那老者挑眉看着青成的双手,讥嘲的一问接着又说“你目光澄清,体格健壮,使剑霸道,中气十足,一点毛病都没有,照这个情形下去,活到百来岁都没有问题,你来找我俊,是不是吃饱了闲得慌?”

    青成放开他的双手,目光紧紧,负手在后说道“在下有事请教先生。”

    “好说好说,不打不相识,十年了,来见我这个老头子的不是哭哭啼啼,就是那些只有一口气的,有什么便问,我若不能答,你就请回吧。”那老者不管青成独立,依然回去坐下编篮,手法迅速,自是巧已生精。”

    “当年的西莫名将,聂君衡将军可是无儿无?”青成不愿绕圈子,直言相问。

    那老者兀然抬头,复又低头回道“不错,此乃聂将军的憾事。”

    “为何?”青成走前一步,那老者停下手中的活计,身子往后一靠,拿起搁在边上的酒壶,仰头便是一口含混着说。

    “当年,聂夫人本已有,可是战事频起,聂将军怕顾此失彼,便让手下亲卫一人,带着夫人伪扮成百姓,希望能够留下这个血脉……可,可就是那亲卫,愚蠢至极,混噩噩的中了楚军的埋伏,等带着夫人杀出重围,然料,夫人元气大伤,那孩子便……保不住了。”

    “哦”青成见他神思恍惚,大大的失态,心中一动,便蹲下身子与他对视“可我却觉得此人英雄了得,让人钦佩。”

    那老者眸光一乱,站起身来,却被青成一按,又摇晃的坐下,口中喃喃自语“是我,是我,害了将军,害了那个孩子……”

    青成听他此言,确信他的身份无疑,接着紧问道“你可担保,聂将军真的没有别的儿子流落在外,或许……”

    “若有,他该在我身边,学学他爹的一身武艺;若有,将军岂会含恨九泉;若有,夫人也不会自觉对不住将军;若有,他该是西莫的英雄男儿,该襄助回祁,杀尽楚贼。”那老者说的激愤,白须发轻轻抖动。

    “你不知我的身份,怎么就敢实言相告,你就不怕我别有用心?青成见那老者神思大乱,暗想自己心头也好不到哪里去,疑问脱口而出。

    “我老了,时日不多,这些年来,常活在自责之中,脑海中最常浮现的就是将军临死前的一刻,我害得聂家无后,早该死了,就算你别有用心,左右不过就是一死,楚国日盛,回天乏力,这便是天意。”

    那老者说罢,淡漠以对,身形虽佝偻瘦弱,却有一股说不出气势,青成这才见他手骨粗壮,下盘扎实,实乃多年行军之故,心中生出无比的敬意。

    他闯荡江湖日久,断析良善真假自然心中澄清,可最可怕的是如果这些都是真的,那聂无双是谁?义父为什么要将这些事实隐瞒?

    若聂无双不是聂将军的儿子,那义父这般部署,他究竟意何为?

    黑已至,星伴郎月,青成抽出榆树中的长剑,拱手向那立着的老者施了一个大礼“世间万事,尽心尽力就好,前辈不必自责,得德者多助,即便聂家没有骨血,可还有千千万万的西莫英雄子弟,血海深仇终会得偿,前辈悬壶济世,功德无量,依我看与其一心求死还不如好好活着,替聂将军看看,这天下将变,谁主沉浮。”

    那老者负手在后,眸中含泪,见青成骑马而行,身姿挺拔如松,竟也久久伫立。

    午后一觉,睡得踏实安宁,待落琴起身,窗外已开始落雨,细细绵绵,似江南之景。

    阑及欣赏一二,传来门户轻叩之声,自是与冷临风约定的三声重,三声轻。

    落琴欢喜的打开门扉,见来人潇洒的依门而立,面颊微红,手中摇着卷好的吃食,甜扑鼻,细细一嗅竟不知是食物之还是醇酒之味。

    “懒人自有懒福,偏偏有人好吃好喝的送上门来。”冷临风将手中之物往落琴手中一递,转身细看四下无人,便紧紧地掩了门户。

    “上好的梨白,大哥又去了何处寻酒?”落琴取水打湿布巾,递到已落坐的冷临风手中,见他不拿不取,反而闲闲的往后一靠,眸闪动,紧紧相视,低声说“你来可好?”

    落琴双目不敢与他相对,只能别过脸去,胡乱往前一擦,少顷,便缩手而回。

    谁知道来去之间,手腕已被冷临风握紧,耳边传来那熟悉的调侃之声“瞧瞧,我出去了大半日,衣衫尚未遭雨淋湿,反而在这屋中竟……姑娘果然好眼力呀。”

    落琴回头一看,乖乖,见那布巾多半抹在冷临风衣襟之上,再也不忍,开怀一笑。

    “为什么如今与我相见,全都是这般手忙脚乱的,昔日你在环月山庄可是郡主风范,行事不慌不忙,莫非你对我……”冷临风倾靠过来,俊眉一挑,似笑非笑。

    “我对大哥……自是好的……我”落琴喃喃说得间,见冷临风收敛神,变得极为认真,似在期待她口中之眩

    正要开口,那冷临风却伸手一揽将她拥住,用指腹在她颈后细细摩挲,耳边呼吸绵长,言语低沉温柔“未来环月山庄之前,你住何处?”

    “楚国边境落霞山”落琴的心渐渐平静,慢慢的伸出手来,反搂住他。

    “景致可好,有何特殊之处,说来听听。”冷临风放下手,拢紧了双臂,将落琴环在怀中,用额相抵,将她的眉目神情尽收眼底。

    “日有樱如雪,七桑似火,夏日虽无碧荷却有木槿添,秋日登高红枫飞舞,到了冬天雪厚厚的,寒谭上尽是,可大胆的踩过去,是个难得的世外桃源。”

    言语之间,落琴只觉冷临风深深注视,热气拂在鼻间,这般亲昵,竟可撩动心中柔软之处,欢喜沉沉甸甸,难以忽拢

    “山中岁月,可是寂寞?”冷临风又一问。

    “岂能,有师傅还有两位小童与我作伴,一个叫三言,一个叫两语,除了练功还需琴棋书画,茶道文章,都不得空闲。”

    “你所学皆是他教的?”冷临风明知故问。

    “师傅习天下经卷,练功甚勤,题词作画,玄卜之术,还有医理,自是天赋超然。”落琴说起昔日与无双在落霞山的光景,不免动容,可随即想到而今物是人非,接着神偏又一黯。

    冷临风的手渐渐施力,神复杂,头已往落琴肩窝处靠来,胸口起伏,言语低“这些我不爱听,说些别的。”

    “大哥”落琴感觉他的异样,也随着拢紧了双手。

    “若那小子对你…….若他为了你宁可舍了自己命,你可会随他回去?”

    落琴低头一想,思忆从从,十年光阴,并非等闲,她也曾心勃勃,她也曾倾心相对,落霞山到楚郡,金紫岛到环月山庄,她懵无知,却被她的师傅、被玄天宗、被贱重任、被刻骨的仇恨越推越远,旧地不变,可她的心还想回去吗?

    “听说此地有个青楼不错,名为琦玉阁,你可想去见识见识?”冷临风知她难言,这答案如何自己也是想听却也怕听,索岔开话题。

    落琴见他染染一笑,可眉目间隐有失落,淡不可寻,心中复杂难眩

    却说这冷临风的提议自是别有深意,青楼烟之地,品流复杂,确是打听事儿的最好所在,他二人离开军师府已有三日,虽楚子明派人埋伏在回楚的必经之路,查验甚严。

    可落琴与冷临风均觉得,以秦军师的料事如神,楚子明的心细如尘,这番逃离委实太容易了些。

    事有反常必为妖,安然之后怕有惊天风雨,只是这风雨到底又是什么,他们究竟是该按兵不动还是放手一搏。

    冷临风见她迟疑,便要转身出去,落琴却顿时一把拽住了他的手,神坚定,颊生红晕低语道“我愿随着大哥,我不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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