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那儒生掀开布帘,顿时秋阳漫溢,微风徐徐,内室豁然开明,将车上二人的眉目映得分明清楚。
落琴华服楚楚,秀眉攒起,可那儒生却蕴着淡淡的笑意将镶着玉蝠金葵的食盒往落琴手中一推说道“云方糕,守云坊的名点,还热乎,不尝尝?”
落琴顿觉手中一沉,抬头看他,那儒生眉目明朗,越笑一分,她便越惊一分忍不住开口,话还未及嘴边,对方抢言道“看这青虹桥,近看着与普通的拱桥无异,可每至夏季雨水之后,便有彩虹飞渡之景,青上翻彤,难得的景致,你可喜欢?”
那儒生口才极好,回祁覃州之景本只得五分,却也被他说成了十分,他说了许久,见落琴听而不言,才道“在下多言了,郡主可是有话想问。”
他说的覃州五景,加之人文典故,落琴全数都没有入耳,这一路,她百般思虑,却丝毫没有半点头绪。
恰说无双送她来回,还未上岸,远远便见到了闻名已久的回祁端王关成谟,她自十分忐忑,这回祁郡主扮了近一年,不需多时便要被人揭穿,届时这王爷盛怒之下,她命休矣……
人事不敌天命,形势却偏偏峰回路转,让人始料未及的是,那端王关成谟见她来到,不急不怒,还老泪纵横,嘘寒问暖。
她大惊失,仍强装镇定,州岸边端王府的父慈孝,旁人怕是见怪不怪,却奇煞了她与无双。
她是假的?莫非王爷思成狂,神志不清……无双先礼于端王,后晋见参将,回祁倒也信守承诺,以人易人,换回了公主。
无双叮嘱她见机行事,纵然不舍,也只能带着公主乘舟回去,反倒是她,竟被那个回使楚子明请上了马车。
“敢问回使,我们这是要去何处?我回得难道不是王府?”落琴忍不住开口相询。
这王爷糊里糊涂,认她是自己的儿,虽然匪夷所思,可郡主该回爹娘身边,自己的府邸,乃是天经地义之事。
“郡主客气,如今不在楚国,子明也不是来使,还是唤声子明便好,王爷接旨要去衮州数日,军师相邀,请郡主去秦府作客,秋菊正茂,恰是登高赡好时节。”
“军师?赏菊”落琴不失笑,本以为来回祁之后,身份识破,纵然不死,也是个阶下囚的命运。
现在不仅端王糊涂,她还被大名鼎鼎的军师秦得玉邀去府中赏菊。华车食不说,更有楚子明这等妙人作陪,这番境遇让她不知该喜还是该愁。
“郡主你看,秦府已到,请。”楚子明率先下车,小心的为落琴掀了帘子。
门房的下人,搬了木凳,置在马车边。才妥当,却见落琴自行跳下车来,十分尴尬,这凳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落琴面上一赤,那楚子明倒也不以为意,拱手迎她入内。
秦府奢丽,与环月山庄确是一南一北两重天地,楚子明带着落琴过垂门九拱,行湖山燕石。落琴细细看来,也图个新鲜有趣,正要开口询问。
突然见正路过的小院清静,满目的碧枝,似水头十足的翡翠,压弯了低枝,不是七桑叶是什么?
七桑本是时木,开起来殷红如血,可除此之外,三季常绿,便是冬天也不凋零,是入药作引得佳品。
只是它本稀罕,除了在落霞山底的竹屋、风城晏夫人的墓地见到那么繁盛的成片七桑之外,这秦军师府中也有,倒是奇怪之事。
“这是何处”落琴停下问楚子明。
“哦,军师平日爱抚琴,弈棋,这随清居便是平日小憩之所。”楚子明见落琴目光闪烁,倒也不明就里。
“我想进去看看,不知方便不方便?”落琴眼光落在七桑之后,那一间与华庭府邸格格不入的竹舍上头。
楚子明点了点头,做了个请势,也随着落琴一同进去。落琴一路走来,七桑在秋风中飘摇,那竹舍棋台,如此相似,竟然就是落霞山的那间。
引凿入水,涓涓细流,仿照自然水泉,她尤记得她曾在此间捕过鱼虾,竹舍外竹木凋谢,她曾多喝了几杯,在月下起舞,门外的石倥她也曾相靠过,这一切竟然不是梦境……
若里头还有琴,,画卷,岂不是和落霞山底的一模一样?
想到此处,落琴情不自的跨出一步,推门而入,却被楚子明抢先一步拦在前头“郡主,此乃军师休憩之地,若没有他的召唤,我们进去怕不妥当。”
“是,我乃无心……”被楚子明一拦,落琴才恍然大悟,她被旧景所惑,以为还是荒郊野外无人之地,然料这样一处隐秘的所在,竟然被回祁的军师府仿照的如此相似,她心中一紧忙问道”军师现在在何处,我想见他一见,有事相询?”
“皇太子初生,军师入京道贺未归,叮嘱子明好生照看郡主,楚营到回营,又来覃州,郡主长途跋涉正应好好休息,子明备好雅室,郡主请。”
楚子明眸如清月,儒雅谦逊,所见之人都被他的诚恳严正所惑,落琴听了他的言语,方才知道这位军师的意思,他奉皇命,为太子庆生,怎么又能同时好意请她过来登高赏菊?还让楚子明一步不离的相陪?
其间种种怕邀请是假,软她才是真,看来这军师府的深宅大门,她想出去并不容易,人家好吃好喝的招待,楚子明又是难得的君子。
理由冠冕堂皇,难道她就任由他们摆布,困在这陌生的府邸?抛开心中种种,唯一想弄清楚的是这个军师秦得玉究竟和竹舍的主人有什么关系?
“劳烦回使了,请”落琴不得不跟着楚子明走,但是这子明二字太过亲厚,她也万万叫不出口。
秦观词曰: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楚子明说给落琴安排了一间雅室,所言倒也太过谦和。
纤云阁为正,飞星亭为偏,巧而不俗,精而不奢,里头书卷、笔墨、琴棋、妆匣、无一处不齐。
落琴心中暗赞,这军师秦得玉品素清流,眼光独到,对她这个表面厚待的假郡主,实际要扣留的人也颇费心思。
一连三日,楚子明晨昏定省,关怀不断,只要落琴不出门半步,所有的要求一概照办。
前两日落琴还在军师府四处走动,明为赏景,暗看地形,到了第四日,渐渐烦闷。
这秦得玉此人仿佛平空消失了一般,寂寥的军师府,若不是还有守门的军,和楚子明每日两次的探访,她还真以为只有她和一帮面无表情的丫环下人。
“军师何在,我想见军师?”落琴每日必问,楚子明回答从没有丝毫厌烦,理由甚多,不是赴朝臣之约,就是贺太师之喜,不是军中有事,便是宗祠大祭,可结果却只有一个,落琴在这军师府想要与秦得玉见上一面恐比登天还难。
落琴也不是没有与楚子明提过想出去走走,可回答的堂皇,王爷还在衮州未归,军师既然邀请了郡主,必当其责,回楚正在交战,郡主的安危才是要务,若有楚人居心叵测,怕王爷心挂两头,无心战事,与国与王爷与郡主都是大大的不利。
这长篇大论,场言辞听来无益,落琴知道出去无望,也不做困兽之争,便又要提出去先前那个竹舍看看。
楚子明每每态度未明,落琴便独自一人前去,凑巧的是每逢至此,楚子明仿佛都像约好一般的出现,客客气气的请她回去。
这你来我往,不觉七日已过,落琴坐井观天,十分气闷。
不管这每日的膳食是如何的珍馐百味,奇货名鲜,不管这衣裳是多么的绮罗乔丝,光华难见,都不及她有时能路过朱门,趁军换班的时候望一望外间的天地,这般平凡,这般自在。
以她的武功修为,若要出去相信一过朱门便会被人拿获,如今不知秦得玉留她心思,还是以不变应万变最为妥当。
三更时分,落琴久久不眠,便穿好衣裳,踱步出去。
静甚,星光披露,弯月明晃晃的光,映得落琴容颜明一面,暗一面。
回北不同江南,天广地辽,军师府房舍集优而选,有秀有度,浑然一体,虽不若环月山庄,踏水而上,环圆而建,却更清广开朗。
落琴走着走着,突然听得一阵琴音响起,初时若有若无,如白檀细细,又如伶人低吟浅唱,说不出的轻柔舒缓,她心中一醉,脚步放缓,思绪凝住…….
想起与聂无双在落霞山时的光景,又念到冷临风草原上的笑,心怀放柔,唇角恰恰柔柔的浅抿。
突一记空弦,琴音渐促,七音一结更是激越,如鹞子翅击秋风,又似狂雨紧打芭蕉。
她脚步渐快,想到自己薄命如棋,进退不由自己,总放不开情愫、恩义,心中怅然若失。
琴声又变,紧而铿锵有力,一弦高过一弦,落琴似置身战场,金戈铁马,腥风血雨,传神之极,可见操琴人之琴艺,已臻化境。
情绪百折千转,都为这琴音所扰,隐隐觉得十分亲近,又十分疏远,她急忙奔上前,看见一个宽阔的背影,极俊伟倜傥,是一个男子卷席而坐,落琴不敢动,轻轻挪步想要看清他的面貌。
落琴懂琴,聂无双善和弦之技,已是难得的名手,可这个男子却技高一筹。
相得益彰的是那琴,音之妙胜过她所见的任何一柄。
曲乐知音,淡淡一曲落琴竟然可以听懂他的心绪,有情有思,有沧桑看尽之苦,更有平定天下的雄心。
这等胸襟高华之人,难道就是她一直想见而未曾见到的军师秦得玉?思念一转,落琴便毫不犹豫的唤了一声“军师大人”
琴音顿时停顿,那男子悠悠叹得一口气,低沉而悠长,起身携琴缓缓而去,落琴紧紧跟着,唤道“军师留步,军师留步。”
那男子越走越急,落琴身姿盈动,两人之距却越来越远,落琴虽无武功招数,可轻功精妙,但不及那男子行如鬼魅,转眼就消失在她面前。
露甚重,寂静无声,只剩落琴一人伫立,看遍了四处,别说男子,连一个鬼影子都没有,不免让人心生阴寒,莫非这都是幻觉?可她明明听到琴音,见到他的背影,还有那一声叹息。
最奇怪的是她心中极牵挂,感同身受,仿佛那男子之悲便是自己之悲,这般难受。
第二日晨起,楚子明照例前来问安,落琴忍不住相询“大人,军师府中除了军师之外,是不是还住有贵客?”
她昨日一未眠,都在想着奏琴之人,按常理若是军师秦得玉,掌回祁军政要务,意气风发,不该是那种凄凉沧桑的心境,更不会有如此好的轻功,似在聂无双,慎青成,冷临风等人之上。
豪门大户都有蓄养琴师、门磕旧例,最有可能的便是昨日那人是秦得玉请来的高人,高人行事不愿露面,深居简出也是应该。
“据在下所知,军师情淡然,不喜与人共住,该是没有。”楚子明回到。
落琴见他回的爽快,心道“既如此你又如何住在此处,还请我这个假郡主前来?”楚子明见她神情,仿佛什么都能猜到,笑道“我住军师府出门左拐的九木胡同,郡主是客,不是门人,自然有所不同。”
“那军师的家眷现在何处?”落琴听闻秦得玉并不是朗朗少年,似晏九环有三二,他乃回祁名士,自然也少不了几位夫人。
“军师一人独居,无无子。”
“秦军师真让人炕通透。”落琴一边说,一边细细打量楚子明,他自来整洁,一身蓝衫飘逸端正,衬得他素面无暇,若不是稍嫌单薄,倒也是风姿不俗的翩翩少年。
“郡主空闲所以胡思乱想,请郡主放心,楚子明便是楚子明,秦军师自是秦军师,他非我,我非他。”楚子明早从落琴神中看出,她疑心自己便是军师秦得玉,便出言澄清。
“好吧,大人请,若军师哪日肯见我了,你便代个话给我就是。”落琴见心里所想,每每被他猜到,无趣至极,便有了逐客之意。
“子明怕郡主烦闷,今日唤了戏班,伶人是覃州最好的,今日我便不走了,尽一番地主之谊,陪着郡主听戏。”
台前的青衣低唱,生角英豪,演的是《小重山》二人相会一折。
“脱却这一身凤冠霞佩,二人共赴这满天风雨,生相随,死亦相随,走得是人间正道沧桑路,偏不许富贵朱门…….”
楚子明清茶一盏,听得入神,扣指击打桌面,合着鼓拍,落琴想着秦得玉的奇,楚子明的怪,自己想出去偏又不得不呆在此处,更加烦闷,却也只能乖乖的将戏听完。
鼓声一止,落琴便要回去,楚子明也不留,一路相送,一到纤云阁,落琴立刻关掩门户,入罗帐细想。
这端王爷不会不识得自己的儿,他之所以愿意认她,自然是有不得已的苦衷,莫非是玄天宗有所安排,以真正的思月郡主相胁,端王无奈才演了这出认亲,换公主的好戏?
可既然自己的师傅乃玄天宗首席弟子,为什么事先风声不露,难道季成伤行事连聂无双都要隐瞒?
再有就是军师秦得玉为何软于她,又从不露面,这里头又要什么盘算阴谋?
想来想去,思绪如乱麻,没有丝毫头绪,年日如水,她岂能永远呆在这个军师府?
正在想处,落琴听蹬扉轻启,一股膳食的味扑鼻而来,每到这个时候总有侍前来送食,倒也不奇,她并无胃口,便看也未看,挥了挥手说道“拿下去,我不常”
罗帐外的那个侍,倒也坚持,立着不动,还将膳食往前一推,大有落琴不吃,她便不走之意。
“你去告诉楚大人,若不让我出去,我便不常”落琴突然想到,若自己不吃不饮,或许就能让秦得玉现身一见。
毕竟他费尽心思,留她在府,自然不是无用之棋,世人只会在有用的人身上心思,而不做无意义之事。
“若郡主不吃,奴家不好交待”那个侍压低了声音,说得一句,听来低沉悦耳,落琴一惊,从罗帐内看她的身形,并不纤细,身形高大,肩宽体阔。
“奴家千辛万苦的来,郡主要是不赏脸,我……我惟有死在郡主面前。”
落琴掀开罗帐,见眼前此人,敷粉涂面,满头的点翠,一身子的衣衫十分别扭,眉目朗朗竟然是…….
落琴心中一喜,泪盈满眶,轻轻唤道“冷大哥,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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