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底的天，蓝得发绿，一如最稀罕的定窑绿釉，叫人越看越爱，半天之中只浮着几带薄云，在风中丝丝流动。
不知为何，子齐的目光让我安定，他的神情让我觉得温暖。
温暖，是个多么奢侈的词。一直以来，我用坚硬的外壳武装着自己，保护着自己，就算我在与人微笑时，我的心亦是冷冷的没有温度，我层层设防，让自己不再容易被伤害，同时，也不再容易被温暖。
尽管我与任何人好像都能友好地相处，可是，我知道，我的心一直是孤独的，就像安徒生童话里的那个姜饼，外围的甜蜜供别人舔食，愈近内心糖圈愈小，而最里面扣着的就是那颗苦味的杏仁，坚硬、苦涩、缄默、无法启齿，它只属于自己，无法分享，无法融化。
如今，走在我身边的这个人，这个我甚至没看见他整张脸的男子，我竟然感觉到了温暖!有一丝甜蜜，隐杂着一丝莫名的忧虑。
远远望去，山下平野漠漠，尽是青翠稻田与灿烂如金的油菜，或青或黄交错其间，如一大块斑斓绚丽的锦幛，绵延不绝。
过了这片林子，就是通往风城的大道。
子齐突然脚步一顿，拉着我的手一紧，怎么了？我从自己的心事中抬头，疑惑地望向他。
林子里有人!
是个年轻的男人。他在干什么？
“我该怎么办？小玉…小玉…”声音低哑惨痛，透着深深的绝望。
不好!他解下那条长长的腰带是要做什么？自杀吗？还真的把自己挂了上去。我有些目瞪口呆，真实版的上吊镜头!带子越勒越紧，男人的呼吸渐渐困难。
我与子齐对望一眼，像是知我心意一般，“唰”一声，没看清楚子齐怎么出手，带子已经断了。
“你们为什么救我？”刚缓过气来的年轻男人非但不感谢救命之恩，反而出声责怪，好象我们坏了他的大事一样。真是懒得救你!我对自杀的人一向看不起，自己都不知道珍惜爱护自己，还指望人家来爱你吗？
“兄台遇上了什么难事，竟要自我了断不可？”子齐的声音仍如天籁一般动听，让人不自主地信任，依赖。
从年轻男人带着呜咽而显得断断续续的话中，我们总算弄清事情的来龙去脉。年轻男子叫周天南，就住在山下的那个小村子里，与邻家的小玉姑娘青梅竹马，两相爱悦，只是小玉的爹嫌周天南家中贫寒，有些不情愿，事情就耽搁下来。
不幸的是，风城里的一个富老爷无意中看到了小玉姑娘，垂涎貌，要娶去做第七房小，好话狠话都撂下了。小玉的爹一则担心他的无赖手段，二则亦有些贪图人家的银子，竟是答应人家的亲事。周天南原本想带了小玉私奔，却被看守得紧，况且，两人身无长物，又能逃到哪里去？
小玉得知消息后就病了，眼看奄奄一息，而那富老爷则扬言，死也要把人抬进门去。明日就是小玉过门之时，周天南没法子可想，就有了上面的一幕。
弱肉强食在什么社会都是存在的。拥有貌的子就像带着一笔财宝，时时会惹人觊觎。这个时代的子大多不能自我保护，若是得不到他人强有力的保护，后果可想而知，只能任人摆弄罢了。
我叹了口气，抬眼问他：“你说小玉病得奄奄一息？”周天南有些哽咽，“小玉是在绝食相抗，我和她…生不能在一起，倒不如一起死了…”
“你说那富老爷是垂涎小玉的貌，你呢？”我斜眼看他，“要是小玉是个容貌丑陋的子，你还会爱她、要娶她吗？”
“我爱小玉，不管她变成什么样，我都会爱她!”
好!我倒想看看，你的真心有多真？
当轿吹吹打打地前来迎接新娘子的时候，我和子齐袖手在一旁，等着看好戏。“你用了什么法子？能肯定那个富老爷自动退婚？”子齐有些疑惑，我自信地一笑，等着瞧好了!
“小玉，你愿意让我把你的容貌毁了吗？”扮成大夫的我低声问面前这个清秀瘦弱的少。
“那富老爷看上的只是我的容貌，我不愿嫁他，容，你把这张脸毁了吧，我愿意。”小玉的眼神带着伤痛、哀求，我有些不忍，却仍是问她，“要是你的脸毁了，再恢复不了原来的样子，连最爱的人也不再爱你，你，可会后悔？”
小玉凄然一笑，“若他只是爱我的容貌，那…那也是我命苦…”
这个孩，有些个!我对面前的这个孩儿微微一笑。
放心吧，我不会让你这么惨的!
那瘦得快成干的富老爷亲自来了，看他那模样，莫不是被酒掏空了身子？何苦还要糟蹋人家好好的一个姑娘，看他笑得快流口水的样子，我厌恶地皱起眉头。
“新娘子，新娘子，小玉，我的小玉…”那扯起来的嗓音让我起了一声的鸡皮疙瘩。
“天哪…，鬼啊!”随着一声惨叫，一个人连滚带爬地从房中跑了出来，脸上惊骇莫名。
“你鬼叫什么？”富老爷一脸不悦地看着自己府中的这个管事，让她去验明正身的，这是干什么？“我的七夫人呢？”一边伸长了脖子向房中张望。从房中出来的人吓得连话也说不清楚，“鬼…鬼啊…”
一身红妆的小玉从房中慢慢走了出来，待看清她的脸，众人均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这就是富老爷要娶的七夫人？这…也算是…貌？
小玉的脸上多了许多红红紫紫的小疙瘩，活象是一张长满了瓜子的向日葵，看了一眼便不想再第二眼，真是惨不忍睹!
小玉的爹更是一脸的惊惶，“小玉，你…怎么…成了这付模样？”
离开小村子，一路上我止不住地想笑，子齐无可奈何地看着我。我知道我现在这张脸实在是不适宜笑，那只会让我看起来更加狰狞。可是，我只要一想到富老爷那活见鬼似的懊恼样子，就怎么也忍不住。
当小玉无奈地说出自己生了一场大病，脸上就长出这么些个东西来的时候，我看见那富老爷就象当场呑下一只癞蛤蟆，脸涨得通红，一迭声地叫人帮着清洗。我在旁边冷冷地看着，这是用奇红上的，怎能轻易洗得掉？
众人闹腾了一阵，当最后听说，这个病还有可能会传染时，个个争先恐后地挤，不，是逃出门去。
小玉，当然没嫁成富老爷。看着周天南望着小玉，一脸痛惜爱怜的神情，我觉得自己总算是没有做错。
当初我并没有告诉周天南实情，看来，周天南是真心爱着小玉。我心情大好!
“是你把她的脸弄成那样的？”子齐的眼眸静静地看着我，平静无波，语中听不出喜怒。我心里突然有点不舒服，语气不由生硬起来，“这是她自己情愿的，我只是帮忙而已。”
子齐看着我，目光中的柔和与疼惜让我一震，不要这样看着我，我会很快融化的!我心中呐喊着，一边却毫不示弱地回望着他，拼尽我的全力，让自己的眼神变得冰冷、无谓。
子齐猝然转过头去，“我不是怪你…”语中有一丝慌乱，“只是…”
我突然生起气来，“我就是这样的人，不仅长得丑，还自私，残忍…，你干吗不离我远远的，干吗还和我走在一起？”眼中为什么会感到阵阵酸涩？
“你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子齐有些无措，有些无奈，眼中更有淡淡的疼惜和心痛。
“你放心，只要她愿意，她的脸马上就能恢复原状!”我冲口而出，心里闷闷的。我这是怎么了？反应这么过激，是因为他关心别的子的容貌？是因为听不得他对我有一丝责怪？还是别的…？
我只是这时空中的一缕游魂，还能奢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