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冷铺天盖地了。
说冬深就冬深了,说寒冷就寒冷了,丰唐城一下子就瘦了。
街楼干干的,街道干干的,街树干干的,连飞过的雀鸟也是干干的。西北风刮着,一风接着一风;西北风吹响着,一响又一响。西北风一风一风的吹响着街楼街道和街树,吹响着人们的行走和车辆的来来往往。街楼短了,街道大了,街树长了,行人和车辆矮了,连飞鸟也显得小巧了。
丰唐电台、丰唐电视台报道的天气预报说,一股寒流已越过秦岭,将在丰唐地区绯徊久日,希望大家及时做好防冻保暖。
这天早饭后,郭起望应酬了几项琐碎工作后,马上跟章达通了个电话,商量的中心是,农作物防冻和孤寡老人、贫困户、五保户的越冬问题。最后决定,以县委办和政府办联合下发文件,以引起各级的高度重视。
放下电话,郭起望就匆匆忙忙出门上了车,对司机小李说,到乡下看看。
街道两旁的商贸活动,显然没有前几日热闹,各门店都冷落。行人稀了,叫卖声稀了,郭起望乘坐的“红旗”,迎风招展了几条街,才看到了一个非凡之处。
这里的确是丰唐城,经得住考验的唯一。大天的寒冷下,这里挤满了人群,并有各路人还在朝这里聚拢。郭起望觉得新鲜,让司机停车,隔车窗仔细观察一阵。因为郭起望觉得新鲜,郭起望才一时忽略了积压在他心头上的忧虑和烦恼。这时候,郭起望似乎看到了一个宏大场面。此种场面,似乎与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集会一样,人们热血沸腾、情绪激昂,仿佛胸怀红色理想,肩负着革命重任,表现出一种革命的大无畏精神。寒冷成阵,嚣叫着不歇的撕裂声,把人们的站立和行步,都撕裂得颤颤的抖动。但,人们的意志还相当的顽强,绝没有怯懦和逃离的迹象。
郭起望禁不住暗自赞叹:丰唐人的毅力,实在惊人哪!
细看,原来这里是丰唐发展基金会。
郭起望对司机小李说:“你看,丰唐人的储蓄热情多高呀!”
司机小李说:“这些人,都不是来存钱的,是来挤着取钱的。”
郭起望的惊讶,突然的败落了。
郭起望莫名其妙。
“都是存进去不久,怎又忙着来提取?”
司机小李反问郭起望:“你不知道?”
郭起望继续莫明其妙:“知道啥?”
对于发展基金会近日所发生的变故,司机小李谨慎地透露给郭起望。
大体意思是,丰唐城最近有个传言,说发展基金会是非法融资,是一种诈骗行为,国家不予保护;说是丰唐农发行,把基金会高息吸储情况反映到了省分行,省分行又上报了中央。反正,把储户们的心都搞乱了,也都害怕了。都纷纷来提款,而基金会又推托不兑付,事情闹得很僵……
郭起望没有听完,郭起望截住了话,说,走吧!下乡!司机小李一边启动车,一边问,去哪儿?郭起望说,去三王寨。
“红旗”行驰了,招招展展的奔向三王寨。
西北风吹走了丰唐的日光,吹来了满天的灰色沉重,郭起望的眼目里一片灰白。郭起望在行往三王寨的路途里,什么都没想,什么都想不起来。
很快,“红旗”就飘到了三王寨。郭起望让“红旗”停在寨外,他一人去了李老囤的家。
郭起望总认为自己,对三王寨是非常友好的。对三王寨的李老囤,包括钢笔李、广播李在内的三老人都是非常友好的;还有三王寨的艾鸣,还有三王寨的其他男女老幼,没有不是友好的。郭起望也总认为,三王寨人对待他,总是远离了一条心。特别是李老囤们的三老人,还有艾鸣。李老囤头顶血书和艾鸣去他的办公室跪他;李老囤们的三老人,到县委机关,一泡一泡的吸着老旱烟沤他;还有三王寨的批斗会,还有李老囤戴高帽子的大游行……
刚好,钢笔李和广播李也在李老囤家。李老囤的堂屋点燃了一个树根疙瘩,三老人围坐着吸老旱烟,见郭起望进门,都很友好地从烟雾里站起来,都端着旱烟袋对郭起望热情了一阵子。
郭起望拉了把椅子在火边坐下,伸出两手一边烤火一边说,坐下,坐下,都坐下。天真冷啊!
就都坐下了。
都坐下后,郭起望从李老囤那里接过了旱烟袋,从烟袋子里挖了一锅烟丝,用大拇指在烟锅上按了按,然后将烟锅对着火苗吸了一口。郭起望咳嗽了几下,说是老兰花烟吧?郭起望是胡蒙的,居然蒙对了。三老人说,是。真是兰花烟。于是,都很高兴。
随后,郭起望讯问了三王寨的冬季生产和农作物防冻,以及村民们的生活问题;随后,邀上三老人到各贫困户家庭,看望了一遍。
所到之处,郭起望除了跟户主攀谈,细说家事,还找机会摸摸这一家被褥的厚薄,看看那一家存粮的多少。如有病床老人,还要坐床头,问些病情的转化和服药诊治的具体情况。
每看望一家,郭起望都要丢下二百元钱,并说一句,我郭起望无能,只能这么表示了。
看望过了贫困户,郭起望就要走,李老囤说,郭书记,已是晌午了,就在这儿吃午饭吧。钢笔李也挽留道,鸡蛋臊子捞面条,俺们还是端得出来的。广播李接话说,我去代销点买两瓶二锅头。
郭起望看三老人怪实在,就点了点头。
郭起望对李老囤说:“吃饭喝酒,总得给弄俩菜吧,好坏我郭起望也是丰唐县的一任县委书记哩!老囤,不叫你为难,一盘花生米,一盘凉拌萝卜丝。咋样?就在你家吃吧?”
李老囤说:“太节俭了。你是父母官哪!你今天能来看望俺们老百姓,我至少得杀只鸡吧。土改那年,县工作组长来,我把俺家的狗都杀了。”
钢笔李说:“就是。”
广播李说:“日他妈,杀那条狗忙了大半天。”
郭起望笑了笑:“说实话,山珍海味,鸡鸭鱼肉,甚至,你们想象不到的东西,我都吃烦了。我是丰唐县最大的官呀,你们想想,我啥吃不来?”
也是。
那就一盘花生米一盘凉拌萝卜丝。
李老囤不固执,引郭起望和钢笔李、广播李,回到树疙瘩火旁坐下,让老闺女翠青,炒了花生米,拌了萝卜丝。郭起望给司机小李打通了手机,让他也过来吃饭。
代销点最好的酒,也只是北京二锅头。红星牌的。开了瓶,都尝了一口,三老人都说是真货,郭起望也说不假。
喝了几杯酒,话都开始上稠。
钢笔李说:“你郭书记是周文王在世,是俺们三王寨的大救星,是你叫俺们又有了地种,又有了饭吃。”
广播李说:“日他妈,那个叫李啥的书记,扁扁嘴,就把俺们二百多亩冒油地,搜刮走了,害得俺们――日他妈,土匪!”
李老囤说:“不瞒你郭书记,从后半年起,俺们日子好过多了。芝麻、花生、黄豆、绿豆够吃了,玉米红薯还兑换了麦子大米。这些,从哪儿来的,俺们心里有数。说起这事,我想起来春天时,我到你办公室还骂过你。我那时,把丰唐县看得黑天黑地了,看得不是共产党的天下了,我把你也看走眼了。郭书记,今儿在我李老囤家,我先喝三杯罚酒,算是给你赔不是了,给共产党赔不是了,也算我代表三王寨全体村民,给你下跪了,给共产党下跪了……”
三老人颂扬郭起望,感恩郭起望,又骂前任李书记,又自责他们自己。郭起望接受不了。郭起望感觉自己的心头,正行走着密密的针扎,正呻叫着密密的疼痛。他这时候才意识到,这是一场不该参与的酒宴。
“别、别别!该跪的是我。”
郭起望抢喝了李老囤的三杯罚酒。
“我给您老们、给所有三王寨人,包括全体丰唐人,跪下了。”
西北风叫嚷的寒冷,滚响在李老囤的院落里和房顶上。
郭起望真的想给三王寨的三老人,和所有的三王寨人,屈膝跪下,而不是如李老囤以罚酒代跪的,言说言说罢了。但他没有真跪。他真跪的念头,在他正要实施的时候,莫明其妙的溃散了。
郭起望今天,之所以亲自来三王寨看望贫困户,就具有跪三王寨的意思。并且不是心血来潮,而是经过他昨天夜里,反复思考过的。
从这一跪之后,也许就不会再来三王寨了。郭起望很明白自己,他将要操作的那件事,不会得到三王寨人的理解。肯定不会。
郭起望抢喝了三杯罚酒,说了跪下的意思后,又抱起酒瓶,咕咚咚的吞?了更多惩罚。
之后,郭起望湿了两眼的泪。
西北风的寒凉钻进了屋子。
树疙瘩的火苗,哆嗦着瘦身子。
李老囤说:“你书记咋能这样?”
钢笔李说:“二锅头酒厉害。”
广播李说:“日他妈,二锅头就是恶。”
郭起望眼上水湿,正准备流长,猛然意识到司机小李也在坐,因此,该流露的心情,咣当一声,关门闭户了。
郭起望说:“天冷。我想多喝点儿。”
郭起望擦了一把眼上的水湿,他的眼目立刻炯炯的有神了。
“我认为,当年丰唐县委县政府决策第九开发区,本身没有错,李书记也没有错。丰唐要想发展,不投点儿资能行?天上不会掉馅饼,大风不会刮来人民币。当然了,前进中的失误也是难免的,也是正常的。我们现在干的事业,是前人所不曾干过的,要我们靠智慧和胆量去探索,去努力,照邓大人的说法,叫摸着石头过河。我想啊,摸着石头过河嘛,不一定都摸得准,不一定万无一失。我想啊……”
好象是官面话,好象在为李书记开脱罪债。三老人渐渐的没了精神,郭起望看见了三老人老脸上的厌倦。郭起望打住了他的大理大论。
广播李说:“你这话不咋能听。你说那个叫李啥的书记没错?他要没错,日他妈,连日本鬼子、土匪恶霸都没错了!日本鬼子来丰唐城只住了三个月,土匪拉票子还找个来回传话人,地主恶霸日他妈的霸产业,也都是先拿银子钱,才在契约上按指印的。哪象他那个李啥的……”
钢笔李说:“不是他李书记错,那就是周文王错了。他周文王为啥要种田人,祖祖辈辈有地种?要不就是,打解放战争打错了,闹土改分田地搞错了,白叫俺们喊了一辈子万岁,白叫俺们当家做主人,豪气了一辈子。郭书记,你家要是被抢了,你能说是抢劫犯摸错石头了?你能说是抢劫犯失误了?郭书记,你不能护短哪!”
郭起望、广播李、钢笔李说着话的时候,李老囤巴嗒他的老“兰花”。巴嗒了一锅,又巴嗒一锅。巴嗒了几锅后,咳了一下,吐了一口痰。
之后,李老囤自倒喝了一杯酒。
李老囤说:“我这俩老伙计,说的是心里话,不是文章话,不是会议话。不政治,没分寸,听起来别扭,你郭书记别往心里去。俺三王寨人厚诚,能忍受的事,尽量忍受。1958年,丰唐县叫俺们丢掉庄稼炼钢铁,只耍嘴皮子,玩花样,叫俺们吃大食堂喝稀饭,弄得俺们1960年饿死了百十人。后来又叫俺们斗走资、批刘邓陶、批孔老二、批宋江,还有啥的啥的多得厉害;抢墒种地时,叫俺们去开大会,割麦子时叫俺们去大游行……叫俺们肥得冒油的庄稼地,亩产小麦只是二百来斤。整整折腾了俺们一、二十年,俺们埋怨过谁?俺们谁都不埋怨。俺们只骂天,骂旱涝。郭书记,我一辈子检讨我的失职多少次?我都忘了。可是,丰唐县所造成的,俺寨百十人饿死,造成的,俺寨一、二十年中,庄稼少野草多的失职,丰唐县从来没检讨过。没检讨就算了,只要丰唐县心里明白就行,只要丰唐县心里好受就行……”
话说得平淡,不带一点儿情绪,好象在念流水帐,好象在汇报三王寨的四季收成。但郭起望听不下去,郭起望的心头,似乎落入了千刀万剐,义愤填膺的游刃声,山呼海啸。郭起望的眼睛又要泪出水了。
郭起望拿过李老囤的旱烟袋,往烟锅内装了老“兰花”,伸到火中点了。吸。
叭!
郭起望的一颗泪珠子,果然掉下来了,掉到了火苗中。被烧毁了。
无话可说。
掉泪是一种同情的表现。郭起望突然间想起了他童年的饿肚子,想起了他在文革中的无法无天,和自己所遭受的损害。同时,郭起望也想到,自己任丰唐县书记才三年;三年以前的一切,不论丰唐县千般功劳万古政绩,不论丰唐县曾否制造过饿殍遍原野的事,都与自己不牵连。同情归同情,丰唐县的历史责任,不是自己可承担的。
巴嗒,巴嗒,郭起望说,“兰花”就是好烟。
巴嗒巴嗒,郭起望说,老村长,你是老革命老党员了,不该讲的话,以后少讲。要注意影响。
郭起望说这话的时候,换上了另一副面色。这是一副,常拿在会议桌前的面色。
“这年光的丰唐县,还不如那些年代,”李老囤不看郭起望的脸色,不论啥该讲,啥不该讲,他说,“那些年代,丰唐县对俺们三王寨是骗,是蒙,是给俺们灌迷魂汤,灌麻醉药,把俺们治成傻蛋,再玩俺们;这些年的丰唐县,是抢,进俺们三王寨,跟日本鬼子进村一样。你不叫抢不行,丰唐县叫公安们拿手铐来铐人,送你蹲牢房喝稀饭。二百多亩地抢走了,放那儿长草,长刺荆野槐。长疯了六年多,叫俺们三王寨人四处忙着找吃喝。那些年代,不叫俺们好好种田,俺们的土地还在,俺们的根本还在;这些年呢,连窝连根本都给端了,都给拔了。拔了就拔了,端了就端了,可你们拔走端走,不干正经事。郭书记,俺们是老农民,不大懂事理;可俺们懂得,共产党打江山,不是让江山上长草的……”
坐下说话,就离不开这二百多亩地的话题。不说这个话题,好象就没话题。郭起望偏偏不愿谈说这个话题,三老人偏偏纠缠着不放。郭起望心下叫苦,这场酒宴真难应酬啊!
郭起望巴嗒过老“兰花”,又喝酒。三老人想说啥,就叫他们说吧;想畅畅气,就叫他们畅气吧。老人们爱唠叨,老人们受了委屈更爱唠叨。就顺着他们吧,就让他们把话说尽,把气畅尽,把委屈重复百遍。既然跪三王寨百姓,既然跪三老人,就好好的跪吧。看望贫困户是一跪,听三王寨人唠叨第九开发区,也是一跪。能有机会跪,就跪。郭起望觉得老“兰花”巴嗒着味深,跟精品“红塔山”差不多少,“二锅头”喝着怪顺口,跟上等“公仆”有点儿相似。
树疙瘩火烧大了,火焰肥热肥热;西北风仍在房顶上刮得响,一响接着一响。
也许,听老人们牢骚牢骚,对自己的心理是个抚慰。
两天之后,郭起望将召开常委会,研究第九开发区的事,将和章达县长联手,并动员郭风、林世荣、辛子这些人物的支持,将第九开发区移交给以黑痣为董事长,炮子为总经理的“飞天”高科技发展公司。并且,还是在没一点麻烦的程序下,顺利通过的。
现在,郭起望不再多说道理话了,虔虔诚诚的听牢骚听指责。
两天之后,丰唐城将有什么事情发生?三王寨人是不是也有啥样行动?郭起望还没做预测。他也不想预测。
三老人说着,喝着,吸着,脸皱里的情绪,咣咣当当的激动着。
郭起望听着,喝着,吸着,浑身热烘烘的。
又过一时辰,就都有了醉意。
三老人有了醉意,说话的声音沙哑,凄凄哀哀。
郭起望的醉意,兑现在眼睛里。他的眼内又充满了水湿。
下午三时,酒宴结束,三老人醉了脚步送郭起望上车。郭起望在“红旗”启动后,伸手朝三老人挥了挥告别。
郭起望内心清楚,这是三王寨人对他的最后一次送行,也是他对三王寨人的最后一次告别。因为,在县常委会把“老九”交给“飞天”后,他就要请病假了,并且是一个较长病假――直到离职丰唐县。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