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旦是骑自行车回三王寨的,他先到家,让地莲给他擀了面条,又煮了些红薯叶酸菜,美美地吃了一顿。
饭后,毛旦问了些儿子一刀功课上的事,而后,他说,要说,这个家我日的是没脸回来了。我毛旦在艰难时,是你搭救了我,可我进了城后,却把你给扔了。我毛旦一辈子亏心就亏心在对不住你,对不住咱们的儿子一刀。地莲,我毛旦杀猪容易,日的,在世上,杀出个无惊无险也难。现在的丰唐城,都是在相互宰杀,说不了有一天,我还会被杀败。我日的被杀败了,我还得回来投靠你。日的,天下美女千千万,连心的还是结发妻。毛旦说着,竟也动了情,两眼湿漉漉的。毛旦想起了他当年逃跑时,地莲送给他的五十三块五毛钱,送给他的十一斤全国流通粮票七斤三两河南省流通粮票。没有这些资助,他想他是跑不到大西北的。跑不到大西北,他想他不会跟着黄豆学会杀猪的。学不会杀猪,他想他不会回来在丰唐城操持屠宰,不会操持到现在这样的身份和名气。毛旦拉过地莲,从地莲头上拔下几根白发,在手掌上掂掂。他说:“老了。日的。咋说老就老了?”一个“老”字,就把地莲的泪水勾了出来。毛旦替地莲擦擦泪,擦着擦着,竟把他自己的泪水也擦了出来。毛旦这时候,突然地想了许多。毛旦想,自己血性了一辈子,真正厉害的野猪野牛没宰杀一个,真正为自己受委屈的都是女人们。让笋怀孕,逼笋远嫁不说,自己为了仇恨李老囤,竟把智力不足的翠青糟塌了;黄豆也不说,尽管黄豆教会了自己一门手艺,友好地分手了。主要的还是地莲,地莲为自己做的太多了,而自己给地莲的太少了。地莲着见了毛旦的泪水,竟对毛旦疼怜起来。毛旦是宁流血不流泪的呀,是三王寨从不服输的人物呀!地莲伸出手,也帮毛旦擦泪。相互擦着泪,相互流着泪,日日月月,坎坎坷坷,风风雨雨,恩恩怨怨,都在擦拭中倾诉。
毛旦说:“地莲,晚上还给我擀面条煮红薯叶酸菜。”
地莲问:“你不进城了?”
毛旦说:“我想在家住两天。”
地莲说:“别叫误了你公司的事。”
毛旦说:“公司由寒水照管着。地莲,下午你跟我一起到寨子里走走。日的,刚才看见你生白头发了,我才想到我也是四十大几的人了,我总不能这样不照路子地在外混。我毛旦的根本是三王寨呀!”
地莲点了点头。
说着话,俩人的泪泪流流也就慢慢地终结了,气氛渐渐地平和了,又说些其它事,俩人便一起去了李老囤的家。
李老囤见毛旦和地莲进门,比上一次,也就是毛旦送戏三王寨那次更多了点儿热情。他引毛旦和地莲到石磨盘边坐了,并让地莲给毛旦泡了茶。
毛旦给李老囤递支烟,李老囤没接,摆摆手说,我还吸我的老旱烟。
毛旦说:“我上午就回来了,叫地莲给我煮了碗酸菜面条。”
李老囤说:“听说你上午就回来了,听说是骑自行车回来的。好!好好!别坐那乌龟车。那车是土豪劣绅王八蛋们坐的。你吸不吸旱烟?还是‘老兰花’。”
毛旦说:“吸。你抽纸烟吧。你这么高年岁了,以后少吸老旱烟。地莲,我看老村长吐痰多,不是好现象。随后,你送几条纸烟过来。”
地莲说:“就是。老村长的身子骨越来越不如以前了。”
毛旦把一盒“红塔山”放到李老囤面前,接过了李老囤的旱烟袋。
“日的,都是叫县委县政府给气的。丰唐县真不是东西。是头癞皮猪。要能耐没能耐,要看像没看像。日的,就知道压迫咱三王寨。老村长,这老旱烟太厉害。喀喀!你以后真的别吸这烟了。你要保重。”
地莲接过毛旦的话,说,就是。老村长就是叫气伤的。交夏那阵子,老村长为讨回咱三王寨的耕地,自己给自己戴了一晌午高帽子游县城……那天,老村长回来就不省人事了……
地莲没说完,李老囤截了话。李老囤看见地莲伤心得落泪了。李老囤说:“地莲,我也是罪有应得。六、七年前我要是把好关,也不会叫咱三王寨人没地种没饭吃。我李老囤经常检讨自己,我想啊,当年我打土豪分田地,跟反动派对着干,跟地主恶霸对着干,死都不怕,咋到老年境了,会败在李书记的商品粮本本上哩?是我糊涂了?还是我的革命心不强了?我是村长啊,我该以死报答村人哪!毛旦,不知你听说没听说,我那次游县城回来,是真的死了。后来,又活了。为啥又活了?我那时候没把土地夺回来呀!我放不下心呀!我……”
老枣树上的碎叶,飘飘摇摇的黄了下来,有一片飘落在李老囤的茶碗里。毛旦把那片枣叶倒了出去,又让地莲添上茶水。
“你老为三王寨操心了一辈子,我知道。还有那次你昏过去的事,我后来也听说了。就是――日的,我毛旦不成器。自小时候就给你添乱,现在还不能给你帮忙。所以我说,你老要多保重。说不了有一天,三王寨还得你领兵打仗呢。”
“地莲,你听毛旦说的。毛旦哪,我都老得掉渣了,还领啥兵打啥仗?特别是最近几天,吃饭吃不进去,睡又睡不好,黑夜白日只是吸‘老兰花’。不是好兆头啊!话再说回来,我现在不想死。我真想再活几十年,把咱三王寨的事办齐。”
午后的秋风上凉了,大群大群的枣叶子,零零乱乱地飞动。李老囤咳嗽了几声。
毛旦这时候才看清,李老囤是老得严重了。脸上的皱纹跟挨遍了牛皮鞭子一样,密密麻麻,条条肿大;背也驼了,象头瘦猪抽走了骨架。
毛旦说:“老村长,你是得好好活下去。咱三王寨靠你保江山哩!日的,前几天我听说发展局的炮子局长,还在打咱三王寨的主意,还想在第九开发区上弄事。”
李老囤抬起了疑惑的双眼,看着毛旦。
巴――嗒!巴――嗒!巴――嗒!
李老囤眨动着眼皮子。
“前不久,我和钢笔李、广播李去找到郭起望书记。郭起望还对俺们说‘没问题’,叫咱三王寨好好收庄稼种地。他炮子能打乱郭起望的主意?”
日的,近一段,郭起望对屠宰公司经营第九开发区的事,没少承诺过“没问题”,怎对三王寨耕种第九开发区也这么承诺呢?一个闺女许给俩男人,到底叫哪个男人睡?骗子!日的,大骗子。毛旦这时候想,当自己听了几次郭起望说的“没问题”,心里边的踏实,就跟买到了一头肥猪一样,货款两清,没有纠缠了。没想到,郭起望嘴边的“没问题”,比流下的涎水还贱,想咋流咋流。毛旦这时候又想,他郭起望对三王寨和屠宰公司的承诺,可能是为了稳阵脚,是为了把好处偷偷地往炮子和“斯大林”口袋里装。日的,真日的!
还是寒水眼深,看事究底,看问题厉害,能从没问题中看到重大问题。毛旦这时候才明白,寒水为什么让他再一次回三王寨了,为啥要让他鼓动起三王寨人,保家保土的革命英雄主义精神了。
“你老怎能相信郭起望呢?你没看电视?丰唐电视台每天都日的鼓吹发展基金会,鼓吹发展基金会的飘柔经理。还有丰唐电台丰唐《今天》报,都跟吹死猪一样,鼓烂腮膀子吹。日的,为啥?就是为炮子吞占第九开发区做准备。老村长,咱们不能傻,不能叫县委县政府明里说好听话,暗地捅咱刀子。现在,城里人都听说,县委县政府已把第九开发区承许给炮子了。老村长,第九开发区是咱三王寨的活命地呀,日的,要是叫他们再霸占去,咱三王寨可就挨了杀猪刀了,连哼哼都哼不动了……”
毛旦说着,李老囤眼内的疑惑还没减退。巴――嗒!巴――嗒!他那沉重的眼皮子还在巴嗒着,跟歇雨后的房檐滴水一样。
“郭起望这人还不错。俺们这次去找他,啥都没提,是他提说叫咱们该收庄稼就收庄稼,该种地就种地。他不会说句话,跟尿泡水一样,擞擞*摆摆头就完事。”
“这内中事,你老不知道。日的,在丰唐县,他郭起望在好多时候,一定得听章达县长的。章达的情妇就是发展基金会经理飘柔,是炮子和‘斯大林’为买章达,才让飘柔当基金会经理的。你想想,他们之间有这种狗尻狗、狗连蛋的事,人家炮子在丰唐想干啥还不容易?再给你说,‘斯大林’的美国叔叫、叫啥日的嘟噜敦――听说就是你夏天打断手腕的那家伙。那家伙要给丰唐县五百万美金。你老想想,丰唐县早穷疯了,还不出卖三王寨?”
有点道理。李老囤眼内的疑惑薄了,又尽了,滴水似的眼皮肉巴嗒也停了。他狠狠地挖了一锅老“兰花”,点了,狠狠地吸了一口。
“毛旦哪,你透这个信儿很重要,呸――”李老囤浓浓地吐了一口痰,“看来,我李老囤还得戴高帽子游县城了。”
“你不能,”地莲急说,“你可不能拼命了。”
“日的,就是拼命也不能叫你拼命。老村长,我毛旦好坏也是三王寨生养出来的,要拼命我去拼命。”毛旦说,“只要你老发句话,日的,我毛旦敢杀个满地红。我听说,早年间,白家寨人拉几马车银子来买咱三王寨的土地,都没买走。这时候怎日的贱了?他日的白家寨的炮子、‘斯大林’一玩,就日的白白地给玩过去。咱们不能答应,不能叫祖宗们寒心。咱三王寨辈辈都是血性人,咱们这一代也不会弱,论打论杀不会败给白家寨的。他炮子,他‘斯大林’,真敢打着县委县政府旗号欺咱们,咱三王寨这么多家口,谁不掂上刀跟他们拼?”
李老囤把一锅没吸透的烟磕了:乒、乓乓!
李老囤有点儿动气。
地莲把茶碗端给李老囤,小心地说,你喝茶。
毛旦说:“你老消消气,别为这事焦心。县委县政府没啥了不起,炮子和‘斯大林’的头上没长牛*,日的,他们不敢蹦蹦日天,他们没能耐爬下去尻地。不怕他们。”
地莲说:“就是。犯不着叫你老生气,毛旦连猪都敢杀,还怕谁?”
李老囤又挖了一锅烟,没点燃,又磕了。
李老囤说:“毛旦,这事不叫我焦心不行。说我怕,是小瞧我了。”
毛旦说:“日的,我说错了。”
李老囤说:“三王寨人啥都不怕,就怕饿肚子。老年间,草鞋李、烧饼李、马掌李为啥起事打江山,还不是为了吃好喝好?早年间,为啥白家寨那个官人,拉几车白花花银子,买咱们三王寨的土地,咱不卖,还不是为了子孙们有吃有喝?我和钢笔李、广播李为啥为这块土地焦心,还不是对三王寨的后代有个交待?除了这,我啥都不怕。我是老革命了,年轻时,打倒反动派打倒土豪劣绅的活儿都敢干,还怕丰唐县的几根猴毛毛?毛旦,别看我老了,别看我的身子骨不如以前了,别看快入土了。可为了这件事,我还能活出点劲头儿,还能活出些力量来。夏天,那个叫嘟噜啥敦的美国鬼子,来咱们的地盘上摆厉害,叫我没咋弄,他就断手烂鼻子了。叫我再吸锅老‘兰花’。巴嗒,巴嗒――毛旦,我和钢笔李、广播李,最耽心的还是怕你们不刚强……”
毛旦说:“这一点儿你老别怕。我自打读初中时,就整天喊打倒美帝打倒苏修打倒各国反动派,你老说刚强不刚强?日的,我毛旦的杀猪刀,不是只杀猪,还要杀嘟噜敦那个美帝国主义、杀炮子们那些反动派的。老村长,为咱三王寨不饿肚子,也为我儿子一刀以后有饭吃,我这杀猪刀――日的,到尝尝人血的时候了。”
李老囤笑笑。
李老囤的脸皱里,笑出了密密麻麻的信任和期望。
“你再吸袋老‘兰花’,这老‘兰花’长精神。”李老囤把旱烟袋递给了毛旦,接着说,“我再说一回,咱三王寨啥都能丢,就是志气不能丢,祖宗交给的家产不能丢。你吸烟。地莲,给毛旦倒茶。”李老囤看着毛旦点了旱烟袋,看着地莲倒了茶水,又说,“我和钢笔李、广播李,当年命都不顾,只顾跟上解放军打战争,只顾唱《东方红》打土豪分田地,没操别的心。只操心咱三王寨的祖业地。还有……”李老囤浓浓地吐了一口痰,“你知道了吧?看出你毛旦有刚强,有志气,比你年轻时,多个头多个脑了。话再说回来……”
再说回来的话,意思是不能瞎整,不能野着性子干。县委县政府玩阴分,咱们也学着阴分,不到钢刀架脖子,咱也不整那流血事。刀是得先磨好,打击侵略者的棍棍棒棒准备好,别叫阵前咱手中没拿的。
……
吸烟,喝茶,说事,三人在石磨旁坐了一下午。秋凉上身了,寨子里飘起了烧晚饭的柴草烟味儿,毛旦和地莲起身要走。李老囤诚意挽留毛旦和地莲吃晚饭,毛旦和地莲谢绝了。
临分手,李老囤给毛旦交待了两件事:一是嘱咐毛旦在县城要耳朵灵泛点儿,多打听点儿消息;二是交待毛旦不要跟艾鸣来往,说艾鸣跟三王寨分了心,说艾鸣背着村委会搞些鬼花样。
毛旦回话说:“记下了。”
这天晚上,毛旦又吃了一碗擀面条煮酸菜,早早的和地莲上床睡了。
毛旦把手机关了,把丰唐城彻底地隔断了。房是瓦屋老房,床是旧式木床;熏染黑了的屋梁上,挂满了灰絮和蜘蛛网,睡久了的木床,躺上去吱哇哇的苦叫。这与屠宰宾馆内豪华房间和宽敞的“席梦思”,具有天堂和地狱一样的差别。但毛旦不会忘掉,就是在这座瓦屋内,地莲给自己通风报信又给自己送钱送粮票的;就是在这座瓦屋内迎娶了地莲,又在这张木条床上跟地莲度过了新婚第一夜,又让地莲怀上了儿子一刀又生下了儿子一刀。活在三王寨的日子里,只有和地莲在这座屋子里相敬如宾的时候,才是他最值得回想的。走进县城,虽睡过了几个女人的床头,而这座房,而这张木床,才是他的最初光境啊!
和地莲新婚的感觉又热辣辣地回来了,毛旦按照他们当年的新婚夜的程序,又热辣辣地重演了一次。并且演得更成熟,更有技术含量,致使地莲的泪泪流流又热热情情地奔放了一阵子。地莲泪着眼说:“你在县城要是受委屈了,就回来。我要是不死,就在房内等你。”毛旦说了句“日的”,就不言语了。毛旦这时候无话可说,该说的,吃过午饭那阵子都说了。不过,那都是些心情话。毛旦的心理准备,并不愿被县城打败,不会叫县城委屈自己。他这时候躺在地莲的身边,仍然雄心勃勃地想,我怎会败呢?怎会叫县委县政府,还有炮子那些猪头猪脑们委屈了自己呢?我毛旦当初是提着一把杀猪刀进的城,能杀出今个日子,说明我以后还会杀得更好。毛旦心说,如果我毛旦真的有一天被丰唐城打败了,我毛旦真的是没脸面再回来了。
二日,毛旦和地莲一起,去了钢笔李和广播李家;三日,又到各家各户走动一遍。
三日的下晚,毛旦要进城,地莲送毛旦到寨外。晚风徐徐,吹动暮色。地莲说:“在县城受屈了你就回来,我等着你。”毛旦拉了一下地莲粗糙的手,信心十足地说:“你放心。”说了,毛旦转身蹬上自行车,钻进了灯火辉煌的丰唐城。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