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革命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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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毛旦给鞠蕊打电话,说今晚去茫城吃饭。恰恰鞠蕊这晚有演出任务。鞠蕊说:“不行啊,统战部今晚叫给台湾回来探亲的老乡们演场戏,我不能不出场。”毛旦说:“统战部说话你就听?日的,统战部要钱没钱要权没权,老鳖一个,不值得拍他们马屁股。别理他们,咱们去茫城吃饭是要紧事。”鞠蕊说:“不行啊,台湾老乡们指名要看我的《窦娥冤》。”毛旦说:“台湾老乡们咋了?他们只顾他们去台湾享清福,不顾咱们老百姓死活,咱日的为啥给他们演戏?”鞠蕊说:“不行啊!俺是唱戏人,看戏人是俺们衣食父母。俺们是讲究戏德的,不管是乡下种田人,还是当官老爷,谁要看俺们演戏,都是对俺们的恩典,俺们都一样对待。”毛旦说:“你总是‘不行啊’、‘不行啊’,你就不会说个‘行’?鞠蕊,老兄我求你了。”

  毛旦知道章达县长在市城开会,并跟章达县长约好今晚带鞠蕊去市城一起吃饭。他在?水中的“革命岛”,订了一套“红色家庭”寓所,打算在这套寓所里醉吃醉喝醉玩醉闹,然后把鞠蕊塞进章达的被窝,让他俩在这个“红色家庭”里,秘密从事“革命”活动,以此促使他俩结成革命党。此一方案,是毛旦捅了一头猪的心窝,割断了一头牛脖子,又擦干了血手,开车出走屠宰宾馆后设计的,而且,这一方案还在电话中与寒水做了商讨。既定方针,既定方略,必须实施。所以,毛旦决心在今晚把鞠蕊拉进市城。

  鞠蕊仍说:“不行啊,真的不行啊毛旦兄!”

  鞠蕊的一再拒绝,让毛旦体会到鞠蕊的难处。但毛旦考虑到自己也有难处,而且自己的难处比鞠蕊的难处更大。不就是为统战部为台湾老乡嘛!日的,统战部尿尿水,还不如县政府尿的高;台湾老乡,也不定比猪头肉猪下水吃起来香。不必要为他们做难。

  “蕊,我已同茫城那边约好了时间。你别叫我下不了台。”

  ……

  “蕊,今晚的误场费我给你赔。赔一千块!不!赔两千!”

  ……

  “蕊,是章县长跟咱们一起吃饭。日的,章达马上就当丰唐县委书记了,你听清了没有?”

  ……

  “蕊,我是为你好,为你们艺术团好。说不了他日的,一口气就答应给你们批个几十万;说不了他日的,还会帮你跑职称,给你弄个特级演员。”

  “毛旦兄……”

  “为了你,为了你的艺术团,我求求你。我日的宰头猪还能赚四条腿,杀只羊也能赚张皮,我日的闲疯了是不是……”

  “毛旦兄……”

  “你上次进省城参演拿大奖,是我拿钱给你们撑的腰。统战部给你们拿了没有?他们穷得连酒局都摆不了,你知道不知道?章达不光是拿着丰唐县所有的钱,还有权把你个人的事办顺当,你知道不知道……”

  “毛旦兄……”

  一切,鞠蕊都懂。鞠蕊更清楚的是,毛旦对于自己和艺术团的支持,已是尽了心尽了力了。知情当还,得恩当报啊!虽说上次送戏下乡在三王寨演出三天,本意是不收费的,但日后毛旦还是把钱送过去了。更重要的是,这次吃饭,毛旦是在给自己给艺术团帮忙。再说了,只要能动员县长关注丰唐的戏剧艺术事业,艺术团很有希望走出困境,朝着良好的方向发展。如此想想,鞠蕊觉得,应该生尽办法跟毛旦一起去。

  “毛旦兄,那、那我……”

  正常情况下,A角有事不能出场,由B角上。B角是位老演员,是鞠蕊的师傅,唱功漂亮。鞠蕊正要决定让她的师傅演窦娥,突然又想起了统战部部长上午在电话中对她说的话:

  “小鞠啊,台胞们听说,你把丰唐曲子戏演进省城,演了个全省第一名,都高兴啊,都为丰唐曲子戏,都为你骄傲啊。其中有一位,是台湾响得不得了的诗人,他点名让你唱《窦娥冤》。他说他小时候看过丰唐曲子戏《窦娥冤》,每看一次都要哭一次。小鞠啊,我已给他备了两条毛巾,叫他痛痛快快再哭一次。小鞠啊,台胞们都思念家乡,思念家乡的曲子戏啊,也都想借此机会见见你呀……”

  “毛旦兄,那、那我……”鞠蕊话说半句改了道,“那、那我不能叫台湾回来探亲的老乡亲们失望……你能不能换个时间……”

  毛旦了解鞠蕊是个老实人,答应了谁的事,不能不办,不能不用心去办。

  鞠蕊太善良。鞠蕊是只谁先拉,就跟谁走的小绵羊。毛旦狠狠地想,我不能叫她老实,我不能叫她善良。毛旦又狠狠地想,我毛旦杀猪出身,我毛旦浑身都冒血腥,我一定把她拉走。

  毛旦不再向鞠蕊求告。

  毛旦说:“鞠蕊,你别‘不不不’了,你今晚真要演出,日的,我毛旦敢从戏台上把你抢走。”

  毛旦说要干的事,毛旦真的敢干。鞠蕊不会忘掉,自己曾经没卸装,就被毛旦抢进屠宰宾馆的过程。这样的事,不能再发生,特别不能从舞台上发生。

  这一招,灵!

  轰隆!毛旦就听到了鞠蕊的顺从。

  “那、那我就去。”鞠蕊又说,“那你把寒水姐带上。咱们一起去。”

  毛旦硬声声的答了个“是”,叭的一下关了手机。

  兴高采烈的“奥迪”,载着“白菜心”鞠蕊,兴高采烈地驰出丰唐城,直奔茫城。途中,鞠蕊问,寒水姐怎不一起来?毛旦支应说,她今晚要接待东北老客户。忙!鞠蕊不相信,用手机跟寒水通了话,寒水答说她忙得厉害。该问的问了,该答的答了,该哭鼻子泪水水的戏,交给师傅去努力了,一时,鞠蕊轻松了。兴高采烈的夕阳追着兴高采烈的“奥迪”,兴高采烈地运行。

  这天下午,章达的心情比较好。有两位乡镇书记谋求副县长职务,曾分别往他办公桌上扔了二十万元。他今天乘吃午饭,把这两位乡镇书记的事给市委某领导说了,又乘某领导去卫生间屙稀屎,也挤了进去,闲说几句话,就往人家面前摆了二十五万,说给你包卫生纸。某领导屙了稀屎,再回到餐桌吃喝时,表彰了这俩乡镇书记,说他们能靠近组织要求进步,很有培养前途;也表扬了章达,说章达能够及时发现人才,及时向上级举荐人才,不愧为党的好干部。那两位乡镇书记没资格跟市领导坐一起吃饭,所以某领导对他俩的表彰是听不到的,而对于章达的表扬,章达是听到了。章达赚了十五万,还受到了表扬,自然心情很好。

  暮色降临,?水河两岸的灯火哗哗啦啦的闪亮,闪亮了一河的飞金流银。这时候,章达和毛旦、鞠蕊,乘渡船登上了革命岛。河风轻摇漫摆,吹抚着他们的笑语,吹抚着他们愉快的脚步。他们沿曲径,沿着一柱柱玉兰灯,绕过丛丛修竹,绕过奇石林木,在半山峰处找到了他们要进的“红色家庭”。

  “红色家庭”单家独院,鞠蕊看上去,既有古典的文雅,又具备现代的豪华。室外红纱灯笼高挂,室内电视、音响、电器电械一应完全。鞠蕊多次来茫城,还不知道此处有个人间仙境。不,天上仙境也不如这里。她暗暗赞叹:王母娘娘的天宫也不会这么美呀!

  “红色家庭”的红色仆人们早把晚宴备齐,三人简单地洗刷一下,就坐到了餐桌旁。

  酒过三巡,章达问鞠蕊:“此刻,你的心情如何?”

  鞠蕊脱口出言:“能跟你坐一处,太激动了。”

  章达又问鞠蕊:“在这离开尘世,在这清静的孤岛上,你这位艺术家有啥样的体会?”

  鞠蕊没说真实体会,舒坦坦地靠在椅背上。静一时说:“我想喝杯酒。”

  章达问毛旦:“毛旦,你此刻是不是在想寒水?”

  毛旦说:“日的,做梦啃猪头――瞎想!”

  章达又问毛旦:“你到底想的啥?”

  毛旦说:“我也想喝酒!”

  “良霄美景?水夜,革命岛上无忧愁;‘红色家庭’多温馨,一句话――喝酒!”章达站起来,举了酒杯,一脸红彤彤的激动光芒四射。一仰头,他痛快地喝下酒。接着他说:“人生总得有几场精彩的设计呀!我的前半生没设计好,没活成,历尽不幸――给你们二位说实话,我章达最近编排得不错,能唱出好戏――你们喝!”他看着毛旦和鞠蕊都喝了酒,自己给自己又倒了一杯,再又仰头痛快下肚。“尽管我对人生的领悟迟了些,可是……”酒菜的热气和各种色香,普照着他那红彤彤的兴奋和激动,“不说了,不说了。再说下去就露蹄子露爪了,喝酒喝酒。”

  就喝酒。

  酒喝得很热闹。

  三人轮番过关划枚。鞠蕊不会喝酒,喝了一杯就着彩了,满面飞红。不能喝,就少喝,随便抿一下就行。鞠蕊不会划拳,就猜火柴棒,猜有或猜没有。章达鼓励鞠蕊说,贵在参与嘛,我们给政策、给方便,宽松环境,欢迎加盟。章达喜欢看鞠蕊的脸像,喜欢看鞠蕊巧妙的身段。平日里进剧院看鞠蕊演戏,实质是去看鞠蕊的漂亮。今日近在身边,触手可摸,良辰良机,不尽的娱悦。因此,积极地动员鞠蕊,好让鞠蕊配合自己的好心情。

  “章县长,我鞠蕊没本事。我尽力就是了。”

  鞠蕊从没跟县长大人坐一起吃过饭,也没机会和县长大人坐一处说笑言事。鞠蕊明白自己只是个演员,说白了是个戏子,无职位,不可高攀县长。但今日一聚,觉得章县长挺随和,没尊卑之分,所以,她暗自下了决心,凭任自己醉,也要陪县长高兴。章县长手里还拿着丰唐的权势,能让丰唐曲子戏繁荣发达;毛旦经理还给自己说过,章县长出面,肯定能把自己职称的事盘活。就此两方面,自己必须任劳任怨。

  章达第一个打关。先和鞠蕊猜火柴棒。

  “有火柴你喝;没火柴我喝!”

  鞠蕊输,章达赢。

  鞠蕊喝。

  “鞠蕊,你手内还攥着火柴。你说是不是?我猜定了。你别害怕。你脸红了是不是?我猜了――啊?有火柴你喝,没火柴我喝!”

  ……

  跟鞠蕊猜过了火柴棒,接下去章达跟毛旦划拳。

  划拳是丰唐正宗枚,百年老枚,划起来有声有色热火朝天。章达和毛旦在这方面都属内行,手艺精湛,也都喜爱这一业务,因此,一搭手就把枚局的气氛推向高潮。

  巧七巧七巧来到

  快九快九快升官

  一心敬桃园三

  八抬你坐魁五首

  哥俩好四季发

  十年好运六六顺

  ……

  第一局章达输七,毛旦输五,第二局章达输五,毛旦输七。两局扯平。章达喝十二杯,毛旦喝十二杯。每人面前积存了半茶碗。

  章达说:喝!

  毛旦说:喝!

  章达说:酒谓之水而恶于水――越恶越香。

  毛旦说:酒是一泡尿,上进下边倒――日的,进多少倒多少。

  都一饮而进。

  都说得大器,喝得大器。

  往日,毛旦和章达坐一处喝酒,章达总爱赖酒。今日不赖。再就是,如有其他人在坐,从不跟毛旦划拳,身架摆得蚊蝇不敢沾惹。今日不错,降平了辈份。毛旦猜出来,是因为鞠蕊坐在了他章达的身旁,是鞠蕊的嫩声细气嫩头细脸,迷了他章达的眼蛋子了。太阳光晒和尚――好兆(照)头,小俩口上床――有戏。毛旦猜想过这些,于是抖起了他杀猪宰牛的精神,下决心把酒喝透,喝彻底,喝个血花肠子上下翻。日的,做成活儿,做不成活儿,就看这场酒了。

  接下来毛旦打关。

  接下来鞠蕊打关。

  再接下来章达第二次打关。

  ……

  章达和毛旦,划拳划得轰轰烈烈,喝酒喝得瓢泼碗倒。鞠蕊虽然玩枚不多,喝酒不多,却也上了情绪;没了胆怯和羞羞答答,青凌凌的笑说无拘无束。

  两瓶没喝完,就都长大了醉意。

  这时候,毛旦说了声要吐酒,起身出门。他跑到院内的假山旁,给寒水通了个电话,然后回来继续喝酒。

  没喝几杯,毛旦就醉了话了。

  “革命岛是啥?‘红色家庭’是啥?日的!革命是把杀猪刀……杀猪……‘红色家庭’是个宝,革命人民离不了……咚哐――咚哐……餐桌吃鸡子,床上睡妓子,出门坐机子当个革命好儿子……斯大林是杀猪匠……潘金莲翻猪肠气坏‘四人帮’……鞠蕊,给章县长唱段戏……章县长爱见你。你不唱我唱――当官的,坏东西/把奴拉进高梁地/扒奴的裤,解奴的衣/干娘啊,想必是当官吃的好/大胳膊小腿有力气……”

  章达说:“你醉了,尽说些没政治的话。”

  毛旦瞪大了野猫子眼:“谁醉了?日的,我说你醉了。”

  鞠蕊给毛旦倒了杯水,说毛旦兄,你两眼都犯直了。

  毛旦不承认自己醉,要跟章达碰杯,说谁醉谁不喝,说谁醉谁是叫驴子。

  章达不愿做叫驴子。喝!

  毛旦还要跟章达碰杯,被鞠蕊挡住了。毛旦说,我是叫驴子,我会驴叫。

  悲儿吭,悲儿吭,悲儿吭、吭吭……

  真的象驴叫。毛旦叫罢,鞠蕊真的看到毛旦驴头似的瘦脸上,叫出些淡淡的泪痕。

  革命岛上,类似“红色家庭”的院落不多,且都是绕山寻幽而建,彼此相距较远,互不影响。因此,驴叫的声音无论怎的嘹亮和悲凄,无论怎的美妙和哀伤,所能够听到的人不多。

  革命岛在茫城称金鸳鸯岛,是权贵们或拥钱多的人偷情的地方。权贵们和拥钱多的人,“吃”烦了老婆,“吃”烦了包厢妓女,就带上情人来这里“吃”新鲜,过一夜共产主义日子。“红色家庭”院一晚五千元,“红色宫庭”院一晚六千元,“红色天堂”院一晚九千元……章达曾跟毛旦介绍过,说这里红色得不得了,革命得不得了,说能在这里享受,也不枉红心一生革命一世。毛旦听过介绍,曾来这里考察过。考察结果是,既惹眼又吃惊。日的,皇帝爷的行宫啊,一夜就是十来头牛几十头猪呀!吃惊是吃惊,毛旦这次还是把章达引到了这里。只有在这里,才能落实他和寒水所制定的新的行动计划;只有在这里,才能把鞠蕊送到章达的怀里。

  鞠蕊给毛旦端了一杯水。劝道,喝点水,别喝酒了行不行?

  鞠蕊对毛旦的惜怜,让章达又一次想到了飘柔。

  刚坐进“红色家庭”,章达首先想到了飘柔。章达想,如果能和飘柔在这里相敬举杯,那多有意思啊!可是毛旦这头蠢猪,没给提供方便,却带来了“白菜心”鞠蕊。鞠蕊是你毛旦的情人,不是我章达的情人,叫我看你们玩鸳鸯戏水,叫我这红色革命人犯急不犯急?看见鞠蕊疼怜毛旦,章达思念飘柔的情绪更有些火旺了。

  “红色家庭”属他人,空对美景自叹息。

  章达端起酒杯。杯子在他的手中孤着。

  这时候,茫城市的夜生活已进入复杂时分。隔窗望去,茫城的灯山灯海汪洋一片,乱纷纷的虚幻着,迷?着,似是浪漫和多情,迎面扑来。还有些香风,还有细语,还有千奇百怪以及莫明其妙,皆温温柔柔的染于其中。

  这时候,?水消失了,只有一马平川的亮光,欢呼雀跃;夜游船在破金碎银里缓缓行驰,披了一身明晃晃的安详;有夜鸟不时地被惊飞,不时地叫落下点点滴滴的昏暗。

  章达自斟自饮,饮得孤独。

  毛旦伸长脖子嚎了一声,说日的,我还得吐酒。说了就往门外跑。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