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戏活动结束,毛旦回到屠宰公司,给寒水详细地讲述了这些碎末细节后,寒水很满意。寒水满面喜庆,白生生的糯米牙,叮叮当当地跳动着祝贺。
寒水说:“你成功了。”
毛旦说:“老虎给癞皮狗们磕头,日的,窝囊死了。”
寒水说:“你如果不老老实实地窝囊,你就不会成功。你要明白,能表现出窝囊,是很不容易的,但也是很大器的。”
这话说得似乎深奥,毛旦巴嗒、巴嗒,眨眨眼。
毛旦说:“县官们,局官们,大鳖小鳖们,谁不日的给我撑面子?谁不高看我?开演那场,你没去看,厉害极了。日的,小轿车在寨里摆了六七十辆,还有十几辆警车……那阵势……连我爷做民国县长时,也见不到。那阵势――给你说,皇帝爷们也日的没这些派头。你说,三王寨没我毛旦,三王寨能不能请去那么多的官?会不会摆那么多的小轿车?三王寨没我这个杀猪宰牛的屠夫,往哪儿找来这些风光?有啥法子跟这么多的官大人见面?你说,三王寨没我这个家庭出身不好,又不服从改造,不接受无产阶级专政的流氓分子,他们谁有能耐,把‘白菜心’请到家门口,给他们唱戏?他们有啥法子,和一大群县老爷们局委老爷们,坐一起看戏?日的,我的身架不小呀!日的,我比李老囤那几个老家伙,高出好几头呀!委员长!寒水!我一家,我前半辈子,在三王寨受尽了剥削,受尽了压迫,活得不如牛马,不如一头猪。日的,千仇万恨,千仇万恨都牢记在我的心。当我被逼得逃往大西北时,我只有一个想法:我如果不死,终有一日杀回来,先把李老囤的头和蛋卵割下来,混一锅爆炒爆炒,当下酒菜,再把李老囤的两个打手,就是把钢笔李和广播李的没良心血放出来,放酒内搭配着喝。日的,这一目的,所以没能实现,是因为我在大西北学杀猪时,学文明了。我不但没杀他们,我这次还照着你的安排,挨家给他们送礼品,给他们笑脸看,给他们说好听话,叫他们听。你说我是不是窝囊?”
寒水点点头。
寒水说:“你的气派,你的窝囊,能揉合在一起,更显出你的大器。”
巴嗒巴嗒,毛旦的眼皮子又巴嗒了几响。
毛旦又说:“演完三天戏,我摆了三十桌酒席。大鸡大鱼、猪头猪腿、羊头羊肚、牛头牛尾,热的、凉的、蒸的、炒的、煮的、烤的,大盘大盘地上,吃得个个满嘴流油放饱屁。日的,那吃像,跟饿死鬼找到大米干饭热蒸馍一样。酒是整箱整箱地往每个桌边搬,白酒、啤酒、丰唐老黄酒,还有葡萄酒,样样供应;谁愿喝啥,就喝啥,谁想喝多少,就喝多少。任他们喝饱、喝醉、喝死!寒水,不瞒你说,三王寨人都是穷鬼出身,都是祖传贫雇农,都喜欢打土豪,吃大户。这一场酒宴下来,三人累坏了腮膀骨,五十多人肚子涨得象气蛤蟆;十八人醉成一堆泥,六人快醉死送县医院抢救。饱了,醉了,有人喊毛旦万岁,喊屠宰万岁!日的,他们这些人,得谁的好处,谁就成了皇帝爷!还有人疯疯癫癫喝歌,唱东方红太阳升毛旦是他们大救星!真日的,我成红太阳了,我成大救星了。寒水,如今我才明白,想当红太阳,想当大救星,是很容易的。你只要叫狗们啃骨头,狗们就会朝你摇尾巴,就会朝你叫得好听。日的,这一次花的钱,值!玩得痛快!真比杀猪刀捅进猪心窝、宰牛刀割掉牛脖子时,开心得多。委员长,想想我听到,呼我万岁,想想我听到,我是红太阳,是大救星,我又觉着,我不怎的窝囊了。”
寒水的糯米牙笑笑。
寒水说:“这就好。有了这样的心境,你才能窝囊出些效果。”
还是讲说“窝囊”。毛旦的眼皮不巴嗒了,毛旦的眼内正亮着兴奋,似乎不怎的窝囊过。
毛旦的兴奋坚持了一会儿。
之后,毛旦说:“哪儿都玩得光彩,哪儿都跟拍打过的驴球一样,硬梆梆地给我竖头脸。就是李老囤那三个老家伙,不给我添热闹。他们坐在酒桌前,一直凉着脸,没一点儿好看像。日的,我到他们家,分别给他们送礼品时,还都显得亲切,可一坐到众人场合下,就又摆出老革命的架势,不愿跟我说多的话,好象还在跟我划清界限。日的,吃着我的酒肉,享着我带给他们的福气,还跟我弄这事。你说他们蠢不蠢?都成了端破碗讨饭吃的乞丐了,还想拍拍胸膛充掌柜。他们不就是个村官吗?不就是,玩阶级斗争,玩革命,玩得资历深吗?不就是,让三王寨人喝过大食堂的清水汤、几个人的布票才能做一条裤子吗?不就是,让三王寨十年间的孩子,不读书吗?不就是,抓过我这个流氓犯吗?有啥功劳?有啥事做得叫人佩服?寒水,如不是你让我跟他们疏通关系,跟他们玩密切点儿,我当时真想拿桶马尿,灌他们。日的,我忍了。我装了一肚子的老虎娃,没放出来。我没朝他们发火,我还搭上笑脸,给他们敬酒。我还把酒杯,捧起来,送到他们手上。寒水,我回想回想,我觉着,我快成佛了。”
毛旦说到这里,寒水爽爽地笑了,寒水的糯米牙和她的弯眉大眼,都在兴高采烈。
寒水对毛旦的做法很满意。
寒水说:“你长大了。你活了几十岁,你跟我相处了这几年,我第一次发现,你才长大。但是你说,你快成佛了,太有点儿夸张。佛叫啥?佛就叫觉悟。你呢?并没觉悟,你并不明白,为啥叫你衣锦还乡,叫你招摇,又叫你在某些人面前装窝囊。”
毛旦说:“明白那么多干啥?我只明白听党话,跟党走,党叫干啥就干啥。你是党,你指到哪里,我就打到哪里。你叫我干的事,都是为我好,我只能把你的交待,当成最高指示,去贯彻落实。你别笑。真的。我这次回去,虽说花了近一万块钱,可日的,花得痛快,花得长精神。日的,祖祖辈辈的三王寨人,谁象我这样?寒水,我扔过没数的冤枉钱,我被宰过无数次,只有这一次,是花到实处了。你出的这个点子,是金点子,是宝贵点子。别的,我也不想去弄明白。”
毛旦的这段话,说得实在。寒水走过去挽住了毛旦的胳膊,很是情份的看着毛旦。说,明白了这一点儿,也算一种觉悟;说,你毛旦经理这一次达到了理想的效果;说,再次祝贺你的成功。
寒水挽住毛旦的胳膊,让毛旦情绪突的另有转换。他直直的目光,在寒水的脸上,密密麻麻地爬了一遍,爬得热辣辣的。爬着目光,感触着与寒水胳膊交挽的温柔,他的心头徒然激动,如大河奔水一样的强烈,如秋野燃烧一样的火旺。寒水含笑。平静的笑意,似春风轻吹桃红梨白。她的笑意,迎着毛旦眼内的焦灼和希求,象在迎接故旧的造访。寒水挽毛旦胳膊时,特意表现得热情大方,仿佛久别的恋人,偶然想见。寒水给予毛旦的最高奖赏,就是主动地挽毛旦的胳膊;再提高点儿规格,就是给毛旦一张笑脸,叫毛旦盯看不歇。现在,毛旦的目光,爬在寒水脸上,爬得恋恋不舍,又入木三分;现在,毛旦通过胳膊,体会着寒水,享用着寒水,同时又有些期待,和进一层的欲望。
“寒水,咱们结婚吧?”
“是该结婚了。”
毛旦丢开寒水,连打了三个滚翻,以示欢呼。欢呼过后,紧紧地拉住了寒水的双手。
好事终于磨成。日的,日的,真日的!毛旦想想自己玩了那么多的女人,唯寒水才是高档次,才是自己任劳任怨、苦熬硬等待、全心全意认认真真盼来的。宰千头牛,难宰出个牛癀,日的,越是难得,越是宝贝。毛旦张开双臂,准备拥抱寒水。
寒水却挡去了毛旦的双臂。
“不过。我认为咱们,在第九开发区上,开业咱们的新项目时,”寒水说,“咱们举行婚礼,才是最有意义的。”
寒水自从东北老客们,答应投资第九开发区以后,就把屠宰公司,占领第九开发区的日程提前了。所以,她就策划了毛旦衣锦还乡,缓和与三王寨人的关系,以避免后来,招致与三王寨的冲突。她认为,她这样的安排,是细密又慎重的。当了解到,毛旦这一行动的成功后,她认为,已经为占领第九开发区,又创造了一个有利的条件。
但在这个时候,炮子聘飘柔,出任发展基金会经理的事情,还没有发生,也就是说,章达不可能被炮子收买过去。屠宰公司有章达县长做靠山,有省投资办和东北“长脖子”老客们的资金帮衬,毛旦又与三王寨修复了关系。具备了这三点,所以,这时候,寒水对于占领第九开发区,还是比较自信。
没发生的事情,寒水这时候不可能预料到;没有预料到又没发生的事情,寒水自不会予以思考。因此,让鞠蕊去取代飘柔,在章达那里受宠的招数,当然,还没设计。
寒水的心情很好。
“不能等了。等你这么久了,日的,我是等急了。丰唐人都夸赞我这个杀猪匠,讨了个才貌双全的女人……可是……我的委员长,你说?”
寒水抬手拢了拢毛旦的头发,又理了理毛旦的衣服和领带。
寒水的“桃红梨白”布满了慈祥,寒水笑吟吟的糯米牙,充满了温存。
“我刚说,你长大了。长大了就得象个大人。大人们做事稳妥,眼光看得远,不会任性子行事的。你既让我辅佐你打江山,我一定帮你把江山拿下了,再考虑其它。”
毛旦摆了摆头。
毛旦的头,摆得气哼哼的。
毛旦说:“日的。”
寒水抚摸了一下毛旦的脸,深深地看了毛旦一眼。
寒水说:“别急。会很快的。”
寒水又说:“今午我请客。你把‘白菜心’请过来,陪你高兴高兴。‘白菜心’这次出力了,顺便酬谢酬谢她。”
中午,寒水真的置办了一个便宴,把鞠蕊请了来。三人围一处,谈笑风生,一屋子的欢快,四散奔走。寒水向毛旦敬了酒,祝贺他送戏下乡成功;也向鞠蕊敬了酒,答谢鞠蕊带团演出的情意。
再谈衣锦还乡,毛旦的兴高采烈,又被呼唤回来。对于寒水的推迟婚期,所带给她的烦恼和报怨,一时间也被淹灭了。
能跟毛旦和寒水坐一起,鞠蕊的心情非常舒畅。特别是见到了寒水,她立马体会出来,亲姊热妹间的亲切和温暖。
寒水对鞠蕊表示得更热情。“鞠蕊,姐给你敬酒了,”“鞠蕊,姐给你夹菜,”“妹子,你尝尝这个”……好象她活了二十多年,第一次找到了个亲妹妹。
酒间,话都稠,大多都是谈说送戏三王寨的故事。有的风趣,有的古怪,有的麻麻缠缠复复杂杂……总的说,都能叫人开心,都有意味。谈谈说说,笑笑闹闹,一顿饭吃下来,用了两个多小时,仍不尽兴。最后,寒水倡议共同举杯。寒水说:“预祝毛旦更大更美好的成功――干杯!”
官家的用语,官人般的肃穆。
寒水的糯米牙,显露出信心十足的光泽。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