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旦接罢电话,连说了几个“日的”,急把这一消息告诉了寒水。
寒水似乎早有所料,只简单地拢一下她那正统的短发。她的那颗糯米牙,也显得沉着,没有表示激动。
毛旦补充道:“‘长脖子’提出,他们要出任一名业务经理,一名内部事务管理经理。”
毛旦补充道:“‘长脖子’还提出,重新组建董事会。”
毛旦补充道:“‘长脖子’说,总会计由他们派员担任。”
毛旦补充道:“‘长脖子’不是一头驴,日的,是一条杂毛老狐狸。”
寒水理了理她那大堂经理的黑色衣装,在沙发上坐了,并指指旁边的座位,让毛旦也坐下来。
“你不是总想光宗耀祖显富贵么?”寒水说,“总经理,你最近可找个借口,回你们三王寨挥霍一下。”
这话说得与正题对不住,毛旦心里道,“真日的。玩啥花招?”
“你父亲的忌日是啥时间?哦,早过去了?”寒水继续偏了正题说,“那就不找这个借口了。那就借个精神文明、活跃农村文化生活什么的,带‘白菜心’的艺术团去演个三、两场。”
“日的,啥意思?”毛旦更糊涂了。
“你在这中间,也回去关心关心你老婆地莲,你儿子一刀。”寒水接着说,“不论怎的,地莲是你的结发妻,一刀是你的亲生儿子。”
这女人今日是咋了?尽安排些扯蛋事。以前,只要一提到地莲和一刀,她的面色就冰凉,就跟地莲和一刀侵犯过她一样,叫她记结些冤仇。东北老客长脖子办了这么大一件事,听说过了,不该高兴高兴,论说论说?偏偏不见她高兴,偏偏不论说,偏偏这时候孝敬起三王寨人、孝敬起地莲和一刀了。日的,真日的。
“咱说杀猪,就说杀猪的事,说宰羊就说宰羊的事,我说委员长,就别掺杂逮鱼捉鳖的事。”
“你还得看望一下李老囤。还有李老囤的那条膀臂叫――哦,叫钢笔李、广播李,你都去看望一下。他们都过得不容易,送他们些好牛肉、羊肺、羊肝啥的。另外,你还得在他们面前,说点儿关心话,说点儿他们听了舒服的话。”
“我说委员长,咱先说说东北入股的事。东北‘长脖子’可是条老狐狸。日的,你还没看出来?”
“听说,你们三王寨有位叫艾鸣的女人,能耐得不得了。你也到她家坐坐,顺便给她也带点礼物。你不要小瞧艾鸣,她可是让郭起望‘拍案而起’的人物,是和李老囤一起跪县委书记的人物。所以,我必须提醒你,你在她面前别动手动脚玩邪事。”
“别唠叨这些扯蛋事了行不行?寒水,‘长脖子’那日的刁钻哪!我看他不单是要跟咱分红利,他还想在丰唐占江山哩!你想想,他们要改组董事会,出任两名公司‘副总’、一名总会计……咱们得商量个对策……”
“总经理,我给你说的这些,你能不能做到?能?那好!你最近就把这些事做了。你让‘白菜心’带团演三场戏,大不了花三千块钱;给李老囤几人带礼物,按咱公司销售价顶多花五百块。三场戏结束,再拿出二千五百块钱,摆个三、二十桌酒宴,让全寨人都痛喝一次,花下场超不过六千块钱。至于,东北老客提的那些要求,不值得挂心。兔子进了笼,就由不得它了。”
毛旦到底不明白,寒水为何这时候让他回三王寨挥霍六千块钱?他跟三王寨没感情,他对李老囤没有好看法,三王寨人曾经瞧不起他,李老囤曾经逼他流浪大西北,而这一切寒水是听说过的。明明知道了,还要让他回去巴结三王寨,巴结李老囤。他觉得太委屈。
不明白是不明白,毛旦还是遵照寒水的安排做了。寒水既然要让他这么做,自然有寒水的道理。毛旦想起来,那次寒水巧布养殖山之初,自己不是也不解其意吗?可后来所产生的效果,连县太爷们都目瞪口呆。
几天之后,“白菜心”鞠蕊刚从省城《梨园春》电视文艺栏目上镜回来,毛旦就请她到屠宰宾馆吃了一顿饭。吃饭中,只有寒水做陪。没怎的喝酒,主要是说事。
毛旦和寒水先问了鞠蕊省城之行的情况,又对鞠蕊的再次获奖说了些夸赞话,然后转正题。
寒水对鞠蕊说:“毛旦总经理在丰唐也算很有名气很身份了,整天‘奥迪’来‘奥迪’去,整天跟领导一起握手,照像,上酒桌,可他在三王寨的名声不太好――总经理,我没说过头吧?鞠蕊,我认为,现在有必要让他回去树点儿形象,让他回去笼络笼络人心,弥合弥合以前的裂痕。男人嘛,是很看重光宗耀祖的,是很看重家乡人对他的评说的。鞠蕊,你对总经理有些情份,我知道。总经理对你的帮助也不少,我也知道。咱俩呢?也算姐妹一场了,咱们都不是外人,都不说外话。这次,你不只是亲自带团到三王寨演出,你还得拿你的绝活儿。演出费照你们团的价码出,一分不少。”
鞠蕊说:“该是我回报屠宰公司的时候了。屠宰公司这几年对我帮衬不少,我始终都觉着欠了毛旦兄一笔债。这次,我知道是为三王寨演的,为毛旦兄乡亲们演的。我一定带团去尽力,我还要主演,演我的看家戏、拿手戏。至于演出费,我会说通团里不收的。因为,屠宰公司对艺术团拿出过不少的赞助。”
毛旦说:“戏你演好,钱我一定出。屠宰公司别看现在日的不咋景气,拔根毫毛还比你们艺术团腰粗。几天前寒水都说了,给你们三千。”
鞠蕊急摇头:“不行。不收不收。即使扣我工资,也不能收。”
毛旦哈哈地笑起来:“你才有几个工资?你们艺术团有多大肚子?不要逞强。我毛旦尺二长的钢刀,是杀猪宰牛的,不是滥砍滥剥的。”
鞠蕊抢过话:“这不是艺术团肚子大小的事,也不是我鞠蕊工资多少的事,是俺们表心意的事。”
毛旦说:“心意我领了,钱我还是要出的。”
鞠蕊说:“我也是讲情份的人。你想出,俺们也……”
毛旦说:“我毛旦也是讲情份的人……”
推来让去,说来论去,好象满天下只剩这三千块钱了。寒水皱皱眉:“算了算了,别争了,钱出不出不是大问题。”
毛旦和寒水都不再说话,都看着寒水。
钱不是大问题,肯定下边要有大问题。
三人吃饭,菜上得并不吝惜,盘盘碟碟的五光十色。
寒水吃了一会儿菜,又喝了点儿饮料。吃和喝,寒水都做得比较认真,也很雅。毛旦和鞠蕊没动筷子,也没动酒杯,全心全意地等下文。室内静了,只有寒水的吃喝声,似有似无,细细碎碎。
“有两件事必须操作好。一,要突出总经理对他家乡的热爱,要把屠宰公司和毛旦的牌子打响亮。不过,要把握分寸,做到含而不露。二,把场面做大。这个‘大’,不能单单指靠你鞠蕊的艺术团,还得找些官员、名人,把他们摆上去,叫他们帮忙招摇招摇。第一件事,鞠蕊多操操心,你在这方面有经验。看是在舞台上,挂个‘屠宰公司赞助演出’好呢?还是让报幕人,直接把这个意思讲出来好?第二件事,你总经理办。你平时养了那么多这书记那县长的,这次该把他们拉出来了。还有,象凌飞这样的作家,在民众中比官员影响力大、号召力强。不妨,你亲自登门请他,给他送张邀请书,外加个小红包。到时候,让他们到前面就坐,闭幕后让他们上台,跟演员们握握手,照照像。至于新闻媒体,只要有书记县长们到场,他们自会跟苍蝇爬粪便一样,一哄而上。”
寒水考虑得很周到,安排得很具体,思路非常活跃。鞠蕊不停地点头,毛旦不停地砸嘴。鞠蕊点头,点出了对寒水的佩服和尊从,毛旦咂嘴,咂了一连串无声的“日的,真日的。”
一顿饭吃下来,基本上把毛旦“衣锦还乡光宗耀祖”的整个过程,和活动的场面,确定下来了。甚至,连毛旦不能坐小汽车徒步回寨、见了老邻居要递香烟要和气要问寒问暖、先拜访李老囤再拜访钢笔李和广播李、再拜访艾鸣、给李老囤三老汉及艾鸣带哪种肉杂带多少斤、在李老囤三老汉面前说话不能带“日的”、给地莲买多少米面给地莲多少钱给一刀买啥样图书啥样学习用具、在宴请众乡亲的宴席上多敬酒多说恭敬话多说谦虚话多指责自己以前的过错……等等的等等,一切的一切,琐琐碎碎,细细微微,都做了详尽的研究。说是研究,大体上都由寒水出思路。
看来,寒水策划的这一行动,是用了心血了。毛旦想,寒水尽心血的事,必是与自己的事业关联很大的事,并且,是要取得成功的事。吃了饭,送走了鞠蕊,毛旦忍不住问寒水:
“寒水,东北的老客们要跟咱合作,还提了些条件,这日的是大事。你咋放过大事不言说,偏偏让我办些早早晚晚都能办的事?你说,屠宰公司离三王寨才几里路?我啥时候想回去玩他们,不是很随便吗?寒水,我知道你有心计,有谋略,我听你的。可你把目的说清楚,我毛旦不是方向更明么?”
在寒水看来,毛旦虽然表面上邪恶,但实质上忠厚。忠厚,在关键时刻,会坏事的。
寒水说:“毛旦,这件事,是不能叫你把方向看明白的。看明白了,你就不随和了。你就会投机取巧直达目的。这样,效果不会好的。”
毛旦不再问说了,伸出脚尖朝地上蹭了一下。
他们的面前有一粒食物,招来了成群结队的黯红色蚂蚁,集结在周围,疙疙瘩瘩,簇簇拥拥。毛旦的这一蹭,连食物和众多的蚂蚁,都毫无色彩地消失了。不留一点痕迹。蹭灭了就蹭灭了,均无哀怨,均无嚎叫。因此,毛旦对于自己脚尖的随意行动,不产生任何印象。
毛旦和寒水这时候,是站在宾馆大院的假山旁说话的,假山上的喷水哗哗地送些凉爽。
午后,天上薄了一层灰云,日光破败,还有些轻风吹着。天不太热。
站了一会儿,毛旦突然嘿嘿地笑了两声。嘿嘿罢,腼腆了一会儿,又搓搓手。
寒水看着毛旦,她弄不懂,毛旦为何要“嘿嘿”。
“结婚吧――我想……”
“你和谁结婚?”
毛旦这时突然提出个结婚的想法,寒水听了并不吃惊,也没一点新鲜感,因为,他们以前曾多次议论过这件事。本来,毛旦在寒水面前提起他们结婚的事时,就显得心力不足,搭拉着眼皮,形象拘泥,如饿肚子人向东家乞讨,全没有他干屠杀那样,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血血水水的干脆利索。却又听到了寒水“和谁结婚”的反问,立马就把他改造得目瞪口呆,似在青天白日下,遭到了霹雷打击。
“你、你……寒水你怎这样问?你……”
毛旦突来的表情变换,逗起了寒水心头的笑声,叽叽呱呱地响亮而又畅快。寒水原思谋着,想借此机会,把他和“白菜心”的相互勾搭,揭露出来,给他敲响一个警钟,让他以后对自己尊重些,别再偷鸡摸狗乱钻女人被窝。但仔细一斟酌,觉着不妥。首先,这次让他回三王寨弄个好声誉,不是小事,是关乎着屠宰公司日后的前程。所以,在这关键时刻,不能影响他的情绪。再说,他这次有必要与“白菜心”密切合作。从另一方面讲,男女之间只要一纠缠出感情,是不容易解开捆的,不是揭穿揭穿、敲敲警钟,就能了结的事。
寒水平了气色:“看把你吓的?我是说,咱们现在结婚不太适宜。”
春风吹来了,毛旦掉碎在地上的那颗心,重新包装包装,咯噔,跳回了原处。
毛旦说:“你不是叫我衣锦还乡光宗耀祖么?趁这个机会,咱们回寨结婚,不是……”
寒水笑了,明晃晃的糯米牙欢快四溢。
寒水说:“能给你锦上添花?还是能给你添乱招骂名?毛旦,你在你们三王寨的名声,坏就坏在婚姻和女人上。如果趁这机会,回你们三王寨结婚,不仅点燃起人们对你的怨恨,而且,也把我寒水不明不白地搭进去了。更重要的是,破坏了咱们的行动计划。你说呢?”
毛旦又嘿嘿地笑了笑。
“谁会跟你一样想那么多。我只想,你长得漂亮,你是大学毕业生,叫我日的民国县长死爷,和我日的唱大调曲子的死爹,都看看你。寒水,我只想在全寨人都注意我的时候,我把你带到我爷、奶、爹、妈的坟头。寒水,我跟三王寨没情份,我日的对三王寨仇大冤深,这你是知道的。寒水,我对你制定的行动计划……”
毛旦说着说着,在寒水面前的拘泥和萎缩消失了,说着说着,也有些激动了。
这毛旦真可爱,有时候象孩子一样的天真,有时候象拉石磨的驴一样蠢。
“走吧走吧,回屋吧。”
寒水拉住了毛旦的胳膊,很亲近的一起上了楼。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