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料,凌飞的回答,却挫伤了方卉的乐观。
凌飞在电话里对方卉说:“对于土地,不是农民情结不情结的问题。土地就是农民。没有土地就没有农耕,就没有土地上的耕做人。反过来讲,农民靠土地生存,靠土地活命。他们的吃喝穿戴,他们的碗中粒米、身上的一丝一棉,都是从土地上刨出来的。他们日出而做,日落而息,春夏秋冬,年年月月,一条老路,走了几千年。他们不会对土地没感情,也不敢没感情,他们必须对他们的生命负责。他们要是厌倦了土地,厌倦了土地上的刨吃喝穿戴,就必须走土匪路,走官宦路。这远古时代就有汤武革命,后来又有农民起义、农民造反,隋代以后,又有了‘十年寒窗’苦读诗书爬科举,拿文章向朝廷乞讨。而这条路很窄,成功者甚微。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人民大众不敢凑热闹,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人民大众,还必须跟土地情深意厚。再说,土匪们争江山,争的是啥?帝王们开疆拓土,为的是啥?还不是以血流成河、尸骨堆成山来兑换土地吗?我国古代几千年的文明史上,更换了那么多的朝代,更换了那么多的帝王,其实质就是更换一方土地的总体经营人,也就是包括耕做人在内的统治人。方卉,那些‘高照明灯下苦心’的爬科举人,你明白他们为的啥?古戏里说他们,为的是光宗耀祖、报效皇上。屁,他们思谋的是,官位有多大?能在多大的地盘里征收赋税?七品官瞄准的是一县里的土地,五品官大约瞄准的是一州一府的土地,三品、一品官的眼珠子当然瞪得更大了。可看,对土地有情结的,不单单是农民了。还有土匪,还有帝王,还有叠叠层层世世代代的其它求官人。方卉,从远古时期,先民们就有‘国’与‘野’的说法。野是啥?就是乡村,就是土地,就是土地上的一群流汗的耕做人。井田制是啥?就是周天子让农民们既种周王朝的公田,又耕他们私田。再就是分封制。分封制也是分的田土啊!中古时期,有位政治家提出‘奖励农耕’,其目的很明确,就是要开发土地。咱丰唐这地方,在周王朝时,男人拥田二十亩,女人拥田十亩,养一头耕畜再加田二亩。那时候的丰唐,以生产稻粟为主,耕做技艺差,广种薄收,并存在着土地荒芜的现象。土地荒芜是种田人的失职,后来,周天子把它写进了法律,叫做土地荒芜罪。谁的土地荒芜,谁就受到惩罚。方卉,象丰唐现在的第九开发区,荒芜了六年多,荒芜了将近七年,要是放在周王朝,周天子是要追究责任的,是要砍人头的……”
“等等。凌飞老师,这么说,如果是在周王朝,三王寨荒芜了二百多亩土地,又荒芜了那么久,怕三王寨人都要人头落地了?”方卉没想到凌飞关于土地的见解,讲得如此新鲜,没想到凌飞对于土地的了解,是如此宽泛。听着听着,禁不住打断了凌飞的话,“不过,三王寨人是被迫离开了自己的土地,三王寨人成了流浪儿。要是周天子活到今天,要是周天子再问罪三王寨人,那不是在制造冤案吗?”
“我想啊,周天子不会那么糊涂。周天子是君王们的楷模呀!三王寨那么多人,在周王朝时该拥田几千亩,是个不小的数目呀。那么多人同时荒芜了土地,周天子肯定要问个原由的。在周王朝的条律内,还有一条叫胁迫他人离开土地罪。这条罪厉害,是要灭九族的。当然,现代是文明多了,不会那么残酷,不会让胁迫人灭九族的……”
“所以,现代文明就有足够的机会,让别人失去土地,让别人沦为奴隶,”方卉插话说。方卉目睹过,李老囤戴高帽子游县城的场面,听说过,李老囤和艾鸣顶血书跪县委书记的事,方卉对三王寨人非常同情。方卉接着又说:“按照马克思老先生的学说,失去生产资料的三王寨人,背井离乡,四处打工受剥削,不是沦为奴隶了么?三王寨不是又回到奴隶制社会了么?凌飞老师,我这么认为,是不是有点偏激?”
“这个问题,我没考虑过。不过,据我考证,历史上,丰唐不曾出现过奴隶制社会,也可以说没有‘奴隶’之说。丰唐自从进入农业文明,丰唐人从来都有耕种不完的土地,即使土匪打江山争皇位,争得的土地还是交给农民耕种。即使古代的土地自由买卖,出现了拥田多少的差别,但拥田多的户主,还必须租给别人。这种租赁方式,在社会主义的今天仍然存在。种地户虽然种的是他人田,但生产工具是自己的。俺白家寨在解放前也有不少的种地户,这些种地户跟拥地的户,是买卖关系,心平气和地坐一起谈条件。如果拥地户收租多,可以不干,另选他人。拥地多的户主,为了能笼络住种地户,每年的春节、夏末、秋末,三次置办宴席请种地户喝酒。种地户是他们的衣食父母啊!几十年来,中国的不少学者,套用欧洲理论,来解释东方的文明史,把中国古代社会划分出奴隶制社会、封建制社会,并且为界定这两种社会的起止年限,吵了几十年,也吵出了不少大师。很可笑。西方人比东方人还懂得东方吗?东方古国几千年,那么多学者,难道都没有它西方学者聪明?都没它西方学者智慧?它西方才有几天历史、几天文化?方卉,中国古代无论怎的争霸,无论怎的改朝换代,中国农民都不会长时间失去土地。元末明初,因战乱和瘟疫,使丰唐县仅存千二百户人家,大片大片的土地找不到耕种人,茫城府最高官员不得不申请皇上,向山西洪洞县求助,叫山西人过来跑马占地,叫山西人过来立桩占地;自种自吃,国家免征粮赋,这难道叫奴隶社会?这难道叫封建社会?方卉,衡量一个社会属于什么性质?要看它的状况和条件占据有多少年代,要看主流和主导。你说三王寨失去土地六年多,这在三王寨二千多年的历史上,只是短暂的一瞬。虽然三王寨人也外出打工,但他们算不得奴隶,当然,三王寨也构不成个奴隶社会。东方的‘奴’和西方的奴隶是两个概念。东方的‘奴’有时是谦称,如妻子在丈夫面前,自称‘奴家’……”
关于土地的话题,让凌飞讲起来,复杂而又漫长,让方卉听出许多的兴致。凌飞讲着讲着咔喳一下,停了。凌飞说:“对不起,我说得太多了。”方卉为点惊讶,方卉问:“怎不说了?凌飞老师,你讲得不是正好么?”凌飞说:“因为,今天你要付电话费。”
这是一次深夜的通话。丰唐城歇了,天和地都静了,双方的声音,都能在话筒里亲切而又明晰。不过,凌飞是不讲了。凌飞要为方卉节约电话费。
男女间深夜通电话,是件美丽的事情,它的作用,有别于花前月下的漫步,有别于琴弦下的互诉衷情;它超越了拥抱和体肤感受,它虽虚幻却透露真切,有时候甚至可听到对方的心跳和面红耳热。凌飞很喜欢在万籁俱寂的时候接到方卉的电话。每每在万籁俱寂的时候,接到方卉的电话,就似乎看到方卉破月乘风而来,正要投进他的怀中。方卉很喜欢在静夜里打扰凌飞。她在静夜里躺床上,手拿话筒听凌飞读他的小说,听凌飞读他小说中的恩恩爱爱情情切切。凌飞和方卉很少见面,见了面都表现得相当平淡,他们的热烈和心心相求,都设置在电话里。今天,方卉听到的不是凌飞的《太阳月亮同出天上》,不是《风动荒原》中那对男女的风情;没有诗,没有散文化的小说语言。今天的话题,是方卉提出的新话题。这一话题,让方卉听出了不少的知识,让方卉听得心情沉甸甸的。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