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是个瘦老头儿,看样子有六十多岁,驴头驴脸儿,鼻梁间长块白斑,象贴着块白胶布。黑痣背着双手,绕瘦老头儿转了一圈儿半,就如乡间老农,在估磨一头牲畜的成交价钱。瘦老头儿没见过丰唐来的黑痣,他对黑痣的到来不感兴趣。
“你是干啥的?”瘦老头儿问。
“杀猪!”黑痣答。
“杀猪好。革命工作没有贵贱之分嘛!”瘦老头儿说。
“也杀人。真的。”黑痣说。
“杀人是‘公检法’干的,不是杀猪人干的。”瘦老头儿说。
“‘公检法’杀不了的,害怕杀的,我杀。”黑痣说。
瘦老头儿突然对黑痣感兴趣了。他以为黑痣是旧日的下属,怕他退下来了寂寞,来找他逗开心的。旧日的下属多了,几十年来的下属人员,可说是成千上万,相见了不认识也是正常事。
“杀猪只收税费,杀人事就大了。”
“我这球人你不懂,我习惯弄大事。”
“你这年轻人真有意思!”
“没啥球意思。杀人好玩。”
“你杀过几个人?”
“你这球人真烦!今日杀你是第一个。”
好象不是下属来逗开心的,好象是旧日仇人来报仇的。瘦老头儿有点儿慌乱,但马上恢复平静。他晃了晃他的驴头驴脸,退了几步。
“你杀我?你知道我是几品官?”
瘦老头儿仍摆出逗乐的架子。
“我管球你几品官?我只管杀你。”
黑痣朝瘦老头儿逼了几步。
“你、你为啥杀、杀我?”
看样子立马动真格的杀了,瘦老头儿顾不上镇静了,顾不上摆逗乐的架子了。他继续后退,退到一个墙角,不能再退了。
“你他妈的是贪官,你他妈的太厉害。我这球人喜欢替老百姓办实事,喜欢跟你这样的人过不去。就这!没别的意思。”
黑痣的“斯大林”胡子硬扎扎的抖擞起来。他一边漫不经心地说着话,一边有一股子血气,冒上了他的光头顶。样子还是挺吓人的。
“爷!我是小官呀!我、我贪……没咋的贪哪!爷!你是万岁爷,你得明察啊……”
这刀手不是一般的刀手,这刀手是有来头儿、有屠杀经验的刀手。瘦老头儿明白了这一点儿后,浑身都酥软了。他企图动员一些,诸如“砍头不要紧,只要主义真”之类的豪言壮语鼓舞自己,但动员来动员去,终没动员到位。他突然跪倒在黑痣面前。他知道他以前没这么跪过。他年轻时跪过父母,是在春节的喜气中行拜年礼;这些年,跪过佛祖、师祖,是在寺庙内行的祈祷礼。这些礼,大多都行得不实在,跟应酬公务一样。而这次却是跪得死心塌地。
“我问你……”
黑痣看见瘦老头儿象堆刚剔了骨的驴肉,随意扔在了地上。就这球人还能当官?就这球人见了日本鬼子还不当汉奸?黑痣心头火光光的骂道,这尘世混蛋透了,养出这种不长筋骨的老驴球。
黑痣坐到瘦老头儿家的桌案前,叭的一声,把他尺半长的杀猪刀摔响在桌案上,就如古戏里县太爷拍警堂木一样,表现得威威风风。黑痣看着眼前这位副厅级官员的熊样,他突然觉得自己并不卑贱,突然觉得自己很高贵。虽说自己没身份,没官位,可是自己堂堂正正,骨子硬硬朗朗。
“我问你,你贪了多少钱?喝了百姓多少血?你他妈的从实招来。”
“好汉爷,我可是个好官呀!我十五岁从军干革命,二十一岁当区长,吃老百姓一碗饭都要交三两米票。六零年我当公社书记时,偷吃过几顿捞面条,大‘四清’我写了四份检查书,还退赔了三十五块钱……”
“你这球人比我还干净啊!你是不动大刑不招供啊!”黑痣举举杀猪刀,“你是想叫我割你耳朵,还是想叫削你鼻子?”
“别,别别,万岁爷,我真没咋贪哪!给你万岁爷说实话,下属给我送钱送礼品倒是有点儿。不多。”
“你这球人真滑头,”黑痣拿起刀站起来,“给你说清楚,我要是不摸清你老底,我不会掂刀闯你家门。”
“我说,我说,好汉爷我说……”
瘦老头儿跪地招认了三宗事。一是,他任县委书记时,动用县财政一百三十万元,在广州为某领导购置住房一套。第二是,挪用扶贫款九十五万元,作为自己晋升副专员的活动经费。第三是,那年为竞争省监察厅厅长,调用过教育经费七十万、农业开发基金四十万,合起来一百一十万元。此三项款,瘦老头儿拍着胸口发誓,说他没往口袋里装一分,说是都花出去了,他的意思是,这不能算作贪污。他还特意说明,不论哪个书记、县长,不论哪个地厅官员,都是这么干的。这叫公家菜里拱公家虫,国家肉里生国家蛆,是不犯条律的。
三次糟蹋几百万,还不犯条律,还不能算作贪污,日奶奶的,简直比土匪还霸道。黑痣听说过,民国年间的土匪绑票,还问问“票子”家的穷富。要三块钢洋,或者要五十块钢洋,还要看看这家能不能拿得出来。现在的官家土匪厉害,没一点儿规矩,啥钱都敢抢,啥“票子”都敢绑。百姓们穷得少血没肉了,还要拿财政款、扶贫款去买官位,还要拿教育钱、农业发展钱去讨上级欢心。这球世道,也太王八蛋了!
“往下说!”
“想不起来了!”
“你是想叫我拿刀撬你嘴巴呀――你这球人。”
“叫我想想,叫我想想……”
“我说你别斯文,我可不是组织部、纪检委找你谈话。我没他们的耐性,也没他们那么清闲。你这球人要再斯文,我就动刀。我这人,就是这种球脾气。”
“想起来了……”
瘦老头儿背了一长串自己受贿的事。这些行贿人,大多是他的下属官员,大多都是请求他,给他们提职的。贿金三万、五万、十万、八万不等,最大的一次性二十万。也有送物的,如纯金铸龟,如中外历史名画、名字,如文物、古董。除下属官员外,也有些企业界老板巴结他,让他为某些事提供方便。这些老板都大器,甩甩手就是几十万。也有判了死刑的罪犯家属,求他变通变通法律给活路的。这样的人,是为自己亲人买人头的,基本上都舍得花钱。也有被“双规”的贪官污吏,也有*被按住屁股的领导干部,也有……反正都以质论价,给了报酬,才得到他的搭救。事情太多,也比较复杂,黑痣听得脑袋肿涨。黑痣没当过领导,没听过下级汇报,黑痣没当过法官,没审过案子。黑痣有点儿坐不住。贪盗五十万该杀头,贪盗一百万、几百万、几千万,也只是个该杀头。既然早就该杀头了,还听他罗嗦那么多干球哩!
黑痣的杀猪刀,在桌案上喀喳的拍响一下,说,算了算了。你好汉爷我是不听了,你他妈的也别多坦白了。
瘦老头儿的眼光朝黑痣吃惊过来,说,我要求继续坦白,争取宽大处理。有一次……
“好汉爷我,是不听你坦白了。你们的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从来都是骗人的。你们从来都是坦白从严、抗拒从宽,从来都是立功加罪。我他妈的从你们的牢狱里滚过几次了,我还不懂?我不这样弄,俺们那个社会不喜欢骗人。我只问你,你总共接受多少黑钱?”
“记不清楚了。差不多三天两头有人送礼,你知道,这样的钱,是不会往帐本上写的。”
瘦老头儿说的是实话。三天两头有人上门送礼,统计起来也太麻烦;几十年都接受别人送礼,下帐的册子怕也得几十本。黑痣想,我又不是清财小组长,不是反贪局不是纪检委,我恁细致恁具体好干球。我只干杀人,只要够得着杀的,就不必闲磨牙。刚才这一番闲磨牙,黑痣是想当一下审案人,是想体会一下审案人的威风和霸道。产生这个念头,是这瘦老头儿跪他面前,喊他万岁爷,求他明察时才引发的。黑痣是第一次听人称他万岁爷,第一次听人求他明察,他突然觉得这世道是变明白了,变聪明了,终于把人和兽分清楚了。黑痣回想自己活了几十年,自己让别人审讯过自己,而自己从没审讯过别人。这次我黑痣当了万岁爷,我黑痣就尝尝审案人的滋味儿。第一次审案审的是大案要案,是平民百姓审官人,是黑社会审问红社会。因此,当黑痣坐到瘦老头儿的桌案前,拍响自己的杀猪刀时,心头的豪放火火热热香香甜甜,就跟自己啃猪蹄似的上口。不过,这种享用,只能新鲜一时,啃上几口,嚼上几个来回,就显得没意思了。官场上的事,就那几个招数。你给我钱,我给你封官,我给你办事;你把银子化成水往我家里流,我能帮你把活人变成死人、死人变成活人。都是钱和事的交易,千篇一律,重复过来,重复过去,玩不出新花样。黑痣干了一个时辰的审案人,就懒得干了。黑痣先是觉着自己腰有些酸痛,后来看见他的那把杀猪刀,也闲寂得无光无色。黑痣彻底的不想玩了。
黑痣朝瘦老头儿招招手,说,你过来。瘦老头儿抬起他的驴头驴脸看黑痣,没敢爬起来。黑痣抬高了声调说:叫你过来,你就过来!你们当官的都是蠢驴,不挨鞭子不会走路。过来!瘦老头儿颤颤惊惊爬起,又颤颤惊惊走到桌案前,说,好汉爷,您指示。黑痣隔桌子捏住瘦老头儿的下巴骨,把瘦老头儿的驴头驴脸扭动扭动。黑痣盯着“驴头驴脸”问:“你估计你贪污受贿多少钱?几千万吧?”瘦老头儿的下巴骨被黑痣捏得不安生,说话也不利索。他说:“万万岁好汉爷,您、您老明察。不会超过一千万的,顶、顶多几、几百万……别人都、都比我弄得多、多呀万岁好汉爷……”黑痣又把“驴头驴脸”拧了一圈儿说:“我要杀你,你看,这把杀猪刀是百姓们给我的。受众人之托,责任重大。”黑痣说着,拧着“驴头驴脸”,把“驴头驴脸”的脖子筋,拧得吱吱哇哇鬼哭狼嚎。“弄不明白,象你这样的球人,咋就没人问你罪?”瘦老头儿被黑痣拧倒了,“驴头驴脸”平在地板上。“就是不明白。哼!比老鳖王八还大几圈儿的贪官,竞活得比老驴球还自在。”“驴头驴脸”在地板上呻吟了一会儿,说您万岁爷糊涂,都在忙贪污受贿,谁有功夫整治人?说我们政府的宗旨是要保护一大批官员,这一大批官员都在贪盗,怎去整治?说官员们齐整整的给整治完了,还有政府没有?合乎情理,黑痣暗想,是呀!在这无官不贪的球年光里,叫神仙老子也没办法。就象炮子这球人,你把他杀了,再上来个饿老鹰当发展局长,不是更他妈的豪杰?不是更他妈的连骨头带肉一齐吞?黑痣想想,心说,当万岁爷真不容易;心说,真的让我当万岁爷,我会累死的。黑痣绕过桌案,走到“驴头驴脸”的身边,并从桌案上掂起了他的杀猪刀。
黑痣踢踢瘦老头儿说:“起来,我给你说件事。”
瘦老头儿听黑痣的说话声音和软,忽的坐了起来。
黑痣说:“我这球人不藏奸,有啥说啥。你们组织上,说你是贪官污吏,我就来杀你。我看你他奶奶的真是贪官污吏,我真得杀你。我叫‘斯大林’胡子,专为老百姓报仇雪恨。我说,你这球人光采了一辈子,吃喝嫖赌贪贪盗盗,玩得不错,比老百姓开心多了。我他妈的活得不如你。这么说,我把你杀了,你别觉得委屈。”
看见黑痣手里的杀猪刀,瘦老头儿心头嗷嗷叫,就跟临死的猪哀嚎一样,身子颤颤,驴头驴脸哆哆嗦嗦。死亡的逼近,让他恐慌了一时,接着他冷静了。
瘦老头儿说:“您大爷是个好汉。您不能只杀我。要杀,您从处级一直杀到部级――还包括许多正局级,统统的杀,一个都留不下。”
黑痣说:“你看你这球人,我哪儿有那么多的功夫?”
瘦老头儿说:“这你万岁爷就不公平了。千千万万的贪官污吏,您就容不下我一人?”
黑痣说:“你看你这球人,你看你这球人,你……”
瘦老头儿说:“这千千万万的贪官污吏里,我只是个贫下中农。你放过中农、上中农、富农、地主恶霸不杀,你说你干得对不对?”
黑痣说:“你、你、你看你这球人……”
瘦老头儿说着说着站了起来,驴头驴脸下的脖子骨叮当一声,碰响了黑痣的杀猪刀。黑痣的杀人志气有点儿败落。黑痣知道自己的能力有限。黑痣知道杀尽天下的贪官污吏,单靠他们的黑社会难能成全。可是,这瘦老头儿必须得杀。炮子是叫杀两人的,那个女人没杀,是那女人不象个贪官污吏,倒是个傻子,杀了污刀口。这球老头儿,是大贪污犯,这瘦老头儿的驴头驴嘴吃的不是草料,这老头儿一辈子都在嚼人骨人肉,早该把他切切剁剁、咸盐腌腌、滚油炸炸,扔到沿陵河里喂鱼鳖。
“我不管那么多,我只管杀你。”
“我不想死,我给您五十万,再添一栋大楼。”
“我不喜欢钱,要大楼没球用。”
“我给您三百万,再添三栋大楼。”
“你看你这球人,我说过我不喜欢。”
“哪有不喜欢钱的哩!给您万岁爷五百万咋样?”
“你万岁爷现在只想杀你,别的我都不想。我这刀磨得锋利,杀掉你头,你不会觉得疼。”
“真想杀我啊,也行。给您爷交个实底。我有二千多万的家产,我死后您把这些家产,都退还给人民吧!特别是贫困地区,特别是下岗工人、下岗农民,或多或少,都分给他们点儿。我对不往他们哪!如果您万岁爷,再容我活上五、七天,我一定向他们赔礼道歉,检讨我的罪恶。”
不论这瘦老头儿说得真假,却也热人心肠。瘦老头儿玩了一辈子假,临近屠刀高悬,继续玩假,不足奇怪。不过,黑痣想,这种死亡前的虚假,还能把“人民”二字编排进去,就很可贵了。这世道上,有多少吃了娘奶,又不认娘亲的狼娃子啊!
黑痣把他的杀猪刀,亮闪闪的举起。
喀喳的脆叫就要响起。
人头落地,人头在地板上骨碌碌的滚动。
脖间血热情万分,尿流似的喷发而出。
瘦老头儿重重倒下,地板上一片狼籍。
……杀猪刀终没落下。亮闪闪的空悬,终于忍受不了孤寂,轰的一下,失色了。
黑痣说:“先放你一马。我这球人手狠心软,我倒是想看看你这球贪官,是怎的拿着你的财产,向人民做检讨的。不过,你别操混账心,别玩我。我随时都能找到杀你的机会。”
黑痣的杀人,又一次没成功。58xs8.com